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还没有，不过……”素英说。
　　 李坤掏出来一沓子钱递给素英：“这点钱你先拿着，等过了禁渔期下几次江，就把买渔船的钱凑够了。”
　　 素英不肯接李坤的钱，她说：“下江打鱼挣两个钱不容易，你把钱拿回去吧，我不要。”
　　 听素英这么说，李坤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路上，缩不回来，也递不过去，不知所措地盯着素英。素英避开了李坤不知所措的目光，坚持说：“真的，我不要你的钱，你还是把钱拿回去吧。”
　　 “买船的钱，你不是还没凑够吗？”李坤抓住唯一到救命稻草不放。
　　 “是。可是……可是孙老四已经答应借给我钱了。”素英没有办法，只好实说了。
　　 “你，你怎么能朝他借钱呢！”李坤几乎吼了起来。
　　 “我乐意朝谁借钱就朝谁借钱，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呢？”素英顿时也变了脸色。
　　 三
　　 李坤特别瞧不起孙老四，说那个小子最不示人了，为了钱连老婆都卖的家伙。
　　 孙老四的外号叫孙大奸头。这个人原来喂过牛，看管过渔亮子，也在往房子做过饭，就是没有正儿八经下江打过鱼，是个被打鱼人看不起的半吊子渔民。没想到老了老了，反而倒发大财了，成了双河镇的头号打鱼大户了。
　　 孙老四是靠承包渔亮子发家的。双河镇的上游有条河，叫乌拉木尔河，一直流入黑龙江，每年江里涨水，鱼便会随着江水游到河里产卵觅食。在河口处一直挡个渔亮子，每年都能出产几十万斤鱼。刚开始实行承包的那一年，李坤和刘二扁头俩人商量着，想包下渔亮子，也和镇上的水产公司说好了，一年承包费五万元，先交百分之二十，剩下的四万元等秋后卖了鱼再交。他们几乎借遍了整个镇子，好不容易把一万元钱凑够，兴冲冲地去水产公司会计室交钱，没想到会计说什么也不收，还告诉他们水产科已经把渔亮子转包给孙老四了。
　　 当时谁心里都明白，承包渔亮子肯定挣钱。当时上斤重的鱼能卖到两元钱，一年出两万五千斤就是平账，不足斤的小鱼还不算数。这是明摆着的账，连二年级的小学生都会算。眼看着要争到手的钱，又被别人从他们的兜里掏出去，李坤能不上火吗？他真想把乌拉木尔河口山上的石头撬下来几块，下到亮子口，把孙老四那个乌龟王八蛋的渔船撞沉，好好灌他个水王八！
　　 想是这么想，但李坤却不能那么去做。从亮子口经过的渔船，也不光是孙老四的一只，要是别人的船撞在石头上，那不是缺大德了嘛！
　　 李坤一直不明白的是，他的承包费是五万元，孙老四也是五万元，同样的钱，为什么水产公司不包给他，而却包给了孙老四呢？况且还是他们先说的，孙老四在后。过后他才知道，孙老四背后给水产公司的经理拿过去五千元钱，等他明白过来，什么都晚了。李坤不得不承认，他的脑子里装了一下子糠，什么都想不明白！
　　 孙老四成了双河镇的大能人以后，镇里人的眼睛都盯在了他腰包上，把他以前所做的不光彩的事情全给忘了。别人怎样还好说，素英怎么能也这样呢？
　　 都是钱啊！有了钱，落毛的公鸡也变成凤凰了。
　　 没有实行承包以前，孙老四家可能是镇里最穷的人家了。那时下江打鱼的人都有水补，尽管每天只有三角钱，一个月出满勤也能多拿十来元呢！当时一个月才挣多少啊？不过三四百大毛，多拿一百来毛，能解决多少事！再说了，那些打鱼的还可以往家拎鱼，有心眼的可以让老婆偷着蹲市场卖了，心眼实诚一点的家里多了鱼腥味儿，也可以少吃饭，粮食不也是钱吗？当时孙老四在渔业队喂牛，不下江没有水补不说，也不能往家偷鱼，只能偷点喂牛的豆饼回家喂猪。可是渔业队不种地，养几头牛只是从江里给食堂拉水的，把豆饼全偷回家也不够养两头猪的。没有什么可偷的孙老四想钱想红眼了，让老婆去卖。
　　 当时，孙老四隔几天便会站在院子里喊：“孩子他娘，把门插好，今天晚上我不回来睡觉了。”
　　 那些明白的人一听孙老四在喊，便会吃吃坏笑地说：“这个孙老四呀，又缺钱了，喊范喜贵去睡他老婆呢！”
　　 范喜贵那年已经五十多岁了，从小就瞎了一只眼睛，一辈子也没有娶过女人，是镇里的一个老跑腿子。当时也不知道范喜贵是怎么把三十多岁孙老四的老婆划拉到手了，孙老四一去喂牛，他就偷偷到孙老四家睡觉。这件事被孙老四发现了，他也没有声张，终于把一男一女两个人堵在被窝里，逼着范喜贵掏出二十元钱才算了事。
　　 孙老四的老婆被孙老四抓住后，想和范喜贵彻底断了，没想到孙老四却不答应，往死了打他老婆，逼着她去找范喜贵，朝男人要钱。女人被打得没法，只好又依了孙老四。
