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声像一把刀子刺进了吕山花的心口窝，一双眼珠也红了，冲狗剩子吼叫道：你们别碰孩子，老娘给你们脱，说着吕山花三下二下扯下自己上身的褂子，又一把扯下下身的裤子，只剩下上身的一条背心，下身的一条裤衩。
　　 再脱！全脱！要不别想要孩子！
　　 吕山花一咬牙，又扯下了背心，又扯下了裤衩，身上一丝不挂，身子完全光裸着了。
　　 几个歹徒眼珠子直了，一动不动地盯住吕山花，张着大嘴，伸长着舌头，喘着粗气，红眼珠子里冒着火星。
　　 狗剩子也一下子呆住了，大瞪着红眼珠瞅住吕山花雪白光亮的身子，一动不能动了。
　　 吕山花一双美丽的大眼珠，也红红的，似燃烧着一团火。她大声吼叫了一声：把孩子送过来！
　　 狗剩子被吕山花的吼声惊醒了，他抱着小宝走向吕山花，还没等到他走到跟前，吕山花紧走二步，走到狗剩子跟前，一把抢过小宝，又一转身把小宝送进紧跟着她的二旦怀里，同时大喊了一声：跑！快跑！
　　 几乎是同时，二旦和吕山花二个人，撒腿就跑，二旦是往山下跑，吕山花是往山上跑。
　　 猝不及防，狗剩子一下子蒙了，呆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大喊了一声：追！追呀！撒腿就往山上追去，几个歹徒也跟随着追了上去。
　　 从小就跟爷爷上山套兔子，对山上的每一片林子，每一条毛道，都熟知的吕山花，没一会就钻进密密的林子里，看不见了踪影。狗剩子几个人呜嗷喊叫着，东一头西一头，在林子里乱蹿，绕来绕去又回到了原地，其实吕山花就藏在悬崖下面的一个小山洞子里，从上往下看是万丈深渊，谁也不会想到那里能藏住人，那还是小时候跟爷爷上山，爷爷告诉她能藏身的地方。
　　 气急败坏了的狗剩子跳着脚骂：这个滑头的老娘们，看我抓住怎么收拾你！他妈的，眼看到手的鸭子，叫他妈飞了。
　　 骂归骂，恨归恨，蹿来蹿去的狗剩子就是摸不着吕山花的人影。几个人一个个累得呼呼带喘，再也跑不动了，一屁股坐倒在草地上，再也不想起来了。
　　 大哥，这个女人是不是钻进地缝里了？还是飞上天了？也许她就是七仙女下凡，人世间哪能有这么俊得叫人掉魂的女人。该着咱们哥们没福气。这样美绝了的女人，他妈的，怎么就叫她跑了呢？
　　 忽然，山下传上来一阵阵叫喊声，狗剩子不楞坐了起来，他听清楚了，叫喊声越来越近，其中好像还有人呼叫着他的名字，他马上意识到是民兵或是公安上山来抓捕他们来了。
　　 公安和民兵来啦！快跑呀！
　　 狗剩子冲几个同伙大叫了一声，撒丫子就往林子深处跑，那几个歹徒也跟着往林子里跑。
　　 慌不择路，东一头西一头乱撞，最后都掉进了山崖下面的万丈深渊，一个也未能生还。
　　
　　 六
　　 文革一结束，全国形势都发生了巨大变化。杏花村老支书听南边来的一个亲戚说，南边有些村子，实行联产承包，实际上是把土地分给个人耕种，个个人家都仓满猪肥，开始走上富裕路了。老支书心知肚明，搞了一辈子大帮哄，越搞越穷，连肚皮都填不饱，要是把地分给个人种，那就完全不一样了。南边那些村子走的路，才是能叫农民富裕的路。于是他就召开支部会，把自己的想法一说，大家伙都翘大姆指赞成，老支书说：咱们也学南边的经验，不说是分到各户，分到几个生产小组，由几家亲戚组成小组，这样土地还是集体土地，只不过是分到几个生产小组耕种。大队还是大队，生产队还是生产队，叫上边看不出大毛病，集体还是集体。至于各个小组，再分到个人家，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不知道，上边怪罪下来，由我老头子一个人承担。
　　 杏花村在全乡全县，第一个搞起了联产承包，分田到组，村民的生产积极性空前高涨，各家各户，天不亮就下了地，像绣花一样伺弄分到自己家名下的那块宝地。每个人都喜气洋洋，每户每家都干劲冲天，一时间，杏花村热开了锅。附近的几个村子，也都要学样。乡领导慌神了，这不是要倒退到资本主义，走资本主义道路吗？赶紧报告到县里，县政府主管农业的曲副县长，也就是当年琴师曲亮的父亲曲林，没等听完汇报就拍了桌子：要反天哪！都给我抓起来！给我好好收拾收拾杏花村那个老家伙！就是他带的头。
