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她死了心。
　　 而那一段磨合的日子，用惊心动魄形容也不为过。林陟出差夜不归家，不方便接电话时或接电话慢了；穆伊苓过生日和教师节，他们的离婚“纪念日”……冯子羚都会无来由地生闷气，无端和林陟闹别扭。她额头上的头发张牙舞爪般散开，发怒中含有微嗔，一双黑蒙蒙的眼睛定定地等待着他的解释。他又好气又好笑，虽不胜其烦，但不得不使劲哄劝她。
　　 “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更或心境和精力，甚或爱恋和专注，都全然没有让你不信任的理由。”林陟说，“难道这世上唯一能让你信任的，只是你养的那一条老狗，还个跛脚断腿的，介胆小懦弱的?”
　　 “感觉。”冯子羚说。
　　 “你的感觉已被病菌侵蚀错乱了，你的错乱像小孩又无端尿床了。”
　　 “抱歉。”冯子羚说。
　　 “你每次怀疑都只是个怀疑，你每次道歉都在尔后道歉。”
　　 “你给我一些时间，信任需要时间，更需要爱。”冯子羚说，“我们爱的银行里没有存款，我们要向里面存爱，但现在不是支取的时候。”
　　 “多久？”
　　 “不晓得。”
　　 “我兜兜转转一大圈，确定他是可托付终身的人？”有一段时间，冯子羚很讨厌林陟。她的情绪起伏不定，无法抵御朝她袭来的隐忧，即使它子虚乌有。她害怕林陟离开他，但是，又能怎么做呢？她想，那些被爱情折磨的女人，是灵魂对肉体的一种背叛，经受得对身体的摧残，却忍受不了精神的折磨。那一段时间，冯子羚对很多人和事都看不顺眼，对很多言语听不顺耳，风一吹就想流泪。所以，她不愿出门，害怕被伤，也害怕伤人。
　　 “我同情你，却不知怎么帮你。”林陟说。
　　 “让人难过有两种表现，不成熟和自私。自私是一种不成熟，不成熟是另外一种自私。”冯子羚想，“可悲的是，他两样都占了。”
　　 冯子羚失眠了，原来可不是这样的，她变得不能承受夜晚卧室里有哪怕一丁点细微的光线，那样的情境让她不敢想象漫长的夜晚该如何度过。那个夜晚，夜渐渐深沉下去，她怔怔地靠在床头望向窗边，心中涌出一种凛冽的凉薄之感。一直到头颈扭得发酸，腰部疲累也没换姿势。她仿佛看到惨白的月光在密织的窗帘外一点点向里渗透，窗外院墙边乌青树叶上而停留的那一抹月光已凝结成霜。
　　 “确定他是爱你的吗？嘿，当然他爱的是自己。”冯子羚自问自答，同时，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知道就好，小傻瓜。”
　　
　　 三、先于春天沉寂下来
　　 江边公园一角有晕白的光在地上晃动，分不清哪是路灯哪是树影。这个初春的夜晚，有风声和蛙鸣飘入耳际。天乌漆麻黑的，一颗星星也不见。林陟在武昌江边跑步，想到那晚和冯子羚的对话，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想先于春天沉寂下来，夜晚是沉寂最好的归宿——如果把有“他……”那几个字抹掉，或许会是一首诗的某个开始或收束；如果留下来，可否成为某部小说或承或转的一个片段？然而一个声音说，事实上并非如此：并不是你决定去做什么，而是让什么主动去找你。就像男人明明最清醒、最“雄壮”在凌晨，而你却在最深夜拿起笔、“掏出枪”……
　　 她掌管一个十来号人的企业，从一个站柜台的小姑娘走到今天，用她的话说，这二十多年来，她眼里只有工作。她势利起来比谁都势利，刻薄起来比谁都刻薄——他只是在和她吵架时，才会疾首蹙额地感受到——当然，这些仅仅只停留在嘴巴上，她口是心非。“你对别人怎样我才不去管呐，我只要你对我一个人好就够了。”他知道她对他很好，这也是他离不开她的原因。“说到底，你就是自私。”他记得每次吵完架，她都用这句话定性，为自己抱屈的同时，又原宥了他。他不反驳，也不改变。他隐藏得很深，但还是瞒不过她。
