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舟】赖 皮(传奇小说)
讨饭女苦英弯腰拾起滚到脚下的煤油灯向赖皮走近一步道:“添点油吧。”
“没了。”赖皮赶紧后退一步,差点儿没有坐到灶台上,他抽身跨出门口,见无一人。心中莫名地一阵恐慌。他觉得:天黑了,和一个陌生女人在自己屋里太不成体统。刚才二喜嫂子对他“指导”的那套程序他已经忘个精光。于是站在门外对着门口说:“天黑了,你,走吧!呃……你,你歇吧!”转身大步向近邻石大爷家跑去,到石大爷家借了一把铁锁立即跑了回来,往屋里瞥了一眼,隐隐约约见那讨饭女还在屋里,又对着门口道:“你,歇吧!”随后把门一关,锁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锁门,因为家里无可盗之物,也从未备过锁。他这次锁门有两个意图:一是怕那讨饭女自己摸出来,地生人生不知路,夜里走失;二是怕歹人进屋。天已经黑透了,他心中不安地迈步来到离他的茅草屋不远的生产队那间饲草储藏屋,黑摸着在草堆里扒个窝,两手一抱后脑勺,半躺半坐在草推里,望着门外,回忆着那讨饭女的几句话。其实那讨饭女的话就有一句他最在意,就是“家在北乡”。小时候娘跟他说过:“老家在北乡,要饭来到这儿。”此刻,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怜感在他心中波浪翻腾。他朦朦胧胧觉得,这讨饭女和他幼时记忆中的娘那种可怜模样是多么相似,也是那样面黄肌瘦,那样困倦憔悴,连说话的口音和怯怯弱弱的语气都有着昔日娘的影子……
一个时辰过去了,他不能入睡,耐不住起身,脚步很轻地向他的茅草屋摸去,到了屋门口,把耳朵贴近门缝听了听,屋里没有动静。他对着屋内道:“你饿,锅里有个饼。”摸了摸门上的锁,又脚步很轻地回到了那间草屋,半躺半坐在草推里还是不能入睡。回忆着当初与娘就住在这间草屋里的情景,回忆着娘经常跟他说过的话:“咱人穷,要规矩,做善事,别做缺德事。”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他第二次脚步很轻地向他的茅草屋摸去,摸到门口,又把耳朵贴近门缝听了听,屋里仍然没有动静。他又对着屋内道:“你渴,锅底里有煨壶(注:放在灶膛余火和热灰中加热饮水的陶罐),里面有水。”再次摸了摸门上的锁,从新脚步很轻地回到那间草屋,半躺半坐在草推里,大睁着两眼望着门口。直到东方的天发白了,他伸伸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大步向自己的茅草屋走去,到了门口,故意把脚声踏得很重,干咳了两声,意思是把讨饭女唤醒。开锁时他故意把锁弄出一些声音,以此提醒讨饭女:我要进屋了,你有什么女人的隐私就言一声。屋里没有一点动静,他慢慢推开了门。进屋一看,他大惊失色。只见讨饭女苦英躺在床上满面通红,嘴边还有呕吐的液物,异味刺鼻,她正在高烧昏迷中。赖皮此刻完全忘记了和一个陌生女人在一起不成体统,三打五除二地急急背起苦英,火火急急向着十五里外的小镇医院狂步奔跑……
石磨村不大,人口也不多,村里谁家有个啥情况马上全村人都知道了。人们一连五天不见赖皮的人影,大家议论开了:
“赖皮不会投机倒把呀,跑哪儿去了?”
“他又没亲戚,没去处啊。”
“就是到哪儿溜达溜达,也不会一连五天不会来呀!”石匠王老五磕着烟袋锅道。
“是啊,俺还等着他给俺推磨哩。”朱二审接道。
“队长!赖皮失踪了,咱得找找呀!”一个小伙子大声道。
“我不比你急!”队长石三虎抓着头皮,一脸阴沉。
赖皮失踪的第六天,石磨村的议论声变了情调:
“有人看见赖皮了!说他在镇上医院里侍候一个病号,是个女的。”
“稀罕了!他连个亲戚毛儿都没有,那是谁呀?看错眼了吧!”
