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振奋，俩人之间始终保持适当的距离。好人田叔；是距离，还有床上的嗳伙计，更是距离，咫尺天涯的距离呀。
　　
　　 六
　　
　　 车到安波温泉中心时太阳已偏西。刘长篇放下东西，张张罗罗要摔扑克。田七回家后从没这么放松过，有点激动和兴奋，就说你玩你玩，我去泡澡。说着穿上泳裤走了。
　　 温泉区和生活区隔着一座小桥，桥下山溪潺潺，两边挺拔的绿树，披上夕阳金色余晖，景色颇优美。田七无心赏景，赶紧找个偏一点的池子跳进去，身子斜躺，头露出水面，用湿毛巾盖住脸。他想静，越静越好。静寂中细细体味温润的感觉，舒服的身子有些飘飘然。
　　 这时，几个女工叽叽嘎嘎跳进水里，说老公，说孩子，讲完吃讲穿。田七一律不感兴趣，继续任思绪驰骋。其中一个尖嗓子听着有点耳熟，他正想是谁呢，就听见自己的故事被合盘抖露出来：什么老婆植物人，家里来个小老婆云云，句句都很难听。有人质疑，说是田七花钱雇的保姆。尖嗓子酸溜溜说，拉倒吧，谁找保姆还挑模样？就是，就是。一干人跟着起哄。田七猛然想起来，尖嗓子是翻砂女工姓林，京剧票友，年轻时丧夫。有一次全厂汇演半夜才结束，她让田七送。反正顺路，就用自行车驮她到楼下。她又说自己上楼害怕，那好人做到底。谁知她得寸进尺，开了门一把将好人拽进屋，吓得好人连连后退，说别别别。就这点破事，他早抛到九霄云外，真服了这寡妇，耿耿于怀，竟把仇恨当温泉水到处乱泼。
　　 田七这个气呀，本来想忍，退一步海阔天空嘛。可是不行，她们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好脾气的田七扯下脸上的毛巾，坐直了身子，满腔的怒火却拐了几个弯，说出来的话像滑溜溜的温泉水：嘿嘿，几个姊妹，讲得挺热闹啊，大点声，有几句我没听清。
　　 那几个女工，像集体触电，“艾玛艾玛艾玛”地惊慌叫着，一个个仓皇爬出水池，落荒而逃。
　　 田七原想在氤氲的水汽中，泡泡几个不同温度的池子。泡透了，去冲个热水澡，热热闹闹吃顿饭，再到休息大厅喝喝茶，打个盹，回去香香甜甜睡一觉。不成想遇到这样窝心事。他闷闷不乐回来，坐在床上，从玻璃窗望出去，外边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他突然强烈地想吴秀云，想回家，想现在就走。
　　 刘长篇回来了，显然赢了扑克，满脸放光。一个人兴奋半天，才发现田七一脸忧伤没啥反应，就料事如神来句：七哥啊，听到闲言碎语了吧？
　　 田七两手紧紧抱着茶杯，哭丧着脸，你怎么知道？
　　 刘长篇有些得意，说，嗨，人生在世，不都是你笑话别人，有时别人也笑话笑话你。喝茶喝茶，消消火。
　　 田七长叹口气，欲言又止。
　　 说说吧七哥，说出来会轻松一点。田七咕咚喝下去一大口茶，说就说，然后如此这般学一遍。
　　 刘长篇嘭地放下杯子，抱打不平，这些长舌妇，太过分了！或许是为了安慰表哥，他决定不泡池子了，说咱哥俩出去走走吧，透透气。
　　 温泉中心的院落灯红酒绿，人气沸腾，周边不远则是黑咕隆咚的村庄，不时有狗吠声断续传来。两个人边走边聊。
　　 田七听到了好多瞠目结舌的故事。
　　 比方说总务处张处长，还没退休呢，说是得了绝症，洋女婿专门请来外国专家会诊，结果虚惊一场，不过是良性瘤。老婆从老家领回来一个保姆，然后放心地去美国带双胞胎外孙去了。说好一年回来，快三年人影不见。有人打哈哈，说张处长你行啊，找了个年轻的红颜知己。张处长此地无银，年轻什么，半老徐娘了。其实他和半老徐娘的真实关系，厂里人有目共睹。啊？田七差点惊掉下巴，张处长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真正的以厂为家啊。二尺见方的个人大彩照，橱窗头栏里一展多少年，万人大厂，没有不认识他的。
　　 就没有嚼舌头的？田七将信将疑。
　　 有哇！这种事，嚼舌头不怪，不嚼才怪。不过多嚼无味。就像前边的村子，夜里来了生人，大狗小狗汪汪叫，要是生人天天来，你看叫不叫。人家张处长从橱窗里走出来，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
　　 嗨，这个老张，老了老了还整这事。田七叹息。