　　 她是个强势的人，在工作上，她从来都是主动争取。从这方面上讲，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女汉子。她不是没有姿色，但自己从没觉得，她没有开发这个优势，以取悦领导获取利益。或者，领导对女汉子不怎么感冒，领导喜欢温柔服帖的小女人。当然，对于真正想把事业做大的领导来说，还是喜欢任用这样的女汉子，把事情交给她可靠又放心，她能做得比期望的还要好。但是，她更是一个被动等待的人，在感情上从不主动出击，即使遇到钟意的男人，她也是“敌不动，我不动”，当“敌”真不动时，一段情就永远错过了。尤其让她自己深感失望的是，她甚至都不会发信号给点暗示。他曾对她说，敢情她如果拿出工作上十分之一的手段和心机，也不致于在第一段婚姻失败后单了十余年。情路一片荒芜，荒芜似无尽头，她别无它法。直到一个春天，她遇到了他，“与君相对作真质”——他是对的——他是一个主动的人。他想，自始自终他都主动，不主动，走不到今天。
　　 林陟沿江边小跑，想着冯子羚，心思浮泛。
　　 前方来到铁机路汽渡码头，一条大黄狗向他冲过来，他暗骂一句闪身避开。这会她遛完狗回家了吧，又遇到那个借亲近狗而找她搭讪的中年男人没？“碰到好几次了，他那点心眼我还不知道？！他根本不喜欢狗，拉扯狗绳的动作粗暴蛮横。”想起她说话时，那嫌恶的表情，他笑了。
　　 “就算不还房贷，就算有养老金，一个月才三千元工资，奶粉钱都不够，我才不会嫁给他。”单车女说。她长着一张普通的脸，普通的身材，当然，她的侧面也是普通的，声音也普通。“风太小，吹不走你的梦想。”单车男嘟囔几声。他带着黑边框眼镜，看不清厚镜片后的眼神。
　　 在长江二桥桥墩下，他听到单车女和单车男的对话，夜晚的蛙鸣声叽叽呱呱。他想，或许，单车男心想，听不清她说什么，但很清楚，他不适合她，她想多了。而对单车女来说，何尝不也这样想，她有意说给他听的，他应该明白她的用意，他断了这个念头吧，他们肯定没有缘分。
　　 他们骑着单车并排慢行，对话时断时续。他看了他们一眼，从旁边加速跑开了。
　　 “从头重拾身边琐碎，从头重拾某印象，从重重叠叠的光影里，从来没有两样那花香的记忆……”手机里的音乐飘渺，流淌出如水的气息，在他的头顶周围弥漫。他踏着音乐节奏跑，游离地哼唱几句。夜走向深处，他不以为意地瞅了瞅夜空，月亮已不见，路人也不见，江面上呈一片迷濛之色，只有音乐追随着他。当一曲终了，下一曲前奏响起前的间隙，他耳根不清静，听到来自她的声音，“我让你到我生命中来是给我填空补缺的，而你他妈的却没完没了瞎鸡巴挖洞捣乱。”他抱小面，赔笑脸，“亲爱的，你长得这么灵醒清爽，可别说脏话啊。”
　　 她没完没了，和他说很多话。在他看来，很多都是废话。
　　 “‘你们店洗衣机怎么样？’来客问。经理憋着青山普通话说，‘好得很。’‘我们住矿山很远，坏了怎么办？’‘叻嘞怎么会坏呢？我屋里就买了一台，用了好几年都没坏。’经理一急便露出原形，黄陂家乡话带了出来。”她又说起她曾经的经理，可不止一次讲给他听。她对他讲完她经理后，又说，“你又急又躁，喜欢大喊大叫。在我说过你以后，你能轻言细语几天，过几天后又照旧。”
　　 “怎样才是一个好人？怎样才是一个好诗人？”他说，“诗人张执浩说，‘在这个吵嚷的时代，轻言细语也许是一种美德。’”
　　 “你上次到上海旅行，买回城隍庙茴香豆，给我八十岁老娘吃，成了小区经典笑话。老娘说，邻居老人们一看到她就叫，‘你女婿又出差了，又给你买茴香豆啊！’”她指着他的鼻子说，“你看你干的什么事？老娘的牙齿再好，到这个年龄也吃不动了。”
　　 “我问过你，听你的才买的。”
　　 “要么没脑子，要么没上心。”她手指指累了，和目光一起垂下来，继续说，“我们单位原来一个同事，先是业务员，后干仓库保管，最后成门卫。他喜欢顶牛，什么都他对，喜欢否定一切，最后被孤立了。”
　　 “你——”
　　 “你可不要像他一样，失望而悲哀。”
　　 “他现在呢？”
　　 “不知道。那种人谁还在乎他？”
　　
　　 四、你可以成为湖水，也可成为石头
　　 “这么多年了，你还好吗？”林陟说。
　　 “谢谢关心，还好。”穆伊苓说。
　　 “虽然我得到了我想得到的东西，但是我放弃了我本该放弃的东西。”林陟说，“其实，我既没有得到我不该得到的东西，也没有放弃我不该放弃的东西。”
　　 “你说什么？”
　　 “若我得到了我不该得到的东西，也放弃不了本该放弃的东西，”林陟说，“如果你是我的话，你说我该怎么办？”
　　 “不知道。”
　　 “我们还是朋友——”
　　 “不知道。”
　　 和林陟见面后的几天里，对他在微信上的留言，穆伊苓没及时回复。即使后来回复他，也是用一种淡然的态度。她早就看出来了，林陟并没有忘记她。“难道他还要我再等他吗？或许，他只有在过得不如意时，才会想起我的好。”但想起分手时他的决绝，她内心到底意难平，“那又怎么样呢？他过得好的时候，会想起我吗？”
