“我问你话你怎么不回答？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肯定都不懂。”大姑继续说。
　　 后来素年听见大姑对母亲说家这边的教学质量太差，这样下去孩子根本学不成什么东西。实际上她不过是借个机会向家里人炫耀自己生活的环境。她一直都是这样尖酸刻薄的女人，家里的人都不喜欢她。只有母亲一直记得她说家里的教学质量不好。
　　 大姑看到祖父床上挂的陈年棉布，说：“你们这是挂的什么？跟原始人的生活一样。”
　　 后来她回到镇上给祖父买了新的蚊帐。
　　 那个夏天，素年的饭量惊人，每顿饭吃的跟大人一样多。母亲带她去县城里检查身体，走路去赶乡上的汽车，清晨走在山路上，父亲听见远处传来的喇叭声，他在山路上奔跑，她跟在后面，穿着六一儿童节跳舞的时候学校里发的粉红色长裙。坐上汽车，在母亲旁边，闷热车厢里的人晕晕欲睡，在山路上颠簸，她开始呕吐，吐到母亲的裤子上。后来父亲把她抱在怀里，在两个小时的车程中，第一次离父亲那么近，他从来不抱她，不像其他的父亲把幼小的女儿放在脖子上，也不主动亲吻她。他与她保持着距离，是他性格里与生俱来的静默，不知道要如何表达自己对儿女的爱，不善言辞，只有在必要的时候做出举动。但是他尽其全力提供给她好的生活，打工赚钱，供养她长大。
　　 三年级，生活没有因为什么而发生变化，时光漫长像藏在商店里的物品，她只能远远地望着它们。幻想有一天长大了，可以来去自如地拥有很多东西，母亲的长发，隔壁阿姨的指甲油和口红，高跟鞋，吃不完的零食……
　　 四年级，班主任换成另外一位老师，周一上一节音乐课和英语课，是乡上的老师来这里讲授。剩下的课程全部由班主任负责，没有绘画课，学生们都是课余时间自己在本子上画。冬天的时候学校里出水痘的学生相互传染，素年感染病毒之后被接回家中，整整一周的时间，不能外出，每天都待在床上玩耍，母亲去屋后面和村里的人一起修公路，她就独自在屋里发呆。无聊的时候就画画，趴在床上画床单上的牡丹花，画好之后用高年级同学送给她的水彩笔涂上颜色。记忆里它是祖母热爱的花朵，祖母经常叫它mao丹花，她说它美丽硕大，特别喜欢那些印在床单上的花朵，大朵大朵开放的样子。
　　 祖父来看她，想带她去祖母那里，母亲不允许，说出水痘期间不能感染外面的风寒。那几天她忍不住要去挠那些痘子，一不小心抓破一个就有水流出来进一步引发感染，母亲再三告诫她不能挠破，尤其是脸上的痘子，一旦挠破就会留下疤痕。可是浑身瘙痒难以忍受，手臂和上半身的痘子还是被她挠破了好几个。母亲照顾她的饮食，按照医生的要求不能吃油腻辛辣的食物，那几天为了照顾她，一家三口吃的食物都一样。
　　 邻居家的女孩到家里来给她送老师每天布置的作业，不能与她接触，站在门外把书本交给母亲。那几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冬天已经到来，北风吹过窗户，呼呼地响。她就安静地趴在床上画那些牡丹花，一连画了七天。从那之后她就爱上了绘画。
　　 她逐渐长大，祖父送给她的那件红色外套已经不能再穿。每一年冬天，母亲会再次给她添置新的衣服，小的时候热衷于红色，喜欢它，就像喜欢飘浮在阳光下的七彩泡沫和风中绽放的红色蔷薇。这样浓烈的颜色，在长大之后不再喜欢，把它丢弃，像内心无法克制的感情，要选择一个安全的地方把它隐藏起来，只穿那些浅色的，看起来不会引人注目的颜色，需要这种混迹于人群之中的安全感。
　　 那件小小的红色外套，被祖母收藏在大木箱子里，放置在阁楼上，古老的樟木箱子，里面堆满祖母的衣物，还有素年用过的手帕，小时候戴过的帽子，祖父的照片。这些东西都不再使用，如同陈年旧事，放在那里，只是记忆的凭证。
　　 四年级是在村庄里度过的最后一年了，因为五年级就要去乡上的小学里读，需要住宿，每周五才能回家。春天再次来临，是在这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学期了，等暑假一结束就要搬去乡上。父亲再一次出门，去往杭州。家里剩下她和母亲。
　　 她的有些作业，母亲已经开始感到为难，不能为她辅导。因为母亲只是读到了四年级，而父亲也只是上过一年初中，但是他必须要出门去挣钱，提供给她上学的费用。在家里每一年只能依靠卖粮食，养两只肥猪，有时候去打零工，即使这样，他也必须要为她的以后做好准备。父亲和母亲希望她可以一直上学，不能让她再像他们一样重复这样的生活。他们为了她，已经尽力。
