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浮生晚唱(小说)
小雨没好气,这也不公平,那也不公平,你闺女难死了就公平?我怀疑你是不是我亲爹!噎得田七直翻白眼,再吐不出一个字。
吴秀云被逗得咯咯笑,说田叔我行,把骏骏送过来吧!
侯骏虎头虎脑,两只大眼睛咕噜噜转,长得很像自己儿子,吴秀云越看越喜欢。常常在喂饭或洗澡时,两眼直溜溜瞅着侯骏,恨不能含嘴里才好。田七也喜欢,甚于当初喜欢田小雨姐弟,常把自己当马,让外孙满地骑。他渐渐抹去小数点,和吴秀云一起,齐心协力伺候大的,照顾小的。
侯骏来了时间不长,竟然会识字了。原来吴秀云把侯骏放到田七做的圆圈小车上,再系根绳拴自己腰上,做饭洗衣服都哗啦哗啦拖着。她后背挂个小黑板,让侯骏学黑板上的字。学会了,就讲故事。再学,再讲。大,从前有只大灰狼;小,小白兔跑过来——小孩子爱听故事,自然就爱学识字。当田小雨回家接孩子,看见儿子嘴里叽里呱啦,吴秀云浑身滴里当啷,一老一少十分滑稽,笑得前仰后翻。有时候孩子说什么也接不走,缠着吴姨讲故事。
三
吴秀云的故事常讲常新,侯骏认的字越来越多,才两岁的孩子竟能磕磕巴巴地给大人念电视报了,田小雨乐得像捡了金元宝。多年后,考上北大中文系的侯骏说,当初没有吴姥姥启蒙教育,他或许不会爱上中文。
田七的心情也芝麻开花。
单位来电话,老田,文化节要开幕了,能抽空给写几条会标吗?没问题,马上就去!田老师,全区搞汇演,能请您唱首歌吗?行。告诉我时间地点。以前却是:实在对不起。十分抱歉。真不好意思。理解万岁哈。诸如此类。吴秀云听了几次,就劝他,田叔你去,本事别浪费了。田七脚步踌躇,问句孩子、大人撂给你一人,行吗?吴秀云正在哄侯骏睡觉,嘴里咿咿呀呀哼着摇篮曲,行,你去吧。
田七满心歉意,怎奈脚下生风,嗖嗖嗖,眨眼工夫,刮走了。
有天晚上,市民才艺展示歌舞专场演出,就在家门口的下沉广场。街道早早和田七打过招呼,为了鼓励他争旗夺一,还专门给做了一套西服。临出门时,田七对吴秀云说,晚上你去看看吧。
下沉广场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化了妆的田七,一套白西装,系着红领花,伫立在雪亮的碘钨灯下,挺拔俊朗,光彩异常,看去也就三四十岁。随着一脸妩媚的报幕小姐,“下一个节目,男声独唱,《西沙,我可爱的家乡》,演唱者,田七。”歌还没唱呢,掌声先响起来。前奏一过,“哎啰,哎啰,哎啰!在那云飞浪卷的南海上——”激越高昂,饱含深情,台下顿时开了锅,很多人扯着嗓子喊: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吴秀云一腔热血被歌声稀释,心跳加速,脸涨红。腾不出手鼓掌,就随观众恣意的热潮,使劲摇晃怀里的孩子。骏骏也是张狂的不要不要,两只小手胡乱挥舞着往台上指,扯着嗓子自豪地嚷,那是我姥爷!那是我姥爷!