　　 而穆伊苓的姗姗回复，让林陟感觉到她并不想把路堵死，虽然他知道她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她故意要借此显示出高傲，唯恐我看不出来而小瞧了她。”他觉得好笑，干脆把话挑明，再次试探问她，“如果我们复合，你认为——”
　　 “绝无可能，你做梦吧。”穆伊苓回复得倒挺快，还附上一个厌弃的表情包。
　　 “那你早点新成家，让我断了念想。”
　　 “知道，不用你操心。”
　　 林陟没再说什么，想到和穆伊苓分居的那大半年里，她做的种种努力，现在想起来，深心仍觉隐痛。
　　 “我只要名分，一年只见几次面也可以。”穆伊苓说。
　　 “没必要。”林陟说。
　　 “到时候我身体不好，你再回来照顾我。”穆伊苓说，几乎是哀求的语气，“但我的身体一直很好，你一点也不用担心。”
　　 “话已经说完，没什么再说的。”穆伊苓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但林陟依旧离意已决。
　　 那年深秋的午后，天上飘下绵绵雨丝，雨中的街道分外冷寂，行人和车辆格外稀少。在相同城市的雨里，在各自不同的地方，他们的电话接通了。
　　 “穆伊苓，对不起，我们离婚吧。”林陟说。
　　 “嗯？”穆伊苓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些沉重，还有一种压力难以释放的疲惫。她停顿了好一会，终于吐出几个字，“那——好吧。”
　　 看来她的心已沉入湖底，认为他们真正走到了尽头。近一年来，她打了多少个电话，发了多少个短信，QQ留言多少句……那些都不重要了，分开是最好的选择。她是个乐观的人，过去就过去了，即使回想，也只会想开心的事。所以，过去对她来说，没什么可烦扰的，就像她常说的，“傻瓜才去想过去不开心的事，前面还有多少大好日子啊。”林陟想，“过去的确有很多好日子，前面的就不敢奢望了。”之前从广州回来后，他的生意很不顺，做什么赔什么。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他蜷在床上不起来，那种极度的不安定使他不时像动物那样在床上寻找位置，将躁狂而麻木的身体从床的一边挪到另一边，如此这般折腾半宿。第二天早上醒来，进卫生间照镜子，惕然发现两鬓生出白发。那以后，再也回不到满头青丝了。
　　 在那段灰暗的日子里，林陟紧张的心情之所以得到缓解，源于认识了穆伊苓，和她的抚慰和爱。所以说，男人事业不顺时，要赶紧找个女人恋爱。不过，不能找给他带来麻烦的，让他劳心费神的女人。林陟想，穆伊苓显然不是，比预想的要好得多。但他对穆伊苓心不在焉，热一阵冷一阵的。开年，他又去了深圳，寻找发展机会。不同于年轻时的心境，那种漂泊无依的感觉无法忍受，对家乡的思念与日俱增。半年来，他每天按部就班，干着一份薪水并不可观的业务工作，更看不到前途。刚到深圳，他和穆伊苓几天通一个电话。后来，一个月联系不了一次。中秋节那天晚上，他给穆伊苓打电话，“不想在外飘了，一个人。”
　　 “那快点回来撒。”
　　 “回去，还不是一个人？”
　　 “还有我，我们在一起。”
　　 春节前夕，林陟辞职回家。
　　 和穆伊苓在一起的日子里，那是一段无所适从的时光。在那个冬季里，林陟常常快到穆伊苓下班的时候，跑到七楼楼顶看风景，等穆伊苓骑着电动车下班回来，脱下披风和手套，拎着菜爬上楼。大约半小时后，估摸饭差不多熟了，他才慢吞吞下楼，却装着才从外面回来的样子。“回来了，正好，快吃饭。”穆伊苓说。一个新雪初霁的午后，林陟灰头土脸站在楼顶边沿，面上吸附着粗颗粒状的灰尘，鼻孔里好像也有不少。西北边钢铁公司的高炉不停歇吐出汩汩青烟，漫漫夕阳映照的天空被染成灰褐色。穆伊苓如往常一样下班到家门口，从电动车上下来时，一只脚踏空，另一只脚打滑，重重摔在楼下车棚外，袋子里的菜散撒雪地。这一切被林陟看在眼里，即刻飞快跑下楼，到三楼的时候，穆伊苓已经上来了。“雪地太滑，刚才摔了一跤。”穆伊苓边说，边腾出手拍拍屁股。“我看到了，不疼吧？”林陟很过意不去，拿过穆伊苓手里的袋子上楼。她没再说什么，以后也没说。之后，林陟不时自己买菜做饭，等穆伊苓回来热菜热饭一起吃。她很开心，也很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