　　 哥也，你让我说什么好？人家那是我的人生我主宰，与你们无关。还有教育处的严处长，老伴48岁成植物人，躺养老院十多年，有一天，他从公园里领回来个舞伴儿，床上床下过起日子。
　　 疯了疯了，这些老家伙都疯了！田七站住，惊得眼珠子要掉出来。
　　 他们没疯。刘长篇顺手从路边摘下一个小树枝，在手里轻轻挥舞，他们和我一样，在自己的人生里跳舞，而你听不见音乐，以为他们疯了。七哥，有些话一直想对你说，你总是爱答不理。我知道，在别人眼里，哥有口皆碑，是道德楷模，我呢，快成了千夫所指。没错，我离过三次婚，有过4个老婆，可我认真对待每一次婚姻，不爱了就散伙，尽量满足前妻们的要求。我爱看美女，爱和她们开玩笑，可我从不乱来。哥你说，我不过真诚地做正版自己，没有凄惶地活成盗版别人，这也叫不道德？
　　 田七想想也是。这个表弟绯闻不断，一直我行我素。听说他写长篇写剧本赚得稿费，全都花在女人身上，所以，没有哪个女人到厂里哭天抹泪的检举揭发，谁都拿他没办法。
　　 我看出来小吴对你有意，你对她也有心，两情相悦终成眷属，你们硬端着干啥呢？
　　 什么眷属不眷属，你嫂子还在呢！田七有些气不壮的驳斥。
　　 刘长篇手脚不安分的说东说西，一会跳起来掐一朵盛开的槐树花，送鼻子下闻闻，一会儿又嘭地一脚踢开横在道边的矿泉水瓶。
　　 田七眼神游移不定地听着。稍不留神，脚下一滑，身子朝后仰去。刘长篇眼疾手快，稳稳地扶住他。
　　 七哥啊，一条路上走，你雍容雅步，我五马六猴，该摔跤的人是我，对不？可事实恰恰相反。
　　 谁没有个闪失。田七讪讪地说。
　　 不对。这里有学问呢。刘长篇借题发挥，说田七是不自觉地为了碑而活，自觉地活成了碑。还说吴秀云伺候老人好几年，没有一个男人来家里找过她，活得像座牌坊。刘长篇口若悬河，田七哑口无言。他最后总结说：看起来你们四平八稳没有闪失哈，可是，饮食男女，有血有肉，这没有闪失恰恰等于最大的闪失。
　　 七哥，你自己说，悲哀不悲哀？刘长篇站下，咄咄逼人地问道。田七眼白朝上翻了翻，嘴角嗫嚅几下。
　　 悲哀呀七哥！人类文明发展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人们再也看不见什么丰碑和牌坊了，所以那些婆娘才议论你，埋汰你，不奇怪。
　　 那天夜里，田七辗转难眠。傍天亮时，梦见和嗳伙计去旅游，前边的旅客大包小卷，说说笑笑，一个个蹭蹭蹭上了飞机，临到他时，一个硕大的石碑挡住登机口，他喊吴秀云来帮忙，几个人累得满头大汗，那石碑岿然不动。
　　 醒来时，刘长篇呵呵笑着说，还说没情没意，做梦喊了一宿人家名字，然后搞怪地学：秀云快来！——秀云——！
　　
　　 七
　　
　　 从安波温泉回来，吴秀云递给他一纸通知，原来老房子被征用，马上要拆迁。田七面临选择是：两年后回迁，继续住黄金地带；大幅增加面积，迁到偏远的城乡结合部。孩子们主张租房等待，田七斩钉截铁，迁！
　　 新房三室两厅，120多平方米，窗帘、壁柜、墙纸、地板都是新的。明厅明卫，处处铮明瓦亮。正值人间四月天，卧室里望出去，近处是树，远处是山，青黛连绵，满眼绿色。客厅里望出去，人工湖的水，随蓝天白云变幻，五彩斑斓，如诗如画。还有各色野花，这插一朵，那摆一束，整个屋子温馨、浪漫又芬芳。刘长篇那天来温锅，一进屋五官并用，直说仙境，仙境啊！他往床上一躺，说要住上三两天，体会体会神仙滋味。 吴秀云信以为真，赶紧拾掇房间，他哈哈大笑说，梁园虽好，非久恋之家，说着玩呢！
　　 刘长篇盯着吴秀云忙里忙外的身影，酸文假醋吟道：祥云绕屋宇，喜气盈门庭。七哥啊，你就要堂开蓬莱景，人醉武陵春啦！
　　 知道这是一副婚联，田七嘴里说，瞎说，净瞎说！心里挺受用。
　　 刘长篇爬起来，开始从包里往外掏礼物，东西随着他的玩笑，一样样往外蹦：这大红四件套正配这床，盖时须鹓动鸾飞才行；这是真正的武夷山桐木关金骏眉，全单芽；还有这瓶鹿鞭老陈曲，我珍藏多年没舍得喝。东西摆满桌子后，他故作正经地油腔滑调：哥，茶是好茶，酒是好酒，不过你要喝多了，小吴受不了；小吴喝多了，你受不了；你俩都喝多了，这床，它受不了。别说我没提醒你哦。
　　 你呀，哈哈哈！田七捧腹大笑，头一回听不正经的表弟开着不正经的玩笑这么开心。
