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大气，和你的小气互补。”那次逛完食品博览会，穆伊苓请他们在钟家村“豪客来”吃牛排，建文趋承地和林陟说，“你算是找对了人，好好珍惜吧。”
　　 “林陟这家伙，是个很高傲的人，”建文转过头，又对穆伊苓说，“他外表看上去很冷淡，内心是极其热情的。”
　　 嘉行附和说，“是的，是的。”
　　 当时，林陟和穆伊苓笑了笑，不置可否。
　　 “再也没人给我挤牙膏了，我该怎么办？”那年，穆伊苓母亲去世，她难掩失落地哭叫。想到这里，林陟笑出声来。穆伊苓一岁半时随父母从北京来到武汉，作为最小的女儿，父母对她宠爱有加。她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生活危机，也从不多动心思去想不开心的事。高中毕业后，她曾经到铁四院食堂当工人，还在养猪场干过一段时间。不久，进钢铁厂倒夜班，一些工人总围着她转，替她干重活，有同事的掩护，她晚上还偷懒睡觉。有一天，班长找到她，“你这么柔弱，还是去当老师，子弟小学正好要招老师。”于是，她进师范学院学习三年后，通过考试，当上了一名光荣的小学老师。“我喜欢做老师，每天和小朋友在一起很开心。”穆伊苓说。“小朋友们心思单纯，她和他们一样。”林陟心想。
　　 “谁再帮她收拾残局，谁每天早上催她起床？”林陟想起，那次穆伊苓学校组织去泰国旅游，出发那天，新政策硬是把她从去机场的路上拉了回来，气得她把行李箱放在客厅一周都不管，还是等他出差回来才帮她把行李箱收拾好。每天早上醒来，她起床很艰难。“插小红旗，带红袖章。”他叫道，“时间来不及了，快点起来。”“好，还睡五分钟。”她翻个身，迷糊回应。她说每天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就是他的喊叫声，很讨厌但又不得不承受的声音。
　　 “她简单直接，是没有弯弯绕绕，”林陟想，“但其实，她还是有心机的。”在一起三年后，穆伊苓好几次向他逼婚，甚至找学校领导齐校长来说情。
　　 “你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感情一直很好，穆伊苓也很喜欢你。”那天，齐校长来“家访”，对林陟说，“穆伊苓说你人也很好，不成家说不过去，怕别人有闲话。”
　　 “我在这里给你们做个主，你们两个早点把婚结了。”齐校长语重心长地劝说他们，好像他们同处于犹豫中一样。齐校长不达目的不罢休，等着要林陟当场表态。看到穆伊苓在旁边鼓动，流露出殷殷期盼之情，林陟暗暗有些感动，说，“好。”“终于成就一段姻缘，祝你们幸福。”齐校长几乎要欢呼起来，说，“到时候要摆酒席，一定要请我，我来做证婚人。”穆伊苓顾不上说话，在一旁偷笑。
　　 “林陟是第一次结婚，你们要祝福我们。”那天在酒席上，穆伊苓面对满座的她的同事，端着酒杯和一个又一个碰杯。
　　 “齐校长现在知道我们的事吗？当初，她可是极力劝我和你领证。”林陟想起刚才在商场问穆伊苓时，穆伊苓说，“齐校长已经退休了，同事们都不知道。齐校长家里都焦头乱额，哪还有时间管别人。”
　　 “怎么看都像一场戏，戏是怎么收场的？”林陟站在丰华街路口，站在一片已荒废数年的工地前，从“中林森”到“保成”，这块地仍旧只有开工没有竣工。他把目光越过工地，看到后面的四栋青褐色高楼，就是万海花苑。如今，嘉行已搬走回到大集，羽毛球也打不成了。“和穆伊苓也分手了，七年能抹杀一切。”林陟想，“所谓错对，比如你和归元寺主持正在悟道谈心，当天正好是你的生日，主持拿出素饼，素糕和绿茶庆祝；你的朋友们却带来鸡腿，牛肉和白酒。”
　　 走到丰茂街路口，已是晚上十点多。“御城美邦”大厦门口人头攒动，几只广场舞队伍齐齐表演，小孩子们穿来穿去，对面的良良烤虾王翻了一个又一个台子。在这里，夜晚比白天热闹，噪音持续刺耳。和冯子羚走散，恰为穆伊苓腾出时间和空间。林陟想，这真是有意思的事，幸好她们没同时遇到。
　　 丰茂街到东鹏大约二公里，林陟难得陪冯子羚去逛商场。仲春的傍晚，有风吹过，一阵热，一阵凉。夕阳一部分躲进云层里去了，一部分将天空染成红紫色。风把路旁的石楠树和桂花树吹得飒飒作响。桂花犹不见花骨朵，而石楠花正蓄势待发，不到一个月，那如精液的气味将统统污染整个城市。来到必胜客门口，林陟看到那辆熟悉的黑色大发SUV，端详了一会，车尾擦痕还在，从前车窗望进去，里面的绿色向阳花饰品还放置在老地方。冯子羚也看到了，没说什么，装着没看见。林陟也没说什么，从车旁边走过。
