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好景不长。
　　 林陟在一家外资企业工作，一个月有一半出差在外，和穆伊苓在一起的时间变少，加之性格和生活方式的差异，他对她的感情慢慢冷淡下来。林陟在网上找别的女人聊天，穆伊苓也渐渐染上打麻将的习惯。“这是我想要的生活？我的将来就这样了吗？”林陟越往下想，越有逃离的念头。穆伊苓穿着朴素，不注重修饰，一天天胖起来，林陟有些不满。“穆胖子！”他给她起外号，像复读机每天喊她。“我不是。”一开始听到，她生气而抵触。可是，她越抵触，他越喊得起劲。终于有一天，她全盘接受。
　　 “穆胖子。”
　　 “嗯。”
　　 自从和林陟结婚后，穆伊苓从没想过要背叛。不过，在每天朝夕相对的日子里，她总觉得生活里好像还缺少点什么，但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这让她有时会感到苦恼。她认为自己还是个孩子，也喜欢林陟把她当孩子，摸摸她的脑袋，拍拍她的肩，她做的好，给她赞美，不好的地方，臭骂她几句。平时，林陟就是这样对她的。可是，她不知道林陟的心思。对林陟来说，想按他的理想去塑造她，然后，让她内外都变成他喜欢的样子。显然，无论用什么方式，这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他总是不能用平静的心态对待她，因而让她内心产生不安定的感觉。穆伊苓想要冲出这种感觉，却一时找不到行动方法。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林陟先开始行动了。
　　 “谁来管这档子破事，孙连城还是李达康？”那天晚上，林陟在东湖跑步回来，红庙人行地下通道又积水了，上次水漫至通道口，这次及至膝盖深。前天的雨只下了半天并不算大，要知道上次大雨倒挂达数天数夜。林陟看到一个小伙子骑着单车从对面冲下来，稍作犹豫停顿后，还是决定涉水通行，但终究失去平衡，一只脚踏入污水中，小伙子没有后退，干脆双脚蹚水前行。“这深水的阻隔虽只有几米，如果不直接过去，就要绕道几公里。”林陟想，“干脆在通道里备一只小划子，划呀划，划到汪洋里——谁的人生不历经飘摇和风雨？！”
　　 后来的时间，他们无话可说，除了在一张床上睡觉。林陟每天困在书房，和那些书为伍，一些书已被他翻乱。穆伊苓几乎每晚打牌，那哗啦哗啦的声音，有时从黄昏到午夜犹在客厅飘荡，有时还残留在她深夜从牌场回来的手指上。难道是有意的，彼此躲避吗？林陟想，像石头投入湖水中，形成一圈一圈波纹，波纹就是波纹，它不会变成石头，更不会变成湖水。
　　 “你就是你，不要成为波纹，更不要成为一圈一圈中的一圈。”林陟过起了随波逐流的日子，但不甘于这样的日子，“但你可以成为湖水，也可成为石头，你想要怎样，你就能怎样。”
　　 直到有一天，冯子羚出现了。
　　
　　 五、一阵酸涩中泛起一丝微甜
　　 在销品城四楼扶梯转角口，林陟和穆伊苓意外相遇。
　　 在他们的目光交汇之际，彼此没有一点生疏之感。穆伊苓还是穿着暗绿色半长裙，外面搭米色外套，栗棕色的头发小卷。林陟留短寸头，仍背着黑色双肩包，一身黑色的运动装。他亲切于他喜欢的绿色，看到她的眼睛闪烁了几下，觉得有点异样。她抬起左手将前额的头发向一边捋了捋，朝他的双肩包瞅了一眼。当他又一次把视线凝聚在她的眼睛，觉得还是有点不自然。她再一次朝他的双肩包看了看，一种别样的感觉，深深地触及到她的心灵。
　　 林陟说，“在看什么？”
　　 穆伊苓说，“还是那个包。”
　　 穆伊苓停了下来，林陟在她旁边站定。穆伊苓说，“一个人逛商场，好有闲情逸致。”
　　 “不是，她也在。”
　　 穆伊苓说，“那我不打扰你们了。”说着向扶梯走去。
　　 林陟赶紧说，“她一个人在逛服装店，我在四周转转等她。”顺着穆伊苓的脚步，又走到她旁边，一起站在扶梯上。
　　 穆伊苓说，“你怎么不陪她？”扶梯在上升，她的心也在上升。
　　 林陟说，“我不能给她提供建议，所以觉得没有必要跟着。”
　　 他们来到五楼，在一个水果吧前，林陟对穆伊苓说，“我们坐下来喝杯果汁吧，顺便聊聊。”他拿出手机刷支付宝，对服务员说，“美女，来两杯果汁，常温，不加糖。”穆伊苓停了下来，默然表示应允。他们坐在高脚椅上，林陟把吸管插进草莓汁，然后递给穆伊苓。他手里的木瓜汁，已经喝了好几口。
　　 “你的口味没变吧，我自作主张了。”