演出完,街道上下兴奋不已,领导连夜在全市最著名的万宝海鲜坊,设宴犒劳田七等外聘演员。
田七微醺微醉回到家,寡言少语的吴秀云,满脸绯红,抚摸着四边烫金的大红奖状,就一句,田叔,你唱得真好!然后去找钉子锤子。
田七面对挂满了他各种奖状的墙,顿生感慨。
当年他第一次把奖状拿回家时,嗳伙计就像接过一张废纸,随手一丢。看看呗,他巴结说。看什么看,又不是工资单,有什么好看。吴秀云就不同,收拾家时,把柜子顶上,床底下,旮旯里的各种奖状分门别类,什么优秀教师,先进工作者,最佳表演奖等,再配上田七当时照片,五彩缤纷,在客厅最醒目的地方,挂了一墙。她兴奋地说,田叔,这是你的荣誉墙。
看吴秀云专心致志钉奖状,雪白的美颈,左摆右动,他几次三番想就势将她揽在怀里,又在最后一秒缩了回去。奇了怪了,以往酒在肚里,事在心上,无论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心里去。今天怎么了?
躺下后,田七第一次感觉到,因为喜欢一个人,生理的反应会这么强烈。欲望像五行山下的孙猴子被释放,从每一处骨头缝儿往外钻,在身体里撞来撞去,往死里折腾他。到下半夜,下床站在门后,偷偷觊觎北门。北门竟开着!他有些不相信,定了定神再看,破天荒开着。他兴奋不已,心咚咚咚狂跳,一步跨出去, 走到厅当间,眼瞅着那门“吱扭”一声,又关上了。嗨!嗨!
他钉子一般定在哪里,进?还是不进?吴秀云若是张开怀抱等着他,今夜鹊笑鸠舞。若不是呢?她怎么看我?还会继续做下去吗?斗争半天,田七决定忍,以前忍过来了,今天也会忍过去。
四
到底还是没忍住。田七身体里的孙猴子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成为斗战胜佛。刘长篇说,这要归功于他。
蜕变得从那天说起。
田七和吴秀云到双兴市场购物。这是全市最大的综合批发市场,为省几个钱,天天人满为患。两个人匆匆买完东西,一前一后正准备回去,迎面走来刘长篇,热情洋溢张开两臂,紧紧抱住田七,七哥,我的亲人啊,好久不见了!
自从帮忙料理了表姑后事,刘长篇几次要和新媳妇登门答谢,都被田七婉拒。见什么见,新弟媳和小雨同岁,成何体统?
田七被箍得动弹不得,正搜肠刮肚想怼他一句,刘长篇却松开他,又两臂直直走向身后的吴秀云。田七心里立即涌出一丝莫名紧张。
不成想刘长篇做广播体操似的,到吴秀云跟前,双臂往前一收,仅仅抓起她一只手,连声说,小吴啊,我想死你了,真想啊!
显然手被握疼了,吴秀云惨笑地咧咧嘴,一脸无奈。田七想,这个人啊,一辈子花心不改。脚下就有抹了油的感觉。
见田七要走,刘长篇这才放过吴秀云,又抬起胳膊,拦着田七,殷勤地说,单位明天组织温泉活动,两天一宿,让田七一定去,真诚表示,要和哥哥好好聊一聊。田七瞅瞅身边的吴秀云,说我不去。
为什么?
你嫂子有病呗,还能为什么。
借口吧七哥?不是因为小吴吧?说完意味深长地瞅了瞅吴秀云。
前头说过,早先因为两人是表亲,弟又曾帮过哥华丽转身,难得志趣还相投,田七进厂后,哥俩正经好过一阵子呢。下班了,你等我,我等你,一起走;谁淘弄一本好书,一定想着对方,看完了互相交流。可久而久之,田七感觉表弟似乎更专注书中男女之事,最令人反感的,总打听表哥表嫂床上故事,膈不膈应人,于是渐行渐远 。
长财,田七正色道,小吴是照顾你嫂子的,就像当初照顾你妈。
咳,咳,长篇!刘长财煞有介事纠正,然后嬉皮笑脸一语双关,小吴啊,我嫂子就剩一口气了,你连我哥也一起照顾了吧。
吴秀云脸扭向一旁,装没听见。后来干脆躲到墙根阴凉处。
刘长篇色眯眯的眼神追过去,问道:哥呀,小吴可是个尤物,眼皮底下晃几个月了,还是水中月?镜中花?孤男寡女的,我有点不信呢。
田七无奈笑笑,信不信由你。
回想吴秀云来的当天晚上,天气潮湿闷热,好像地球被谁摁到水里了,一丝风没有。屋里没装空调,田七开门开窗,空气穿堂而过,还觉得喘气不匀溜。北屋门却严严实实关着,军绿色背包带穿过魔兽的独眼,被牢牢系住。田七心里好笑,呵呵,也不怕热,警惕性蛮高嘛。半夜再到厨房喝水,去卫生间方便,都蹑手蹑脚,像个小偷,不弄出半点声响。以后,白天是堂堂正正田叔,晚上是鬼鬼祟祟“小偷”,在自己家做两面人,窝囊不窝囊。如此这般,竟还遭怀疑,岂有此理!