　　 一大早，田七还没睡醒，吴秀云自己出去买菜。家门口就是早市，小商小贩多是附近农民，自产自销些水果蔬菜，鸡鸭鱼肉啥的，很受欢迎。开始俩人忙乎完一起去，常常赶上快收摊，只剩些破头烂尾的鱼呀菜的。吴秀云就和人砍价，砍的摊主急赤白脸。田七两手抱臂，在一旁嘻嘻笑。成交后吴秀云抢着付钱。小贩就五味杂陈地说田七，你老婆可真行啊！一年到头下来，能给你省不少钱！这些小贩常年和城里各色人打交道，见多识广，知道来买东西，女人挑好的，挑贵的，男人抢着付钱的，一准是情人。专拣便宜货，还分毛必争，争完女人抢着掏腰包，肯定是老婆。所以，田七很愿意和吴秀云双双出去，不为省钱，为享受菜农的误会。
　　 朦朦胧胧中，田七听一阵“咕咕咕”响，嗳伙计肚子又跑火车了。他急忙钻出被窝，好一顿收拾。功夫不大，忙出一身汗。收拾完后，想到嗳伙计前阵子腹泻，西药中药的调治，好了后吴秀云特别注意饮食，怎么会又犯了呢？他电话找来一个老朋友。童颜鹤发的老中医对嗳伙计望闻问切，鼓捣半天，让他有个准备，说嗳伙计严重滞下，肠涕脱水，没几天了。他忐忑不安送走老朋友，一时六神无主。
　　 刚好吴秀云买菜回来，站在嗳伙计床边，从头摸到脚，然后镇静地说，田叔，你别急，田婶没事儿。她拿出两个刚买的富士苹果，洗完抹上层盐，用两手使劲搓，搓得掌心通红。搓完了，放到碗里用锅蒸。嗳伙计连续吃了几次蒸苹果，腹泻居然痊愈。
　　 田七越来越离不开吴秀云，身前身后跟着她。她做饭，他择菜；她擦桌子，他拖地；她洗衣服，他去晾。吴秀云有一次很文化的说，田叔，男人的世界，不在锅头灶脑。他打趣，在哪？吴秀云正在和面，就努着嘴，朝书架一撇，又朝窗外一撇。他会意笑笑。于是，没事就看书看报，不再黏糊吴秀云。看累了，要么回单位转一圈，赶上有活动就帮忙写个标语、设计个舞美什么，要不就去社区活动室唱唱歌，放松身心。
　　 这天晚上，吴秀云蒸了一锅烫面的荠菜包子，调好了加糖、醋和麻汁的蒜蓉酱，田七最得意这一口。咬一口包子蘸一口酱，边吃边点头，嗯，好吃，真好吃。吴秀云就劝田七多吃几个。自己却哧溜、哧溜光喝粥。 田七看着一脸疲惫的吴秀云，胳膊情不自禁动了动，想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你吃啊。田七胳膊伸出来，却用两只手抓起一个包子，放到吴秀云碗边。辛苦了一整天，你也多吃点。吴秀云说，我胃不舒服，这包子皮有点硬。田七就将半圆的边皮，一口一口咬下来，再递到吴秀云嘴边。你胃不好，田七温柔地说，咱以后就吃发面包子。
　　 这时，吴秀云盯着眼前的包子，像盯一本看不懂的命运天书，半晌不眨眼。
　　 田七有些心虚，以为她嫌弃。是啊，居家过日子，吴秀云比嗳伙计干净一百倍。每天早中晚要刷三遍牙。田七夺过包子，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刀，一下一下切去他咬过的地方。
　　 吴秀云终于忍不住，开始哽咽，后来索性趴在桌子上，两肩带着整个后背，一齐抖动。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你不该对我这么好！
　　 田七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把吴秀云抱在怀里，一只手摩挲着她单薄的后背，哭吧，好姑娘，痛痛快快哭吧！说着，自己率先呜呜咽咽起来。
　　 水到渠自成，云雨巫山不过早晚的事罢了。
　　 嗳伙计躺下整整五年，夫妻生活轨道何止关停了1800多个良宵！
　　 好事刚完，大汗淋漓的田七拥着吴秀云，故弄玄虚：秀云，你和我不是第一次。
　　 脸腮挂着红晕的吴秀云，不觉惊诧：老田，胡说啥呢？
　　 傻瓜，田七刮一下吴秀云秀美的鼻子，在梦里，你与我交欢过无数次！
　　 吴秀云头埋在田七胸前，喃喃道：我也是，梦里我们搂抱好多次。
　　
　　 七
　　
　　 北屋的门终于打开。吴秀云拿出那根背包带，面带羞涩说，收起来吧。田七哈哈笑，你呀，把我当坏蛋防了半年多。
　　 吴秀云吭吭哧哧，胸口一鼓一鼓，神色有些凝重，老田，我一直在想，田嫂——
　　 田七仿佛钻进吴秀云心里似的，立马信誓旦旦，我伙计走后，咱们就去扯证，你把心放肚子里就是，我田七是个负责任的男人！
　　 吴秀云点头莞尔。然后想起什么，赶紧去荣誉墙，把正中间一张奖状移到旁边。醒目的七寸空白，像池塘里最大的一朵睡莲，正等待美丽的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