　　 “你也没变。”
　　 “我想你。”
　　 “不说这，没意思。”穆伊苓抽出一张纸巾揩了揩自己的眼睛，好像突然感到不适，神情颓丧，“就是你，害得我操心，又要重新找人。”她轻叹一声，无法再往下说，好像体验到某种幻灭的情绪似的。
　　 “对不起，找到没，别太挑剔了。”林陟听到她的叹息像一根细针，一下子刺进了他律动的心间。从穆伊苓那种难为情的神态中，他觉察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头顶的两盏吊灯射下的亮光黄白交织，穆伊苓有些犹豫自己是否要换个位置。在和林陟经历的事情中，她是被动牵引，还是主动参与？生活给了她这样的变故，到底想告诉她什么样的道理呢？她一时想不通，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眼睛似乎盯着每个来来去去的人。其实，她注视的是某个别无深意的角落。草莓汁液渗进她的心里，一阵酸涩中泛起一丝微甜。在学校，她既是班主任，又是教导主任，每天总是忙得不可开交。如此下来，她没有时间专心去谈情说爱。久而久之，当一个人的生活成为习惯，她便习惯于活在习惯当中了。
　　 他们看着对方，沉默了好一会。
　　 “你的眼睛怎么了？”林陟问。
　　 “没怎么。”穆伊苓说。
　　 当杯底的果汁淡而无味时，他们的对话也变得索然。林陟静静地坐在一旁，正好抬头，看见穆伊苓正看着他，脸上露出的浅浅笑容，在另一盏吊灯射下的一束紫色光晕里洇开。林陟取下无框眼镜，揉了揉眼，闭了闭眼，让自己清醒一下。当他戴上眼镜，便清楚地看到她漂亮的双眼皮纹路，而一双眼睛好像忽然之间变得更大更亮。
　　 “你一个人能照顾好自己吗？”
　　 “放心。我一个人照样过的好。”
　　 “谁给你挤牙膏？”
　　 “呵呵。”穆伊苓勉强挤出一点笑声，看了看时间后，脚尖落地，从高脚椅上站起来，说，“我要走了。”恢复单身后，穆伊苓爱俏了。她说要去商场外的美容院去护肤，和美容师约好了时间。“我已经有一个月没去了。”
　　 “我送你。”林陟想冯子羚没有两个小时逛不下来，送穆伊苓后再赶过来应该来得及。他也不去想穆伊苓愿不愿意，就是想和她多待一会儿。
　　 他们来到商场中庭，乘直达电梯下楼，出了商场后，走在夜色中。太阳早已落下山去，天空又恢复了灰霾之色。天色暗下来，心思也不明朗。销品城广场外，城市霓虹灯光泻下来不久，街灯射出的光线显得更加昏黄。在晦暗的光影里，穆伊苓似乎有点着急，不自觉加快了步子。
　　 “她就是这样的人，一有事就写在脸上。”林陟想。“不要慌，走慢点。”他来到她前面，给她引路。
　　 “这一刻，这个男人又回到我身边。”穆伊苓看着林陟的身影，内心起波澜，但清醒明白，“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
　　 这就是一起生活了七年的男人？怎么好像一点都不认识。穆伊苓转念又想，那时候，心里一片迷糊，怎么没想过两个人是否长久，只觉得他就是她一生的依赖。
　　 和林陟分手，无疑是一场打击，可穆伊苓的心情并没有一落千丈。当时，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那样的决绝，那样的坚硬，她清楚地意识到，没有任何幻想，自己的人生，已经不可逆转。但是，她始终是个乐观的人，生活里见不到悲伤，永远见不到。她好像只有一条单一的路径，习惯用无所谓的心态面对一切，加之随遇而安的性情，使她得以避开生活中很多的伤害——除了林陟对她的伤害——如果那也叫伤害的话。她想，有时候觉得他在嘲弄她，其实，他是在嘲弄他自己。
　　 前方要过马路，林陟拉住她的手。
　　 “你还在打牌吗？”来到丽天大厦，大堂金碧辉煌，灯光点亮每个角落。美容院在十六楼，他们向电梯走去。
　　 “不打了，牌友散了。”穆伊苓说，“还记得黑胖子吗？她前年走了，得心脏病走的。”
　　 “黑胖子年龄不大吧，平时看她高声武气的。”林陟说，“你平时那么多空余时间，一个人干嘛呢？”
　　 “寒暑假出去旅游，先后去了北京大哥那里，新疆姐姐那里，还有西安外甥那里，一去就呆大半个月。”
　　 “你美国二哥那去了没？”
　　 “还没。”
　　 “二哥这几年又回来过没有？”
　　 “还是你见过的那次回来的，后来一直没回来过。”
　　 “我当时就看出来了，你二哥好像不看好我们。”林陟说。