刘长篇用审视目光盯田七片刻,点点头:七哥,我信,别人我不信,我信你。当然,我也信小吴。说完又晃头,无限怜悯道:你和老嫂子无滋辣味过一辈子竟没有丁点绯闻,说实话,老弟我可怜你啊!
提起这话头,别人无不是赞许和敬佩,少有人把可怜二字说他当面。田七像个正蹦蹦跳跳间的孩子,被猛烈击打,真想哇一声大哭。
吃晚饭时,刘长篇又来电话,拽文拽字,“浮生偷得几日闲,莫做杞人去忧天,”极力鼓动他参加活动,解放自己。
一个太多情感经历,一个太少人生幻想,犹如石灰加清水,迅速发热,催醒了两人沉寂多年的友情,田七莫名其妙找回了亲近感,真心想去,又于心不忍。吴秀云像上次一样,反复动员,说老同事相聚机会难得,想去就去吧。
趁吴秀云哄骏骏睡觉,田七抢着给嗳伙计洗澡,拖地,提前做一些明天的活计。
候骏今儿赖觉,吴秀云左哄右哄,哄出一身大汗。她站在风扇旁,一下下扯动衣衫,饱满的胸部欢快的舞蹈。明亮的灯光,照着她满脸细碎的汗珠,晶莹剔透。楚楚动人的剪影,田七依稀记得好像在电影里看到过。
猴哥又出来打招呼,他开始难受。这只泼猴仿佛认得这女人。比方说,他看了半天书,感觉口渴时,她不早不晚递过来一杯茶;他内急闯卫生间忘敲门,恰巧她也在方便。得个什么便,泼猴都会蹦出来,骚扰他一下。还好,大多不过照个面而已,很快溜走。
发现自己走神儿,田七抓起一堆脏衣服就去洗。吴秀云急忙过来,说田叔放下,我洗。田七推辞不过,就站在吴秀云身边,看她哗嗤哗嗤洗完冲,冲完洗,没话找话说,你还年轻,又这么能干,再嫁个好人家不难呀。总不能在别人家做一辈子保姆吧?
刘长篇曾说吴秀云是个寡妇,何因何故他不得而知。吴秀云言语金贵,城府很深,刘长篇既没问出。他压根没指望人家能掏心掏肺。那天不过随口一说,吴秀云忽然就敞开心扉。滔滔不绝的话,像她拧开的水龙头,哗哗哗,流起来没完。
五
田七终于弄清了吴秀云的身世。
原来吴秀云是换亲,高中一毕业,嫁给了嫂子他哥。丈夫是酒鬼,一天半夜喝醉了酒,自己掉机井里。三天后被打捞上来,泡的发面馒头似的。吴秀云被派出所反反复复调查、审问。虽然最后还她清白,可再也不受村里人待见。说她克夫,说她是狐狸精,说什么的都有。连三岁的儿子也被婆家人抢走。
吴秀云还有个儿子,那可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她却从未提起。田七奇怪,你不想孩子?吴秀云说想,头几年想得一宿宿睡不着觉,人简直快疯了。田七开始激动,你起诉,要回儿子的监护权!我帮你打官司。
吴秀云苦笑,谢谢田叔,不打了。孩子被他不生育的小姑奶抱走了,后来全家移民去了国外,听说还买了别墅。吴秀云叹息,儿子跟他姑奶,一定比跟我有出息。
红颜薄命啊。田七心里跟着一剜一剜疼。特别是听说曾经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被酒鬼男人屡屡家暴时,怒火中烧,畜生!他几乎从胸腔里吼,真是畜生!