　　 走过十几步台阶，他们进商场大门。在无印良品转一圈出来后，走扶梯上楼。林陟抬头看见夕阳从商场的圆顶玻璃照下来，那红色的光线和商场里的灯光交织在一起。这会商场里人不多，四周充斥着蛋糕和烧烤混合的气味。
　　 在四楼扶梯口，冯子羚停下来，说，“我到丽人城逛逛，你要一起吗？”
　　 “和上次一样，既然我的参考不起作用，我就没有必要陪你去了。”林陟说，“我到处走走，再到新华书店等你。”
　　 “估计两个小时。”
　　 “不急，等你。”
　　 在销品城四楼扶梯转角口，林陟和冯子羚分手。他上楼时，在扶梯上向下望，只见冯子羚一闪身已转进一家店内，她的身影随即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
　　
　　 七、浓荫筛下一地洁净
　　 “你今天晚上必须陪我，不准走，否则明天我不和你办。”穆伊苓骄横地说。
　　 “好。”林陟想了想，只得同意。
　　 夜很深，卧室里的灯光很亮，睡眠的气息无处安放。穆伊苓在试新衣服，一件又一件，脱了又穿，穿了又脱，她不厌其烦。
　　 “这件好看吗？”
　　 “好看。”
　　 “这件呢？”
　　 “好看。不过——”林陟靠在床头，看着穆伊苓正换上一件领口很低的黑色连衣裙，说，“什么时候买的，怎么这么多？”
　　 “你一年都没回来看我了，一年的变化当然大。”穆伊苓说，“盘点原来那些衣物，才发现衣柜里全是不喜欢的。”
　　 “心情不是换装扮能改变的，但是调节一下也不错。”林陟想，觉得她不是在买东西，而是在发泄某种情绪。但是，他硬是铁了心。
　　 “你怎么同意了呢？”林陟在心里掂量了几下，还是问穆伊苓。僵持快一年，之前，穆伊苓完全不同意离婚。
　　 “盈盈第一天结婚，第二天就离了。”当初，穆伊苓女儿盈盈的婚姻，是穆伊苓独断强硬“包办”的。女儿坚决离婚后，她觉得对不起女儿。这让她感触很大，再想到她自己，觉得拖着也没什么意思了。之前，盈盈虽然不怎么喜欢林陟，但一直都希望他们能挽回。“那一段日子，盈盈对我说，‘林叔叔对你真的很好，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穆伊苓对林陟说，“直到她离婚后，也劝我和你分开。”
　　 “盈盈长大了，是个好姑娘。”
　　 林陟想起分居前的日子，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呆一天。午后夕阳惆怅也好，深夜月光如雪也罢，永远是窗外的布景。他固执地坐在窗旁，陷进书里的故事和音乐的虚幻之中，那种情绪无法触摸而又深不可测。他在那种自我构建的个人世界里，徒然地审视内心的空洞或无望。
　　 “叔叔你吃水果，妈妈要你早点休息。”一个周末的晚上，盈盈敲门来到书房，把一盘切好的苹果和芦柑放在书桌边，林陟顿时闻到水果的清香味。“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家里气氛和原来不一样。”林陟看到苹果上还插了几根牙签，想是盈盈从他大半天没出书房，更没和穆伊苓说上一句话中看出端倪，“你从学校回来了？没有。”
　　 林陟把思绪转回来，拉了拉肩后的靠枕，再扫视遍整个卧室，觉得灯光有些刺眼，对穆伊苓说，“时间很晚了，早点睡觉吧。”
　　 “不。”
　　 第二天，穆伊苓磨磨蹭蹭，迟迟不愿出门。
　　 “你反悔了吗？”林陟激将她说。
　　 “没有。”穆伊苓说。
　　 “快下午三点了，再不出发，今天就办不成。”
　　 “走吧。”
　　 十分钟后，车离开华一路，行驶在二环线上。在车上，穆伊苓一直处于回忆状态中，并复述他们在一起的生活片段。林陟不住地应和，内心苦甘同味。在穆伊苓不断说好而忽略不好的表达中，林陟突然觉得很对不起她。“跟我在一起，她真的快乐吗？”他想，“到底值不值得，她图个什么呢？”想到这里，他内心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不愿再想下去。“前面找个地方停一下。”这时，他听到穆伊苓说，声音有些哽咽。“好。”他说。
　　 下午四点钟左右，车下二环来到南湖，停在金地格林小城门口，他们坐车里沉默不语，有一种难捱的气息在冲撞。林陟看了看穆伊苓，穆伊苓正望着窗外。看到穆伊苓脸上流露出不好的沮丧的失落的表情，林陟心里涌动某些说不出的不舍但不得不舍的情感。
