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安身立命(小说)
与屁周隔着薄薄一层布蚊帐,是一具空棺材。屁周夫妇天天睡在棺材边,习以为常。这是为他老母准备的空棺材,放了二十五年。老人心里没底,早早排好归宿。屁周搔搔头,走到楼梯下马桶间前,掠起花布门帘,进去长长撒一泡尿,整个身子抖一抖,把裤子理好。“屙尿抖,还会有。”他念叨道,用牙杯漱口,洗脸。胡巧云靠着墙,坐在厨房间圆凳上,和对面屋过来的妯娌碎个婶,面对面织绒衫,闻见马桶间飘出浓烈氨水味,恼火死:“屁周,你不会去对面茅坑屙吗?臭死了。”
胡巧云是屁周老婆。碎个婶叫陈长华,和她关系很好,天天过来串门,每天不报道四次,一天工作没完成。放下饭碗,筷子还在桌上蹦跶,她脚板已经滑到屁周家。
小街对面,倚着县幼儿班墙壁,筑有一条露天尿坑。如果不是幼儿班公家墙壁,估计筑不起来。谁家都不喜欢墙外筑个尿斗,白瓷砖缝里,挂着满满黄霜,夏天冬天,都开不得窗门。屁周撩开得看不出原色的门帘,出来站在楼梯下过道上,愣一分钟。他绕过竖放在墙洞的空棺材,走到饭桌边。这具棺材,是为他老父准备的空棺材。隔壁店里,有卖香烛金纸祭奠器皿,功能齐全,万一老人打倒,快速反应,相得益彰。他的老父,在店堂摸摸索索,为老客户手工缝制寿衣。
屁周压根没听老婆话,他有自动过滤功能。他想不起要做什么,爬爬头皮,拎起饭罩盖,左边大芭蕉手,抓起桌上两块饭豆饼。右手操起门后钓鱼竿,推开前门店面小门,从挂头顶心的衣服空隙挤出去。早年做大木的碎个叔,他的弟弟,也是他的钓伴,老早在门头探头探脑。碎个叔知道碎个婶在里边,怕老伴见他就啐他一口,只能在门口凭空发射电波,呼唤屁周心灵感应,不要在家里站着站不息,早点走走出,终结他的漫长等待。难兄难弟,多少有点心灵感应。
胡巧云的清脆声音,在后边密密追出:“老老,汗衫下摆有一半塞在裤子了,抵抵出啊,难看死了。你前面拉尿洞还开着,拉链拉拉上,洋相出尽。”
站店的小样儿姑娘,听了捂嘴嘻嘻笑。碎个婶也仰脸哈哈大笑。胡巧云摇头:“老糊涂了,经常就这样走走出了。”
碎个婶说:“我家老老,前列腺有问题,天天说拉链裤不好,勒牢不舒服,我买棉毛运动裤给他穿,裤子提上去就是。老了,记性差,经常门前襟开着,拉尿洞没拉上,就走出了,霉给他倒死。”
胡巧云笑:“哪里啊,你还讲,别看屁周这个人,憨憨似的,平时还很爱好看的,回来笑话碎个老,说他着条棉毛裤,真难看,不男不女。锻炼穿的运动裤,就是外穿的,哪里难看了?他老脑筋,转不过的。”
四
碎个婶也笑,她挑一枚竹针,把绒线绕过来,打个结,半爿绒衫在膝盖摊开来,展开手指头,一五一十,迈一下尺寸,又贴到胡巧云肩膀,端详一下。胡巧云适时停下活计,配合她当五秒钟的模特儿。碎个婶把一根绒衫针替出来,轻轻捅到衣领后摆,在脖子后挠两下:“你老三家的孙儿,生来会走了吧?”
