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七不解，笑呵呵问：这是干什么？
　　 留着挂咱们的结婚证书。吴秀云面带羞涩，两眼充满期待的光。
　　 可事情发展，却令她做梦也不曾料到。
　　 星期天整一桌，田七说，把孩子们喊回来，好好庆贺一番。
　　 吴秀云似有预感，皱皱眉说，不好吧？
　　 田七胳膊一扬，好！我田七从来明人不做暗事，掖着藏着，他们知道了反倒挑理。
　　 接到老爸喜气洋洋地邀请电话，两家大的小的毫无戒备赶回来。
　　 田七一件细格子衬衣敞着怀，阳光下，里面的背心白的刺眼。滴酒未沾，脸却红扑扑的。面对五颜六色的菜肴，大家垂涎欲滴，摩拳擦掌，有人甚至抓起了筷子。田七一反常态制止：放下，先别急。我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今天，所以呢，特别高兴。田小雨笑着反驳，才几天没回来，你就盼星星盼月亮，太夸张了。此时孩子们随老爸谈笑风生的高涨情绪而情绪高涨。等就等吧，好饭不怕晚。
　　 好菜好饭摆满一桌子，可没等动筷子，却上演了一出大戏。
　　 戏是从吴秀云端着碗，从厨房出来开始上演。本来小雨和侯连成按惯常坐在田七左右，挨着两个孩子是田 清风和柳叶，多年七个人固定围坐一张圆桌，约定俗成。
　　 田七先是让小雨挪一下，腾出一个座位。接着高声喊着，吴秀云同志，你不要坐旮旯里，来来来，你也是咱家一员嘛！孩子们一时没反应过来，后来回忆这情景，都说像烟雾弹，要不怎么会傻子似的跟着喊，对呀吴姐，过来一起吃吧！都是一家人。等吴秀云推搡不过，红着脸坐下来，田七左手搂住她的肩，生怕一不留神跑掉，搂得紧紧的，右手在空中比划着。一大家子莫名其妙，等着往下的节目。
　　 田七咳了一下，然后轻松又正经地宣布：从今儿开始，你们几个不要再叫吴姐了，叫吴姨。
　　 侯骏扯了扯身边的小表妹，得意地说，我们就叫吴姨。田七喊着，俩宝贝儿，你们以后要叫吴姥姥，记住了没？
　　 从吴姐到吴姨，从吴姨到吴姥姥，说明什么？这不秃头虱子吗？妈还没死，还在喘气，干什么这是？田七的话，像一把火，烧得田小雨五脏六腑翩翩起舞。怎么回事呢？她忽地站起来，怒目圆睁瞪着吴秀云。
　　 蓦然间，她瞅见了躺在大屋里的老妈，便使劲咽了口唾沫，又咽了一口，然后把头扭向田七。爸，她呼呼喘着粗气，脸红脖子粗厉声道：到底怎么回事？清风两口子也跟着嘟囔，是啊，吴姐叫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改口呢？
　　 侯连成拽拽小雨，爸说叫什么，咱就叫什么。你坐下来。
　　 田小雨嘿嘿冷笑，爸能说清楚我就叫。爸，你说呀！
　　 穿着灰地橘红碎花衬衣的吴秀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身子在田七钳子一般的大手里扭动着，一缕头发被细汗牢牢黏在右脸颊，古时候的黥面女奴一样。
　　 进城多年，听惯了溢美之词，何曾受过如此羞辱？要命的是，吴秀云此刻根本不想低头，因为压根就没觉得错。只不过尴尬和难堪，像两只大巴掌，啪啪啪，啪啪啪，没完没了狂扇两颊，她疼得受不了。
　　 尽管吴秀云几次想站起来逃脱，田七的大手却越发用力，哪怕把身子拧成麻花也白搭。
　　 她是从农村来的保姆啊，是我们花钱雇来照顾我妈的啊！爸，你糊涂了吗？田小雨歇斯底里的狂呼。
　　 我没糊涂！田七也近乎歇斯底里：她是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
　　 孩子们走了。原封未动的一桌子饭菜早已变凉。家里空气发黏，不那么清亮。
　　 田七气咻咻一个人坐在那里，大口小口吃着，喊了吴秀云几声，吴秀云像没听见，背对田七，鼓捣着荣誉墙。
　　 田七放下筷子，几步走过来，扯下中间重新镶上去的奖状。他清楚，吴秀云的心底里希望的嫩苗被小雨决绝地掐断了。我不相信它会永远空白！他双手扳住吴秀云两肩，你，后悔吗？
　　 吴秀云眼含泪花，凄楚地笑一笑，一字一顿：不后悔，到什么时候我都不后悔。田七也跟着苦笑，不后悔就好，我也不后悔！
　　 吴秀云瞅了瞅床上纹丝不动的嗳伙计，悲苦地自责：老田，对嫂子来说，我是不是可恶的小三？