“嗨!嗨!女的?女的?对了!对了!是不是几天前来的那个要饭的女人?”
“八成儿是的!那天落黑,二喜嫂子她们几个娘们儿就把那个要饭女人弄赖皮屋去了!”
“嘿!成了!赖皮要娶老婆了!”
“人不可貌相!县文化馆馆长就跟他交朋友了,还说他是乡土诗人呐!老婆自然该娶了!”
“队长!买挂鞭炮吧!准备接赖皮和那要饭女人回来拜天地!”
天,雾气腾腾。赖皮和苦英从小镇医院里走出来。小镇医院紧靠公路,他俩站在公路边。
赖皮看了苦英一会儿,道:“你,回家吧。”
苦英纳闷地望着赖皮:“我……回家?”
赖皮:“回北乡。”
苦英:“你……?”
赖皮“也回家。”
苦英:“你……不愿意?……”
赖皮:“你,长这么好,嫁我,可惜了。”
苦英:“你,是好人。要不是你,俺就没命了。俺,愿意……”
赖皮:“我,没本事,叫你受苦,不忍心。”
苦英:“俺,不怕受苦。”
赖皮:“你,北乡的娘,多可怜!回去吧!侍候娘。”
一辆客车向这边驶来。赖皮急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往苦英手里一塞:“车来了!往北去的。”
茫然中的苦英还没有接住,一把零钱飘落地上,她急忙一张一张地捡起,此刻客车从她身边飞驰而过,留下一卷尘烟。她愣怔片刻,点了点手中的钱,七块八毛。转身再看,赖皮已经无影无踪……
赖皮回家的路上,他的又一首诗问世了:“北乡女人真可怜,和俺一样来要饭。见他总是想起娘,好人咋光遇灾难?”他疲惫地回到告别了七天的石磨村,在村口,一群男女把他围住了。七嘴八舌地问他:“那个要饭的女人呢?”
赖皮淡淡道:“回北乡了。”
人们顿时吵吵起来:
“咋叫他弄走了!”
“笨蛋!咋不留着做老婆呀!”
“咋教你的!真没耳性!给你弄到嘴边儿的肉,叫你松手儿放跑了!”二喜嫂子气得只跺脚。
“队长把鞭炮都买好了!就等着你回来拜天地哩!”石大爷惋惜地道。
“追回来!走!俺跟你一块儿把她追回来!”几个男人齐声道。
赖皮咧嘴一笑:“去求吧!”
“赖皮!你可回来了!”朱二审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给俺推磨吧!晌午俺给你吃酸汤面条儿加烙饼。走吧,走吧!”
“光吃面条儿就中。”赖皮家也没进就跟着朱二审去她家推磨去了。
修路挖河派民工,赖皮总是首选对象,因为他人高马大,又无家属扯腿。他也非常乐意这个差事,因为工地上一天管三顿饱饭。这年的工程是河底清淤。那年月全靠人力,四轮拖拉机是唯一的先进机械。人们在河底用铁锹装满一架子车河泥,架子车用一根长绳与河岸上的四轮拖拉机相牵。四轮拖拉机开动,一人驾着车把爬河坡。人们习惯戏称驾车人为“驾辕骡子”。赖皮就是这“驾辕骡子”的一员。这天刚下了小雨,河坡有点油泥。架子车刚爬了河坡的一半,赖皮脚下一滑,趴下了。可是四轮拖拉机没有停,装满河泥的架子车从他身上过去,虽然车轮没有轧住,车架子却从他的腰部擦过。还好,伤得不太重,可也几天不能直腰。工地领导让他在工棚里休息几天,兼看守工棚的门户。此时,他的又一首诗问世了:“驾辕骡子摔一跤,差点轧坏我的腰。看守工棚不出力,天天还是吃仨饱。”
次年秋,东、西邻村的人们听到一个风声,说石磨村的赖皮坐牢了。人们十有八九不信。都说:那人,跺他八脚他也不会干坏事儿,除非是公安局眼瞎了。