　　 暑假结束，母亲来学校里帮她搬桌椅去乡上。等到母亲来的时候其他同学都已经搬完了，她知道母亲一个人在家里需要干很多活，有些事情无法再像父亲在家里的时候一样随叫随到，无法及时处理。所以她一直站在校门口等她。母亲背着背篓，把椅子放进去，桌子放在上面，用绳子捆紧。她走在前面，母亲走在后面。一个小时的路程，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她去操场上查看自己的班级，五年级二班，邻居家的女孩与她在同一个班级。母亲去教室帮她放好桌椅，从校门里出来，那个时候她已经不再扎两个辫子了。只有一个高高的马尾，头发还是长长的样子。
　　 母亲说：“你住校的话，早晨起来需要洗脸刷牙，还要扎头发。我怕你耽误时间，还是把头发剪了吧。”
　　 她没有说话，跟随母亲去理发店，剪去了长长的头发。
　　 第二天上学，很多同学开始议论她的头发，说她剪了和男孩子一样的头发。面对外界的议论，她一句话也不会说，就像不会反抗母亲的提议一样。那天晚上，宿舍还没有安排好，老师让女生们都睡在教室里，把所有的桌子镶在一起，自己把被子铺在上面，晚上她睡在上面，底下的桌子高低不一，感觉头重脚轻。半夜的时候有女生抢她的被子，被冻醒之后发现身边的女生把她的被子盖在身上，她伸手去往回扯，根本就扯不动，最后选择放弃。
　　 第三天是周五，一整天上课她都感到昏昏欲睡，坚持到放学前的最后一节课。回家之后就已经高烧了，她只是说头痛，母亲没有察觉，一整夜都在流汗。直到第二天清晨，她不想起床，母亲伸手去摸她的额头，滚烫的感觉。
　　 时间是九月，稻谷丰收的季节，母亲白天里要忙着帮别人割稻谷，以此来交换功夫，才能找到更多的人来帮自己割。那一天母亲先去找了附近的医生来给她看病，各家都在忙着收割和晾晒，年近六十的医生也在忙着晾晒稻谷，跟随母亲去家里看她，给她开药，然后很快就离开了。她吃过药之后高烧还是在持续，睡在床上，浑身无力的感觉，睁开眼睛看到头顶的蚊帐和木板砌成的楼顶，头顶的世界以一种飞快的速度在旋转。邻居家里的几个孩子跑过来看她，她只是看见他们待在蚊帐后面的影子，模糊的说话声音听不清楚。
　　 母亲靠在床边说：“他们过来看你了，你想和他们说话吗。”
　　 她摇头。
　　 然后几个孩子都悄悄离开了，母亲去村里的卫生点请了医生来家里，说要晚上下班之后才能过来。一整个下午，时间如此漫长。她过一会儿就问母亲医生怎么还不来，说自己很难受。直到天黑，村里的医生骑摩托车赶过来给她打针，之后高烧才慢慢退去。
　　 小时候她经常这样，体弱多病，经受不住外界对身体的各种考验。
　　 病好了之后就开始住校，和邻居家的女孩睡在一起，二十个孩子挤在一间狭窄的房间里，上下铺，她们睡在上铺。秋天来临，天气慢慢变冷，有时候走进房间就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各种衣物鞋袜混杂在一起发酵的气味。祖母给她买了一只暖水瓶，母亲帮她拿到学校里，每天晚上和邻居家的女孩一起去打热水回来洗脚，早上也把水放在一个盆里洗脸。一日三餐都是自己拿米蒸饭吃，楼下卖的有三毛钱一份的炒冬瓜，很多时候她们都不买菜吃，只吃自己从家里拿的咸菜，早中晚都是如此，蒸出来的米饭上有一层干硬的皮，把它刮掉只吃下面的白米饭。她还是用以前的搪瓷杯子，和邻居家女孩的杯子拴在一起方便寻找。学校里的饭食没有油水，吃起来寡淡无味。
　　 每一周回家，去祖母那里，生活好像因为住校而开始发生变化。每一天，她不在他们的身边，她开始想念他们，想念曾经在村庄里上学的日子，下午和一群孩子慢慢回家，坐在土墙旁边和祖父一起看太阳慢慢西沉，她开始感到难受，坐在洗衣池旁边的杏树下，一个人默默地流泪。讨厌上学，讨厌漫长的周一至周五。
　　 祖母去厨房里给她拿出来两个脸盆，说：“这是我给你买的盆，你在学校里睡觉需要洗漱。”
　　 她说：“我们已经有一个盆了。”
　　 祖母说：“那你就选一个拿走吧，总会用得着的。”
　　 她选了一个盆底有四只天线宝宝图案的盆，说：“我要这个。”然后对祖母笑。
　　 祖母说：“自从你住校之后，我们每天都很不习惯，这么小的孩子就开始住校，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吗？你爷爷每天都说年年一个人在学校过得怎么样？说现在的学校不是人，一点都不考虑。然后就一个人站在石头上看你上学去的那条路，就像你以前在那里望着他回来给你带好吃的东西一样。”
　　 祖母在她面前流泪，用洗得发白的手帕擦眼泪。然后说：“这个手帕也是你小时候用过的，我去商店里给你买的，你看见了之后就一定要要，因为上面有各种动物的图案，大象、马……堆满了整个手绢，后来你再长大你就不要了，我就把它收起来用。”