“是啊,厮儿一生下来,就日大夜大。这个厮儿,讲早,走迟。有的厮儿,讲迟,走早。不过也快,过些时间,就会说会跑了。人啊,快兮快,一转眼,我们就老了。”
“是啊,真快。前天,碎个老做了白内障手术,看我看半天,讲你什么时候皱纹这么多,头发都白了,走在路上都不识了。”
“哈,碎个老真有趣。他这是疼你呢,哈哈哈。”
“你听讲没有,阿权老,和在他家鱼丸店洗盘碗的阿丹,谈起来了。”
胡巧云掩嘴悄声说:“听说了。这下好了,阿贵婶不愁阿权没老婆了。阿权人生起三寸番薯饼那么高,有女的愿意嫁他就不错了。哎,你家周楚女,和秋队长谈得差不多了吧?天天两对窗看来看去,真被看过去了。虽讲是外地人,毕竟在部队当军官,前途好兮好。早点嫁了好。我家屁周老讲,女儿大起,养在屋里不嫁出去,就和尿盆满起一样,满间香,哈哈。”
“你家屁周老,人全糖的,讲话特别生动,满间臭,还满间香。你讲消防好,也只私吧,我家碎个老,脑筋转不过弯,讲消防太危险,杀场不可入,万一楚女嫁过去,出事怎么办,差点被我打打死。照他这样讲,消防不是都打光棍了?犟妻拗子,无药可治,她想嫁,她自己有数。他天天过来玩,在这里吃饭。若不是部队管严,我看他晚上都不想回去了。人都有缘分的,她看着他,入迷了一样,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也不会危险的,他是领导,跟在后边指挥,一般不会出事干的。”
“谁晓得呢。他们讲,火烧猛起时,救也救不了,心火会烫起,烫到头顶心,大家都冲上去。那时,管他是不是领导,都有责任感的。沧江城里,旧年不是听说,有个参谋后生儿,走现场勘察地形,楼倒塌下来,当场压死。他妈妈真会惨惨死了的,好不容易养这么大,就这样牺牲了。”
“哪里都这么巧哪。人命都是生起的。前次,草前街阿卯的女儿,在家里写大字,上辈人去买菜了,结果孩子睡着,砚瓦里的墨水,抽到鼻头孔里,当场呛死了。后来雷响起,算命人讲她犯水雷关。”
碎个婶轻拍胡巧云一掌:“讲死了,哪有这样的事干,这是陈年百代的事伐?”
“我也不晓得,听老人家讲的。说是草前街98号,你去问问看。”
“我吃得闲起,问这干嘛?会给别人打死的,我相信你,你讲就是。”
“当然,我从来不骗人。”
“如果我们这一片拆迁了,阿权也不用娶阿丹这样乡下人,好的人家摊摊出。”
“问题是拆不了。讲几十年了,哪一遍不是讲起黄鱼冻一样,过一段时间,影影拔阳界。年年空快活,捉个田螺壳。乡下人怎么了,阿丹哪里不好,我觉得阿丹长得特别骨切相(漂亮),眼睛圆圆动,会讲话的。”
“这还实在,我嫁来时节,就听说有新屋住,还等拆迁做新娘间。你看我都办了退休,新屋还十八个捣臼生岩上。”
“实在呢,我家女儿婿,走来讲,他们拆迁指挥部里,又开始讨论拆不拆的事干,领导意见统一不起。”
“干嘛统一不起?”