有人问问石磨村的知情人,事情是真的。也怪他没有锁门的习惯,一天傍晚他收工回家,一进屋,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色鬼正在他屋里玩弄邻居一个十岁的弱智女孩。他一腔火焰,三拳两脚把老色鬼打得鼻青脸肿,仰面朝天。谁知事儿大了!老色鬼没气儿了。赖皮真的坐牢了。
赖皮在看守所已经两年了。这天看守所管理人员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向他走来道:“陈赖皮,给!家里给你送的。”
赖皮愣怔着:“不会,我,家里没人。”
看守所管理人员:“那,可能是你的亲戚。”
赖皮:“我,没亲戚。”
看守所管理人员:“那或许是你的乡亲,是个女的,没错,就是给你的,这里没有第二个陈赖皮。里面包的是一双棉鞋,还有三块钱。”说着把小包递到赖皮手里。
赖皮捧着小布包傻傻地看着,这深蓝色白印花的粗布小包,此刻对他来说神秘而陌生。他小心地解开了,里面包的是一双黑色棉布鞋帮、白色千层底棉鞋,做工很有功夫。他从棉鞋里面掏出了三块钱,还有一小片很皱褶的牛皮纸,他细细看着,牛皮纸片上面有四个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好好活着”。他茫然地看着。似乎是自语,又似乎在说梦话:“是……娘的魂儿,来了吗???”
又过了两年,赖皮被减刑释放了,他回到石磨村,男女老少向他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探问他在监狱里的日子如何。他嘿嘿一笑道:“管吃管住。”
朱二审捏了捏他的肩膀说:“赖皮啊,坐了四年监,吃胖了!”
赖皮:“一天三顿。”
朱二审:“这四年在那里头没有推过磨吧?还会推吗?”
赖皮:“啥时都会。二审,你家没面了吧?”
“是啊。赖皮,明儿个就给俺家推一套,俺也叫你一天三顿。”朱二审说着又拍了拍赖皮的肩膀。
二喜嫂子一低头看见了赖皮脚上的棉鞋,大声道:“嘿!赖皮,这双千层底儿棉鞋……是哪个巧娘们儿给你做的呀?”
赖皮嘿嘿地笑着:“是,是,是,好心人,给的。”他转身离开了围着他的人们,大步向他告别了四年的家走去。他看到了他的那间茅草屋,看到了娘的坟,全在没膝深的杂草中。他大步来到娘的坟前扑腾跪下了,双手抱住他给娘立的那块石板碑,脑袋靠紧“碑”上那个自己刻凿的“娘”字。喃喃有声:“娘!我回来了。这几年,真想您啊!……”
自从他在看守所接到这双棉鞋之后,就不停地琢磨、推测着这送鞋人到底是谁,是不是真是娘的魂儿显灵了?他一直没有找到可信的答案。他也一直没舍得穿过。出狱这天,他第一次穿上了这双来路神秘的棉鞋。回到村子的第二天他就脱下了,弄来了个纸烟箱子,还用那块深蓝色白印花布包好,放在了纸烟箱子里,舍不得穿了。回到石磨村后,他先到石大娘家问了,是不是石大娘家的人送了棉鞋和三块钱,石大娘否认了。他又到朱二审家问了,朱二审也否认了。叫他帮忙干活的那些人家都问过了,结果都否认了。唯独没有去问二喜嫂子,因为在他出狱刚回村时二喜嫂子已经看见了他的这双棉鞋并表示惊讶了。这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个百思不解的谜。他也曾在娘的坟前烧纸磕头时问过娘,是不是娘的魂儿所为,自然也没有答案。
出狱的第二年开春,队长石三虎大步流星地来到他的门口道:“赖皮!好事儿!县文化馆江馆长打电话通知,叫你明儿个去县文化馆开会。”
赖皮一挠头道:“去求吧!”