　　 “这个女人是谁？你今天必须说清楚。”一个夜晚，林陟在床上玩电脑，上厕所时忘记关QQ，穆伊苓听到QQ声，看到了他和别的女人的聊天记录。她很生气，和他吵上了。林陟说，“反正没和她见面，你看，她要我去我都不去。”那时候，林陟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见面，或许是那个女人的魅力不够，或者是他觉得对不起穆伊苓。林陟想起那个夜晚无休止的争吵，而浮现在眼前的是穆伊苓那张憔悴不堪的脸。
　　 “真是个猪头，不要烦我。”又一个夜晚，林陟呆在书房，在电脑上写东西。穆伊苓进来问他文章如何调整行距和间距，他跑到她身边手把手教她操作。不一会，她又进来，问同样的问题，他再次帮她调整好。“我添加一些段落后，文章版式又乱了，快来再帮我调整好。”又一会，穆伊苓在卧室里喊开，他在书房没动只当没听到。见林陟没动静，穆伊苓先烦了，冲进书房，就抢他的笔记本电脑。他头也不回，在大力夺回电脑的时候，左手扬得太高，一巴掌打到她，她的右眼立刻就变得红肿。“你竟然还打我，你还是个男人吗？”她哭叫着跑进卧室，捂着眼睛睡下了。“我不是故意的，只能说不小心。”他在心里说，有说不出的烦躁，但懒得向她解释。第二天早上，林陟到园林路老百姓大药房买了正红花油和云南白药气雾剂，送到穆伊苓学校给她。“对不起，再不会了。”看着她还没消肿的眼睛，他非常后悔。“你说的，说话要算数。”听到她的语气柔和下来，他觉得她原谅了他，和她开起了玩笑，“刚才车停在药房门口被抄牌了，又罚款又扣分，这个代价不浅啊。”“活该。”她有点幸灾乐祸，马上又转口风说，“谁要你买药的，过几天自然就好了。”
　　 想到这里，林陟又看了看穆伊苓，她已戴上墨镜，看不见她的眼睛。现在她的目光是否如往常一样澄静，看他的时候是否与往常一样温柔？林陟想，是不是可以问问她，或许是最后的交流了。但他没有开口，把目光投向外面的天空，秋风轻轻袅袅从车窗飘进来，朗照了一个白昼的阳光，此刻已收敛起它刺眼的光芒，眼前呈现出一片淡蓝的色调，对面一栋红褐色欧式建筑显得静谧，车旁一棵阔叶大树的浓荫筛下一地洁净。林陟想到那时候刚和穆伊苓认识不久，他们走在建二一排排高大的梧桐树下，从夕阳闪耀在绿树枝叶上的黄昏，到一盏盏街灯悄悄点燃夜的激情，他给她描述未来美好的生活图景，她的微笑如同她的眼神一样清澈明朗。
　　 这时，林陟听到穆伊苓轻声说，“走吧。”“好。”他没说多的话，发动车离开。
　　 到洪山区民政局时，快到下午五点钟。在办事大厅，他们拿出证件，作简单回答。当看到他们结婚和离婚竟然日期一致，这个中年男办事员有些好奇地问，“怎么是同一天？”“关你什么事。”穆伊苓没好气地杵了他一句。
　　 “竟然是同一天。”
　　 “莫非是天意？”
　　 从办事员手里接过证件后，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民政局。上车时，他们不觉得惊讶，都好像显得很轻松。也许，在外人看来，他们还是一家人。之前，穆伊苓好像心情郁郁，没想到现在这么冷静。林陟看着穆伊苓，第一次感受到她的定力，和一般的女人真不一样。
　　 “我们还是朋友。”穆伊苓笑了一下，对林陟说。
　　 “走，我们一起吃个饭。”林陟说。
　　 “好，我要吃西餐。”穆伊苓说。
　　 晚上六点半，他们来到成商华大商场，走进负一楼的“半秋山”西餐厅。
　　 “我们这是庆祝，还是道别？”
　　 “你说什么，都不是。”
　　 当啖食和啜饮被某种情绪操控，他们的晚餐在无味中结束。晚餐过后，他们逛商场。从二楼的鞋柜到三楼的服装，林陟耐心又细心地给予参考，给穆伊苓买了一件紫外套和一双红皮鞋。
　　 “你原来可没这么大方。”穆伊苓说。
　　 “呵呵。”林陟苦笑。
　　 从商场出来后，当林陟向穆伊苓告别时，她的神情已完全变了，刚才还笑容可掬，现在，眼睛里却噙满泪水。
　　
　　 八、行路叮当如铃
　　 这个正午，薄云浮白，日光熹淡，林陟来到大学校园。大学生们还未出动，操场上难得一片安静。牛皮大的操场上撑着三个大太阳伞，橘红色跑道显示不出一点干渴。他一会儿走在树下，一会儿坐在栏杆上。绿树向上生长，栏杆锈迹斑驳。地上几片树叶被风吹到脚下，又有几片树叶从树上落下来。每个太阳伞下各有一个人守候着，是一方买卖小天地，不能完全遮挡住日头曝晒，他们将在这里呆上一整个白天，成为他们全部的生活场景。一个老头在操场上跑了几圈，几个女学生从看台那边走过来。而这里并不是大学生的全部，甚或有人几乎都没怎么来过。他们表面上相安无事各守一方，卖的却是相同的水和饮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