“讲起铜钿银,肚底不清门。讲来讲去都是赔偿问题。政府没有钞票,都是空讲。”
“哎,你有听讲吗?下大屋邻居阿群的老婆讲,我们大嫂患肠癌,是长年累月卖猪脏粉,剪猪脏头剪太多了,报应,所以一直好也好不了。”
“乱讲,你听别人胡说八道,若让她晓得,要伤心死了。我走归兮,忘记了绿豆粥还在镬灶额头熨。如果晓得你这样说她,你会被她打打死的。”她冲出去,又探回头,说完以后才走开。
周统权睡梦中,被店堂里阿丹尖利的声音叫醒:“阿权阿权,爬起快,头都困扁了,快把鱼儿洗了,鱼丸不够了,做起快。”
阿权坐起来,眼睛木鱼似的,木愣愣几分钟,慢吞吞地把脚充进一只拖鞋,抹把脸,瘸到楼梯口,一步一步跳到楼下,拿到已经先行下楼的另一只拖鞋,去楼下剖鱼洗鱼。一大早,他爹阿贵老师就去北门头鱼市场购鱼。过去鱼丸都用马鲛打,现在多用鮸鱼了,近年来,鮸鱼多得不能再多。可能是近海打不到鱼群,渔民越开越远了。阿权一边剖鱼,一边竖起耳朵,关注幼儿班那边动静。阿丹知道,他最近很关心蒙蒙老师,对她一举一动很感兴趣。蒙蒙老师有时来吃鱼丸面,阿权远远的,只差隔空把眼贴她脸上,挖都挖不下来。阿丹咬着白牙想:“你个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人家是公办老师。”
她忘记阿权也有大集体编制,他父亲早退,让他顶进渔械厂,干没几年,实在没事干,天天过去点个卯,蹲太阳下墙角根甩扑克。单位养不起这帮闲人,就出个政策,让大家停薪留职回家当当算。原来单位还帮大家交一半养老保险,每个月发大家300块生活费,后来实在负担不起,就让工人自己去交,并取消生活费。单位不给大家交,也不收停薪留职管理费,两不相欠,到办退休时,自然纳入社保,据说退休工资不高。大家嫌吃亏,联合起来,去部门闹过一阵子,上级领导管不了,见大家去,出来应付应付,说已经登记,会向领导反映。
五
大家再闹也没用,又不可能天天去,慢慢的,就没了积极性,消停了一阵子。后来听说留守书记阿高儿,及其他领导,还是讨论出结果来了。资金从拆迁征地中来,许多大集体企业有样在先,工场被拆迁征用,得了钱,给职工办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失业保险、工伤保险和生育保险。五险后来并成四险,还是没有住房公积金,公积金交不起,企业职工没有公务员那福分。
阿丹收起碗筷,把桌子抹了,看阿权愣头愣脑,就拿一颗炒豌豆扔他身上。人家就是脑里想想蒙蒙老师,也犯不了法。阿丹叫张传丹,彻头彻尾的农民工,海岛过来的渔民后代,她来自沧江口不远处凤凰山。凤凰山是海岛上的山。凤凰岛孤立于海上,政府不断填海造田,海涂一路填出去,凤凰山被连起来削平,只剩下地方志上的历史地名。
沿海渔民潮涨吃鲜,潮落点盐,生活过得窘迫。稍微有能力有门路的渔民,都投亲靠友,想方设法往陆地移民,求得稳定生活。哪怕在人家店里帮工,也比成年累月在岛上,担惊受怕强。开始城里人有点鄙视阿丹,叫她下垟山人,他们把凤凰山叫下垟山。民间有句俗语叫,“下垟山的贼”,意思是那边来的人穷,会偷,有点唯血统论。阿丹吹过多年海风,皮肤黝黑,后来在阿权店里干活,吹不到海风,晒不到太阳,整个人变得白净起来,加上五官精致,小鼻子小脸,有些顾客喜欢她自然美,天天过来吃鱼丸面,猪脏粉,眼睛盯着她一动不动,猪脏粉滑到桌上一大摊,都反应不过来。阿贵婶身体不好,看阿丹成为店里招牌,生意一天好似一天,心里当然高兴,觉得这姑娘有财运,人长得安分,看着顺眼,阿权个子矮,显然是困难户,就打算让阿丹嫁给儿子,但她又担心万一阿丹水性杨花,管束不了,毕竟儿子三脚踢不出屁来,担心擎不住她。日久见了人心,看见阿丹端庄稳重,她才定下心来。她和阿丹母亲商量,让他们同意孩子婚事,阿丹母亲求之不得。经济地位悬殊,弱者没有自主权。