石三虎认真地道:“咋去求吧!你是咱村的诗人。这是咱村的光荣。好事儿!你可一定得去。啊!一定得去!”他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喊道:“你可一定得去。啊!你要是不去,叫我咋交差!这是命令!”
次日天还没大亮,赖皮珍重地穿上了那双千层底棉鞋,把队长送给他的仿军用绿色挎包跨在肩上,不情愿地往县城走去。步行五十里路,来到县文化馆门口已经满头冒汗。他在门口站了一会,不敢进去,往那大院里望了望,又在路边转了几圈,看着那些出出进进的男女,都是文化人的打扮,再看看自己的打扮,觉得太不“搭帮”。最后干脆转身离开了。他低着头往回走,这时感到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好饿,抬头见路边一个水饺馆,他一横心走了进去,这是他第一次走进饭馆。一碗热腾腾的水饺放在了面前,他大口小口,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人生的最大享受。他打了个饱嗝,头往墙上一靠,身子往饭桌上一趴,进入了梦乡。梦中他和娘相聚了——是他背娘在小镇看戏,娘坐在离戏台不远的树下,这里人来人往,他买了两个糖糕跑回娘的身边道:“娘!还热哩。俄透了吧?”双手把糖糕递到娘手里,看着娘吃的好香。娘一边吃一边东张西望。他立即看出了娘是渴了。马上问道:“娘!渴了吧?恁别动,我给恁弄水去。”说罢站起身大步挤入了人群……他端着一瓢水在人流中急走,不知是娘挪动了地方还是他忘记了娘所在的地方,他怎么也看不见娘。一边在人流中东张西望一边大声喊着:“娘!娘!恁在哪儿?娘!……”
“别睡了!天不早了。”饭馆的小伙计把他叫醒时,这里已经没有别的人了。他慌忙掏钱结账,饭馆小伙计说:“走吧!有人替你拿过了。”
赖皮一愣:“不会,我自己来的。”
饭馆小伙计说:“真的,做生意挣的是良心钱,不能收你双份儿。走吧!”
赖皮揉着眼:“是,啥人?”
饭馆小伙计擦着桌子道:“不知道,俺师傅知道。或许是你的亲戚吧。”他又拿起桌子上用旧报纸包着的几根油条塞到赖皮手里,“这油条也是那人拿过了钱的。叫你路上吃的。”
赖皮百思不解地把油条装入了挎包,迈步出了水饺馆。他一路寻思:哪来的这个“莫须有”的亲戚?五十里的返程走过了四十里,他累了,那油条的香味也把他诱惑饿了。他在路边一蹲,打开旧报纸包,一根油条就咬在了嘴里。此刻他看见从油条的夹缝里掉下一片发了黄的纸片,伸手捡起,看了看,纸片上有大小不均的三个铅笔字“回家吧”。他嚼着油条,看着三个铅笔字在想:是水饺馆主人所为还是替他付钱的神秘“亲戚”所为?一路无解。回到他的茅草屋,天已经黄昏,跑县城一去一回一百多里,他真的累了,于是把脚上的千层底棉鞋脱下,拍拍上面的尘土,还用那块深蓝色白印花布包好,放进床头的纸烟箱里,疲惫地往床上一躺,从衣袋里掏出那个小纸片,看着上面那歪歪扭扭的三个字“回家吧”。此刻他猛然发现:这三个字与在监狱里接到那千层底棉鞋时里面夹带的纸片上的四个字“好好活着”怎么像是一个人的笔迹?他马上找出来那张旧纸片,把两片纸上的七个字看了又看。两片纸的纸质虽然不一,可那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完全是出自一人之手。他愣愣地想着,随后断定:这个为自己付水饺钱又送油条的人和往监狱里送棉鞋还有三块钱的人就是一个人。真是娘的魂儿显灵了吗?可是娘不会写字啊……???他一直想到半夜,也没有想出一个可信的答案。第二天他的又一首诗作问世了:“糊里糊涂跑县城,水饺店里做旧梦,到底是谁把我疼?越想越觉脑袋懵。”
情节生动,故事传奇。
跌宕起伏,充满地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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