　　 田七沉吟片刻，然后站起来，拉着吴秀云来到嗳伙计床边，咕咚一声跪下，吴秀云也跟着跪下。田七款款地说：嗳，伙计，你不会责怪我们，对不？你那么善良，大我六岁觉得亏我，一生想尽办法补偿。我感谢你，也从来没有背叛你。自从你人事不省，我才知道自己太亏了。今天，秀云把你给过我的，没给过我的，统统都给了我，你一定高兴，对吗？
　　 床上的嗳伙计听懂了似的，随即发出少有的哼哼，“嗯，嗯。”。
　　 田七激动地晃着吴秀云的手，她听见了！她听懂了！她同意了！他双膝往前挪几下，两只手捧住嗳伙计的脸，连声说“谢谢你，我的老伙计！”吴秀云也很激动，说，老田，咱们一定要好好待嫂子，让她尽量多活些日子。两个人眼睛都潮湿了。
　　 沉寂好些日子，田小雨终于来电话。田七抓起电话未及开口，话筒里蹦出田小雨冷冰冰的话：爸，我又找了一个保姆，朴实能干，明天领回家你看看。田七瞅了瞅身边紧张兮兮的吴秀云，笑呵呵说，我闺女可真孝顺。小雨说，爸，你不用阴阳怪气，只要我妈活着，姓吴的就不能在咱家。田七继续慢条斯理，田小雨，我叫田七，是你爸，是这个家的户主。记住了吗？没事的话，我挂了哈。
　　 田七的心，一下掉进冰窟，冷的牙床打颤。我还是以前的我呀，可女儿怎么不再是以前的女儿了呢？
　　
　　 八
　　
　　 虽说与儿女反目，但田七丝毫不收敛。他踩着自己的步伐，和吴秀云出双入对，瓜瓞绵绵地踏出了原来的世界。但每当他看到床上的嗳伙计时，就像正唱着熟悉的歌曲，突然间跑调儿离谱，他有些紧张和慌乱，在转过身面对吴秀云时，跑到B调的歌曲又回C调上来，他重又引吭高歌。他哀叹说，我活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刘长篇啧啧纠正，不对，是越来越像你自己了！
　　 直到嗳伙计去世。
　　 嗳伙计走得很平静，就是一场普通感冒。发烧，住院三天，走了。
　　 住院头一天，当班的大夫听了田七的陈述，非常吃惊，一直喊“奇迹，奇迹！”三天里，嗳伙计床头，医生、护士像发现稀有动物，一拨接一拨，走了来，来了走。医院里，见惯了各式各样的老年痴呆患者，像这样同时患有高血压、冠心病，又卧床不起，基本存活率3至7年，家属护理得当，环境营养跟上的，多说5至10年，可嗳伙计足足活了13年半。尤其是田七那厚厚的五大本《伙计日记》，从患者出现记忆障碍直到去世，其中失语、失用、失认；性格、行为改变、卧床，加上所有的用药、日常点滴、一日三餐，甚至大小便次数、颜色，一天不漏，详详细细，清清楚楚。一部日记，如一枚核弹，引爆了整个医院。
　　 嗳伙计心电图刚刚拉直，屋里其他患者和家属，立马成惊弓之鸟，片刻散尽。连田小雨姐弟俩也无所措手足，不知该干什么。
　　 就见吴秀云一个人，将嗳伙计的病号服一件一件脱下来，又从头到脚用酒精棉细细擦拭，大腿根，腋窝处，一丝不苟。然后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包袱，开始给嗳伙计穿花花哒哒的寿衣。先红的，再套红紫的，再红的，再红紫的。裤子也是，一条穿完，再穿一条。一共五件衣服，三条裤子。
　　 田小雨觉得这些衣服料子好眼熟，似曾相识，此刻她懒得去追溯。两个眼珠随吴秀云的手不时眨动：这颗扣子没系上；领子有点歪；裤腿卷袜子里了。吴秀云一一整理过来。又嚷嚷，袖子太长了，看不见手。吴秀云头也不抬，怯怯说了句：有讲究的，不能见手。
　　 田小雨还要说，侯连成连忙打断她：一切听吴姨的。田小雨恨恨地挖了丈夫一眼。
　　 田七看得有些眼花缭乱，他小声问吴秀云，你什么时候买的这些衣服？不是买的，我做的。吴秀云淡淡地说。做的？我怎么没看见呢。田七脑子里立刻跳出初见吴秀云时的情景。多好的女人啊！一定要让这个好女人，做自己名副其实的妻子。他在心里暗暗下决心。
　　 田七和孩子们一直在袖手旁观，好像嗳伙计是吴秀云的亲人，和他们无关。他想起什么，赶紧从包裹里抽出盖脸布，吴秀云说等一等，变戏法似的，从衣兜里掏出一条晶莹剔透的小玉蝉，两个指头用力扒开嗳伙计的嘴，塞到唇边。
　　 门口有几个胆子大的男男女女在看光景。有人说，这老娘们，肯定在殡葬一条龙干过，够专业。有人甚至上前跟吴秀云要联系方式。
　　 田清风拿着死亡证明去派出所销户口。田小雨追出去，在门口叮嘱什么，只听一句，“千万别忘了”。田小雨再进来，看见田七站在穿戴一新的嗳伙计床前，口里小声嘀咕什么，有两道清泪流出来。吴秀云拿纸巾去擦。田小雨这个气呀，她咬牙切齿道：我妈身子还没凉透呢，你们不能装一会吗？
　　 屋里气氛一时凝固。