阿丹看阿权做事心不在焉,也不去提醒。待他把手指头割出血,才冷哼一声。阿权回过神来,埋头专心致志继续工作,他是个闷葫芦。是他娘看中阿丹勤快聪明,才拉郎配。
阿丹人长得秀气,高高个儿,家境不好,父亲有痨病,天天哮喘,天时一变,气都喘不过来,娘是老实人,一天到晚,只会默默干活。弟弟不懂事,天天游荡,没个牢家,只会伸手要零花钱。阿丹生活在这样的家庭,自己就先失了锐气,任人把她和阿权凑对儿,而且阿权还这山望着那山高,三心二意,暗恋能歌善舞的蒙蒙老师。跳舞的人,有什么好?狐狸精一样。换我去学,我也会跳,只是我没时间没兴趣,我也看不上,正规好人家孩子,谁去学这些。阿丹咬嘴唇,恨恨地想,现在先放你一马,看我上了手,到时候,如果还这样,就把你眼珠子给抠出来。看来,都没有好百姓。只是到不到时机的问题。
其实阿权活得也不乏味,他有自己的爱好,喜欢收藏旧箩筐、旧门窗、漆器盘、老烟杆、茶具等,而且一度非常狂热,投入不少资金,阁楼里,器物堆积成山,生了许多灰尘,和芝麻那么大的小爬虫。家里人的想法很现实,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本,他一声不响,半天才说要等时机的。不知道时机什么时候到来。
屁周迟迟没有回来,胡巧云给他打电话,叫他早点回家吃饭,但一直没人接听。她也不以为意,屁周这个人,就是大大咧咧。胡巧云边寻思老公干嘛不接电话,边心不在焉地,把半斤白芝麻炒熟,倒进塑料瓶。塑料瓶受热紧缩,一下子变型,在桌子上无法站立,带着满满一肚芝麻,翻倒在桌子上。她便又把热芝麻倒出来,在盘子里晾一晾。她不是不放心,只是牵挂屁周。她知道屁周和碎个叔,是去水库或山里溪坑里钓鱼,有也一天,没有也一天,就是打发时间。如果没有钓到,他们就悄悄去菜场,买几条鱼丁带回家,应付老婆的碎嘴子。如果有收获,就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把鱼丁串起来,挑在钓鱼竿上,大模大样扛回来。大一点的,养在塑料布桶,晃晃荡荡。人还没进沙坦街口,就听到他们两个拔长高声一路讲进来,像大将军凯旋,恨不得满世界都知道今天收成不错。屁周没进门,小样儿的声音,已经从店堂传进来了:“多兮多,今天多兮多。满载而归嘻嘻。”
碎个叔在门头踌躇,张望一下,也提着战利品,回家去了。
鲫鱼、鲤鱼、草鱼、包头鱼,屁周把半桶鱼丁往老婆面前一送,大部分是指头肚那么细的白梢鬼。他气壮如牛:“红烧还是葱油?油炸也行。随你。”
胡巧云一撇嘴:“剖鱼多麻烦。这些河鱼谁爱吃?一股河泥臭。以后你别钓了,罪过兮罪过,鱼丁也是一条命。”
屁周很骄傲:“屁哦,妇人之见。鱼生来是给人吃的,食物链你懂不懂?你不钓,别人也钓。你不吃它,它也自生自灭。都按你说的,猪也不能吃,牛啊羊啊,也不能杀。动物保护主义,就是虚伪。”
胡巧云:“虚什么伪,我就一辈子不吃牛肉,耕田,多辛苦。”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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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乐窝中好打乖,
偶然犯顺世间哉。
身无所著闲何损,
名有官称贵亦开。
立事老如秋后柳,
得钱忙与酒家推。
命穷气直须强学,
莫待风霜却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