　　 孙老四家里的那点花花事，是当时网滩上的笑料。那些打鱼人没有事的时候，就会拿孙老四寻求开心。像这种鸟人，如今又跟他李坤来争素英了。不，绝不能让孙老四的阴谋得逞，他相信素英是不会看上孙老四的，李坤想有时间再找素英好好谈谈，绝不能让她嫁给孙老四！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呀，今年也够孙老四喝一壶的。李坤幸灾乐祸地想，开江以后，江水一直没有涨起来，几百米宽的乌拉木尔河的河底都露出来了，只剩下靠近西岸不到十米宽的一条深沟还有水。混浊的河水在强烈的阳光下，散发着一股腥臭气味儿。这样混的河水中，连嘎牙子和牛尾巴鱼都无法喘气，更不用说爱干净的鲤鱼和大白鱼了。虽然说现在开始涨水了，可是涨了十多天水，连江边的那块大龟石还没有淹没呢，再过十天半个月河水别想灌了槽。乌拉木尔河要是灌不满水，今年孙老四的美梦可真的白做了！别说挣钱呀，怕是连那五万元钱承包费都得打水漂！
　　 四
　　 北方的夏天，天黑得总是特别晚。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天才蒙蒙地黑下来。
　　 李坤从看船人住的小屋里悄悄地溜出来，直接去了刘二扁头家，把打鱼的伙计喊出来，背上渔网，两个人又返身回到江边。
　　 水银灯的灯光把江边照得通雪亮，一草一木都看得清清楚楚。两个人躲在灯光照不到的黑影里四下瞭望：整个江边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停泊在江边的渔政汽船倒是还亮着一盏灯，隐隐约约传出来一阵洗麻将的稀里哗啦声。李坤悄悄摸到看船人住的小屋跟前，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鼾声如雷。看来，天亮前张瘸子是不会睡醒的。到那时，他们早就回来了，说不上已经把渔船拖上了岸，锁在钢丝绳上了。
　　 他为自己的精心杰作得意地笑了。
　　 傍晚的时候，他拎着两瓶“北大荒”走进看船人住的小屋，张瘸子当时正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一张旧报纸。见李坤拎着酒进来，高兴得张瘸子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忙用手里的旧报纸把本来就看不出什么颜色的旧炕席擦了擦，招呼李坤说：“大兄弟，赶紧炕上坐，炕上坐呀！”
　　 两个人盘着腿坐在炕上，一个人手里抓一瓶“北大荒”，就着李坤带来的一直包油炸小干鱼喝起酒来。打鱼人都有爱喝两口小酒的嗜好，可真正能称得上喝酒的，张瘸子应该算上一个。
　　 李坤想偷着下江去打鱼，不担心被渔政的发现。别看他们白天一个个神气活现的，到了晚上就完犊子了，早睡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不可能有张瘸子那么精神。这个张瘸子的外号就叫“张大精神”，别看他坐着就能睡着，只点头打着瞌睡，可只要有点动静马上就会醒过来。只要他看着船，谁也别想从他的眼皮底下把渔船偷走。
　　 李坤太了解张瘸子了，一直大口喝酒，小口咽，一瓶酒喝了不到一半，其余的全都偷偷倒在炕根下面。两瓶酒见底，张瘸子喝得酩酊大醉了，没等到李坤离开屋子，已经倒在炕上拉起了风匣。李坤用早已经配好的钥匙打开船锁，看一眼还亮着灯光的渔政汽船，这才和刘二扁头用力把渔船推向水边。
　　 渔船被推到水中，漂浮起来。两个人悄悄地爬到船上，支上船桨，摸着黑悄悄地朝江心划去，很快便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转过两到江湾，双河镇江边的水银灯光躲藏到耸立在江南岸的石砬子山后面，四周变得黑黢黢的，闪着灰色光亮的黑龙江也显得更加宽阔了，几乎辨认不出耸立在两岸的高山、树木和草地，好像都溶在了滚滚东流的江水中。
　　 岸边偶尔传过来几声夜鸟的哀啼，间或也能听到小兽在江边的树林里走动时发出的轻微响声。除此之外，江里便是一片安静。李坤把拉火绳缠绕在马达的启动论上，猛地一拽，机器拉着了火，突突地吼叫着，渔船高高地昂起头朝下游的大河口驶去。
　　 大河口离双河镇有二十多里地，三条江在这儿汇合，湍急的江水在贴近北岸处冲刷出来条一百多米长的大深沟。当地人也管那儿叫大清沟。
　　 大清沟洼，神秘的大清沟！黑褐色的江水拧着一个个碾盘大的旋涡，一直旋到江底。即使不刮风的好天气，这里互相碰撞的乱浪也从来没有停息过，半米多高的浪头上，笼罩着一层缥缈的白雾。在这条神秘的大清沟里，不知刮碎了多少渔民的渔网，也曾沉过渔船。别管多么会使船的渔民，无意中闯入大清沟，不能马上把渔网砍断，顷刻间就会被渔网把渔船兜翻，被旋涡吞没。等到渔船从大清沟的下游冲出来，已经变成一些破碎的船板了。那些误闯入大清沟的人，很少有能活着逃出来的。李坤是无意中闯进大清沟又活着逃出来有数的几个人中的一个，他永远都忘不了那次危险的经历。