像叙述别人的故事,吴秀云不疾不徐娓娓道来。田七却觉得自己身上有笤帚、饭勺、皮带落下来,肌肉皱得发紧,血呼呼往头上涌。吴秀云见田七五官有些走样,就打住话头,站起来去平台晾衣服。
田七心里野草疯长,一时间手脚显得多余。总得干点什么。他打开《伙计日记》,刷刷刷地记。说是“日记”,其实是随手记。与其说嗳伙计躺在床上,毋宁说是睡在田七手中的日记本里。
吴秀云端着茶杯轻轻走来,田叔,喝茶。田七放下笔,接过茶,慢慢地一口一口呷。
田婶的事,都在本子上。吴秀云瞅着《伙计日记》,幽幽地说,我这些事,都快烂肚里了。呵呵,不知怎么回事,刘叔问过多少次,我一个字没说,在你跟前就想往外倒。
孙猴子此刻又出来作怪,田七有些不得劲。他咕咚喝一大口茶,紧接又喝一大口,似乎此刻唯有热茶能把蠢蠢欲动的孙猴子淹个半死。
嗯,你进城来就对了,城里男人像这么畜生的少。
谁知吴秀云一下一下坚定地晃着头,语气凿凿,城里畜生也不少,不一样罢了。
不对呀,这话里有话嘛。田七刚想问个究竟,吴秀云呵呵一笑,红楼梦里说,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真对。
田七怔怔地盯着吴秀云,咂摸她话里的深意。
吴秀云紧接着说,我说男人是泥,田叔你别生气。你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他们是泥,你是金。说着,红着脸,低下头去。
这句话田七半天没咂摸透。但他越来越清楚,吴秀云很特别,很不一般。那些趁他出差,开会,办学习班等单独住宿时,欲投怀送抱的各路女人,或矫情或轻浮,不说也罢。
嗳伙计吧,算个好女人。生了一双儿女,对家庭从无二心。但他总觉得生活还少点什么。这种感觉,从刚结婚不久,他提出下班去看电影,嗳伙计嘴一咧,“那钱不如打2斤酱油呢”,兜头浇他一碗凉水开始。说一回浇一回,凉水成了杀虫剂,可怜他心里的各种小浪漫,未等成蝶便统统被杀。渐渐地他告别幻想,安于现实。
直到吴秀云出现,他蜀犬吠日了。嚯,天下竟有如此女人,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心直跳。吴秀云似水,清亮,透明,看一眼,浑身舒坦。家务活,针线活,哪一样都做得顶尖好。对待嗳伙计,就像对自己亲妈,吃的喝的,比他还上心。还有她大树般的稳重矜持,令见多了花花草草的田七悠然起敬。他忘不了那天,《百年孤独》还没看完,刘长篇挣命催。不仗义的是,来取书时,扔下一句:“看也白看,你继续在谵妄中挣扎吧”,心里老大不得劲。自己买吧,书店断货。不久后,一天吴秀云买菜回来,拎着一本包装精美,外表一模一样的书,欣喜地告诉他,老板说,就剩这一套,五折,我捡便宜了。田叔,送给你。他激动的拆开包装。咳,盗版,十个字错八个,剩俩是别字,没法看。但心里却大笑,哈哈,老马(指《百年孤独》作者马尔克斯),你孤独百年,孤独千年,我不看也罢。他觉得有一颗灵魂,正在向他走来,越走越近,比看什么书都更加振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