　　 “二哥私下和我说过，‘你们不是一路人，不会长久的。’当时，我没在意。”穆伊苓说，“他的眼光真准，没想到一语成谶。”
　　 那年夏天，穆伊苓二哥一家大小从美国回来，第二站武汉。穆伊苓说，二哥有十多年都没回来过，父母走的时候他也不在身边。二哥先从南大毕业，又到北大读研，和南京的老婆离婚后，再去美国留学。后来，留在休斯敦做电脑工程师，娶了个同在美国的上海女人。武汉第一站石门峰，二哥要先去看父母。那几天稀稀拉拉在下雨，整个城市都笼罩在雨雾中，夏天的雨虽能驱散热气，但雨过天晴后会更热。那天上午，林陟开车，一路上，穆伊苓和二哥有说有笑。雨不知什么时候又下了起来，马路上溅起一串串水泡。车窗外的雨声单调地响着，林陟把车载音乐调高了点。听他们说说笑笑，林陟的心情也变得轻快。但当离石门峰越来越近的时候，林陟发现二哥话越来越少，后来干脆哑然噤声。之后，雨渐变小直至暂息，天边低垂着铅色的阴云。一阵燥热袭来，林陟听到二哥低沉的抽泣声，随即关掉音乐，压抑的气氛随之而来。
　　 “爸爸，妈妈，熙强回晚了。”来到父母墓碑前，二哥再也忍不住，双腿一软，重重地跪下，重重地磕头，那么多年没见父母，再见已是阴阳相隔。有雨丝飘下来，洒在二哥脸上，再浸入眼中，一滴滴泪珠在红眼圈里打转，穆伊苓的眼睛也是红的。在那个陌生的国度，林陟想，二哥一定经历了许多。
　　 接下的几天，林陟开车带二哥四处转转。到二哥曾经短暂工作过的钢铁厂前，二哥在一树一草之间逗留，或沉思或缅怀那过往的岁月。他们之间没什么话，显得客气而生分。林陟从二哥的态度可以看出，穆伊苓没给二哥讲她结婚的事。
　　 二哥走的前一天，他们到汉口江滩游玩。二哥的两个孩子第一次看到长江，他们显然被眼前开阔浩大的气象深深吸引，姐姐带着弟弟在江边飞奔，似乎想丈量长江到底有多长。不觉间，林陟和二哥走到前面，穆伊苓和嫂子落在后面。
　　 “你们成家了吧？小妹很任性，你多担待一些。”在一棵大树下，二哥停了下来，对林陟说，“回来之前，不知道你们的事，所以没买礼物给你。”二哥一边说，一边从腰包里掏东西。“好的，请放心。”林陟说。二哥拿出五百美金，往林陟手里塞，说，“你一定要收下。”林陟摆手连说不要，“怎么好意思呢？”后来，实在推辞不下，只得接住。林陟收到钱后，回头交给了穆伊苓。
　　 离开武汉那天，他们在高铁站道别。穆伊苓和二哥二嫂拉着手恋恋不舍，不停念叨，不知道下次再相聚是什么时候。当火车即将启动的一刻，林陟看到二哥十六岁的女儿手离唇边，面带微笑送给他一个飞吻。
　　
　　 六、怎么看都像一场戏
　　 电梯门开了，穆伊苓进入电梯。林陟快步走出大厦。关门时，他朝穆伊苓看了看，明白必须对她说点什么，来表示他仍然是爱她的，但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不再想那么多，眼下得尽快找到冯子羚。
　　 夜已深，周围变得昏暗而狭促。穿过大马路，林陟再往商场里走去。虽然打烊时间快到了，商场的灯光也没有之前亮堂，但来去穿梭的人却并不见少。他来到中庭，按电梯直达四楼。从电梯出来后，在自动扶梯旁站定，盯着丽人城出入口。
　　 等了一会后，林陟没看到冯子羚，进出也没什么人。丽人城的道路以国际大都市命名，横竖撇捺就那么几条短街，但冯子羚从没顺畅逛完过。“哦，这里刚才逛过了。”冯子羚在里面重复转圈，又问，“那个店呢，怎么找不到？”“不能干等。”林陟走进丽人城，在里面转了一圈，还是没见到冯子羚。他边走边给她打电话，但电话一直无法接通。“可能里面没信号，只有等她打过来。”他又来到出入口，站着显眼处等。半小时后，既没见到冯子羚，又没等到来电。“她说不定急死了，也打不通我的手机。”他走扶梯下楼，来到商场一楼。他再拨她的手机，接通了，《声声慢》的铃声从裤子口袋传出来。“这不是她的手机吗，怎么在我的口袋里？”他掏出手机，来不及多想，“得赶快把手机还给她。”想像到她抓狂的样子，决定一个人回家，“说不定她已经到家了。既然到家了，那就不用担心。”
　　 走在回家的路上，林陟不再着急，不觉放慢了脚步。他不担心冯子羚，倒惦记着穆伊苓。十多分钟后，来到丰华街口。林陟想到，那些年和穆伊苓也来过这里，从丰华街转入润园路，到万海花苑嘉行家玩。有一段时间，他们喊上建文，和嘉行在花苑的旧厂房内打羽毛球。有一次，穆伊苓和建文交手，她一个跃起扣杀，他一个闪躲，球没接到，皮鞋却被撕烂。一来二去，他们都熟悉了，经常一起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