　　 那年李坤才二十啷当岁，正是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年龄。那天他和张建国冒冒失失地从上游放网下来，无意中闯入大清沟，眼见着小水桶一般的红色的大网漂子在江面上一闪便不见了，紧接着朝下游流淌的渔网猛地一挣，顿时绷得紧紧的，从江水中跳了起来，拉成了一股绳。幸亏当时张建国反应快，抓起身边的斧子抡起来。一斧子砍下去，渔网断了，飞出去十多米远才溅落江中。眼看着一排白色的小网漂子，在江面上一闪便不见了。还没等到李坤松一口气，连着几个大浪扑过来，打得他们的渔船摇摆不定，旋即被卷入了旋涡，渔船像孩子们冬天在冰上抽的尜，不停地旋转起来。李坤忙把两只船桨深深地插进江水里，一只船桨猛地一别，另外一只船桨猛地一推，船头顶住旋涡巨大的吸力，没有被吸进旋涡。这时候张建国也及时插上了船桨，四只大棹猛划几下，终于离开了旋涡，冲出了大清沟。没想到，几年以后，张建国到底还是淹死在了大清沟里。
　　 张建国那时已经在渔业队副队长了。那年秋天，他领着一伙人在嘎拉子网滩打大马哈鱼。撤点的时候，天已经很冷了，当时在汽船上当舵工的张瘸子让张建国到驾驶舱里避避风，暖和暖和，可是张建国不放心坐在外面渔船上的渔民，坚持和他们坐在汽船后面的挂子船上。汽船途径大清沟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几个大浪扑过来，顷刻间把张建国坐的渔船打翻，船上的两个人都掉在水里。另外一个人被别的渔船上的渔民救起来，可张建国却永远地留在了大清沟里。
　　 那以后，李坤常这么想，大自然总是以它不可抗拒的神力左右着人们，人的力量在大自然的面前显得是那么渺小，那么不堪一击！
　　 张建国淹死以后，李坤再没有去过大清沟，他讨厌这条神秘的大清沟，也害怕黑龙江中这条充满了鬼气的深沟。可是想打到鱼，就不能不到这里来。谁也说不清楚这条大清沟里到底藏了多少鱼，可不是几车几船就能运走的，哪怕是渔网贴近大清沟的边缘，肯定也不会空网的，保准能打到鱼。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这里江面宽阔，江汊子纵横，只要渔政的汽船下来，离老远就能发现，随便躲藏在一条江汊子里，渔政就发现不了。能不能打到鱼还是次要的，关键的还是别叫渔政给抓住了。
　　 刘二扁头和李坤在一只渔船上打鱼十几年了，别看这个人平时胆子小，有点风吹草动便吓得不知所措，真的到了关键的时候，他的胆子又特别大，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不过刘二扁头为人还是很仗义的，临下江前还对李坤说：“这个禁渔期咱们偷着下几次江，卖鱼的钱我一分也不要，你赶紧把素英娶回家。我们老哥几个可都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李坤听了刘二扁头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有一次闲聊时，素英问他：“老坤，我是不是老了？”
　　 李坤当时摇了摇头。
　　 素英接着说：“我的眼角出了很多鱼尾纹，还不老？”
　　 李坤笑着说：“我怎么没看见。”
　　 素英也笑了：“老坤，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讨好女人了？明明我的眼角布满了鱼尾纹，你却硬说没看见！”
　　 李坤嘴笨，不怎么会说话，干脆也就不为自己辩解了，只是笑。话又说回来了，李坤也真的没注意过素英的眼角到底有没有鱼尾纹？更不敢特别专注地打量过她。男人分好多种，但李坤属于那种从来就不会特别讨好女人的男人。李坤心里也明白，素英总在问他是不是老了，说明很在意她在他心中的形象，不希望给他留下老了的感觉。女人在这方面往往都是口是心非的，说的和想的绝对不一样。但是叫李坤一直想不明白的是：像素英这样的一个女人，怎么会说变就变了呢？看来，人真是太经不起金钱的诱惑了！他想还是算了吧，用不着再去巴结讨好她了。女人的心不在你身上了，再去讨好也没有用！想是这么想，李坤又怎么能轻易地把素英放下呢，更无法把心上的人说忘了就给忘了。应该说，李坤不是一个很了解风情的男人，但他会欣赏女人，特别会欣赏像素英这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