　　 正在这时，门被推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被一群白大褂簇拥着走进来，团团围在嗳伙计床边。有人说，我们院长来看看。
　　 田七点头致谢，心里十分清楚，一定冲日记来，百忙的院长不会谁死了都来看看。果然，院长直奔床头柜，随手拿起有点卷了毛边的大厚本子。有医生说，对，这就是《伙计日记》。院长掏出老花镜戴上，小心翼翼翻弄起来。翻完放下，又拿起一本，边翻边不住点头。最后她两手端着日记，把它给我们好吗？她用商量的口吻：你记录的这些很宝贵，对我们研究阿尔兹海默症，非常有价值。
　　 田七有些尴尬，口里敷衍，都是瞎记的，回去整理整理吧。
　　 好吧。院长恋恋不舍放下日记，瞅着吴秀云说：“你有一个了不起的爸爸呀！”
　　 田小雨从人缝中拱进来，愤愤道：我是他闺女。她是保姆！
　　 烧完头七，烧三七，再烧五七，烧来烧去，百天烧过去了。
　　 大清早，田七对吴秀云说，秀云，你捯饬捯饬，穿件漂亮衣服，咱俩去民政局领证。
　　 吴秀云正在梳头，听到这话手舞足蹈，真的吗？今天去领证？
　　 田七像第一次看见吴秀云，一脸的柔情蜜意，真的，千真万确。不过，你得亲口说，愿意嫁给我。
　　 浓密的头发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吴秀云一个高蹦起来，双手绕在田七脖子上，一迭声说，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两个加一起快100岁的老小孩，你情我也愿，却终究没有领到心心念念的大红证书。
　　 嗳伙计去世当天，田小雨藏起户口本，说死不送回来。挨过了几个月，这天，田七把田小雨叫回家，爷俩坐下谈判。田小雨冷冷地对吴秀云说，你回避一下好不好？吴秀云识趣的进了厨房。
　　 田小雨先开口，爸，急吼吼找我回来，什么事？田七耐着性子说，你妈已经过世，我有再婚权利。你再婚我不反对，田小雨争辩，我和柳叶介绍的几个阿姨，哪个都比姓吴的条件好。爸，你真让我失望。
　　 乱弹琴！田七沉不住气，立马变脸，站起来拍桌子吼：别和我扯里根楞儿。我再说一遍，这个世上，除了吴秀云，谁都不行！
　　 田小雨毫不示弱，腾地站起来：我已退了九千九百步，爸，你不要再逼我，求求你！她曾放过狠话，要是明媒正娶吴秀云，就登报脱离父女关系。
　　 田七瞪着双眼，两个拳头紧紧握着，从牙缝里蹦出凶狠的话：今天我就逼你了，把户口本还给我！
　　 田小雨愣了，怔怔地盯着田七。眼前的老爸让她感到彻底陌生！
　　 老田，算了，算了吧。眼看矛盾一触即发，吴秀云赶紧冲出厨房，横在田七面前。
　　 田小雨转过身，“哐啷”一声，重重地摔门而去。
　　 吴秀云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一会功夫淌了满脸，鼻涕泡也出来了。
　　 田七清楚，吴秀云太想登记了，太想那本红彤彤，火艳艳的结婚证书了。日日夜夜想，分分秒秒想。她不过是想光明正大，想有名有份罢了，她没有过分啊。
　　 他哽咽着说：秀云，对不起，我食言了！
　　
　　 九
　　
　　 刘长篇的少妻和初恋旧情复燃，去意决绝。婚姻又现空窗期，不知是人闲还是心闷，就找田七出来喝酒。
　　 席间两人推杯换盏，田七悲天悯人要表弟想开点，尽挑好言好语的废话相劝。没想到，人家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儿，手里握着酒杯，不时开各种荤的素的玩笑。他说七哥，瞅你俩小日子过得哈，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初恋没完没了，一直到了上床不用戴套。嘿嘿嘿，老弟我羡慕嫉妒恨啊。
　　 相处多年，田七习惯了表弟口无遮拦，不觉得难为情，就说，没你说得那么浪漫，我们不过是一床，二人，三餐，四季罢了。
　　 NO！刘长篇放下一直不离手的酒杯，两只手比划：这一，三，四，谁也不缺，二，才是最重要的。像我现在，一人喝醉了，全家耍酒疯。人到晚年，四样齐全，足矣！
　　 田七叹气，哎，你嫉妒我一二三四，我还羡慕你呢，结婚、离婚都有法律依据。我们从开始未婚同居，到现在还同居未婚。
　　 直说吧七哥，刘长篇忽然调转角色，劝起田七，你赶紧登记，了却小吴多年心愿。你都过了古来稀，人家哪天另攀高枝，你追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