　　 她知道祖母和祖父跟她一样难过，每周不过五天的分离，她好像觉得自己与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曾经渴望的长大好像是从这短暂的分别开始了，第一次感到离别带来的不舍。
　　 那一学期，她写的作文多次得到老师的表扬，在班上朗读她的作文。然后就开始有女生在课后说她抄袭作文书上的范文，她听了之后没有任何举动，就像幼年时候被几个男孩子捉弄时候的沉默，那样的懦弱无能，面对外界的挑衅，选择假装看不见，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继续往前走一样。后来这些谣言开始传到老师的耳朵里，那一天老师又在课堂上读她的作文，有女生直接站起来说：“她是抄的别人的。”
　　 老师停止了朗读，说：“我觉得写得都挺好的，那这一篇对《诺曼底号遇难记》的简写总不会是抄的吧，我觉得她写得也很好啊。”
　　 她没有站起来为自己辩解，就坐在那里看着老师，不知道别人为什么要污蔑自己，独自承受来自她们的耻辱，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感到羞愧。年少的她缺少的那种勇气是一个安静内向的女孩性格里的缺陷，这种缺陷直到成年之后都残留在那里，希望得到别人的尊重却不知道如何去做，生怕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上课的时候从来不敢主动举手回答老师的问题，除非老师点到她的名字。
　　 再到后来在全班发放语文试卷，老师把卷子打乱让同学们批改，批改完毕之后老师抽出她的试卷看到只有六十几分的成绩。把她叫到讲台上面去，说：“这是你的成绩，你说说你怎么回事？这个分数我都不敢相信。”
　　 她把卷子拿过来，她心知肚明是有人恶意篡改，把正确的答案也画上错误的符号。她说：“是别人改错了。很多地方都弄错了。”
　　 老师认真看了试卷之后，在班上问是谁批改的她的试卷，没有任何人站起来承认。这两件事情都不了了之，她没有追问那些造谣生事的女生们。她只是记得那个污蔑她的女孩是班上的班长，她从来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尽管她是班长，每天都有很多女生跟在她身后。
　　 时间很快就到了期末，她从未对母亲说过学校里的事情，关于那些流言蜚语，在试卷批改之后慢慢销声匿迹。她对她们的挑衅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态度，她可以做到这样，把身边那些对自己恶意中伤的人当作空气，不做出任何回应，久而久之，她们会发现自己面对的这个人是如此的无趣，然后她们就会选择自动离开。
　　 那一学期的期末考，她取得了全班第一名的成绩。去学校领试卷那天，母亲和她一起去，老师在班上表扬她，这是对那些人最好的回应。她明白自己可以做到的就是这样，语言在很多时候都显得苍白无力。
　　 母亲很高兴，看到她的成绩，带她去街上买东西吃，这是对她的奖励。平时都不会有，因为母亲从来不给她买零食吃，也不允许她吃。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会主动满足她的愿望，让她高兴，让她觉得想要得到想要的东西就必须要取得优异的成绩。
　　 那个时候，她九岁，回家之后每天需要完成老师布置的寒假作业，剩余的时间就去祖父祖母那里，和他们待在一起，围着一盆炭火聊天。那个时候祖母开始烧白煤，直到后来的许多年里祖母都烧这种煤炭，晚上用燃尽的白色灰烬覆盖在还未燃完的煤炭上，第二天起来仍然保持着原样。就因为它可以在寒冷的漫漫长夜中一直保持着温度，所以祖母一直喜欢烧它。
　　 父亲从外地回来，那一年他买了一台25英寸的彩色电视机，在过往的那些年里，家里一直看的都是黑白电视，彩色电视机的出现对于素年来说是一个惊喜。如同给那些用铅笔描绘的牡丹花涂上颜色，生活确实会因为努力而得到不一样的色彩，让人兴奋的色彩。它发生了一些变化，正如在不知不觉中的成长。除夕的那天，她照常早起，去喊祖父祖母来家里过新年，她对祖父说家里买了彩色电视机，祖父和她一样高兴，迫不及待地来家里看电视。一整天，祖父都坐在电视机前看，他喜欢看电视，看的都是新闻类的节目，经常谈起台湾问题。他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谈古论今，头头是道，知道很多奇闻轶事，讲起故事来就如同电视里的说书先生一样。左邻右舍的人都夸赞他讲故事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