　　 老支书被抓走了，乡里放出话，老支书的问题很严重，破坏社会主义制度，要判刑，要坐牢。老支书一家子，都毛了丫子，老支书都六十好几的人了，身上又挂着病，还咋抗折腾？全村人都提溜着心，老支书是为了大伙才被抓的，要有个三差二错，大家伙都有责任，分田单干的事，也彻底黄了。又得回到大帮哄，吃不饱肚子的日子。于是有村民就提醒说，现在县里管这个事的曲副县长，就是当年县剧团的那个叫曲亮的琴师他爹，虽说没能正式和吕山花结婚，两个人也在一起住了三个多月，也算实际上成了他们老曲家的儿媳妇，虽然后来曲亮参了军，把吕山花甩了，可毕竟和他们老曲家有那么一层特殊关系，要是吕山花能去求求那个副县长，说不定还能给个面子，把老支书放了。
　　 大家伙这么一议论，都觉得只有这一招，还有希望把老支书救出来，于是派了几个人去跟吕山花说了大家伙的意思。吕山花听完，奔儿也没打就说：行，我去找曲县长。南边都那么做了，国家也没禁止，咱们怎么就不行？这么多年，咱们啥啥都比南边落后。三叔有啥罪过？行，我去找曲县长。
　　 大家伙就叫二旦跟吕山花一起去，二旦骑一辆自行车，吕山花坐在车后座上，二旦晃开膀子，沿着一条通往县城的沙石路，撤欢地飞奔，经过一个拐弯路口时，差一点和正从前面行驶过来的一辆吉普车撞上，吉普车急煞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从车里先是下来一个五十几岁的男人，吕山花一打眼，竟然情不自禁地惊叫了一声：杨社长！是你！
　　 紧接着又看见老支书也紧跟着下了车，没等山花问是怎么回事，老支书就对山花说：是县委杨书记送我回来的。杨书记就是原来咱们公社的杨社长啊。山花你不记得了，那一年杨社长上咱们村蹲点包队……
　　 记得。记得。吕山花惊叫着说，我咋不记得？记得！
　　 吕山花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年闹旱灾，粮食减产，家家户户缺粮，九根肠子得扎起二根，蹲点包队的杨社长就对老支书说：老哥呀，解放这么多年了，农民一遇灾年就缺粮挨饿。是我这个共产党员我这个公社社长没尽到责任哪！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了解你们这一带的地形，大山里有许多可开垦的平地，你们村人多地少，何不上大山里开点荒地，补充土地和粮食的不足……
　　 没等杨社长说完，老支书震惊得张大了嘴巴，瞪着眼珠瞅住杨社长：这，这，这……我也想过，可这可是走资本哪！
　　 走不走资本，要看老百姓能不能吃上饱饭。这事我想过多时了，你只管干，出了事由我承担。杨社长拍了胸脯。老支书也敢下了决心。
　　 吕山花向老支书请战，召集了二十几个年轻妇女，成立了一支娘子军战斗队，跟着村里二十几个年轻壮劳力进了山，一干就是三个月不着家。吕山花怕大家伙想家，一到下晚黑，就给大家唱京戏，连台本戏杨家将、穆桂英、杨宗保、佘太君，全由她一个人扮演，只看得大姑娘小青年，眼珠子发直，申早晨一上工就昐着天快黑，好知道下一场戏是个啥故事。有几个年轻小伙姑娘，竟然也跟着学会了几个唱段，他们最爱唱的是穆桂英的好几个唱段。
　　 自从有了大山里的小开荒，杏花村家家户户苞米楼子满满，粮足仓满，再不用扎一根肠子过日子了。老支书向全村宣布纪律，谁要是把这个事泄露出去，就断谁家的口粮。所以杏花村的小开荒一直保留了下来。杨社长也没有因为这个事爱到牵连。
　　 可是，文革一开始，杨社长就被造反派揪了出来，造反派叫他揭发公社书记的反动罪行，他说他不知道书记有什么反动罪行，于是也被揪上批斗台进行批斗。不管造反派怎么逼问，杨社长坚持说他没有什么可揭发的，就被几个造反派打翻在地上，又踏了几只脚。
　　 正这时，就只见十几个大汉，每人手里挥舞着一根大棒，呼嚎喊叫着冲上台来，几棍子打翻了几个造反派，一个高个子大汉，背起杨社长撒腿就跑，吕山花和几个大汉在后面护卫着，造反派谁也不敢上前，眼睁睁地看着人被抢走了。
　　 老支书跟村干部们商量说：杨社长不能呆在村里，说不定哪天哪个造反派坏种来搜查，我看就把杨社长送到山里地抢子（小开荒）吧，那里有房子住，有吃有喝，呆多长时候都没事。
　　 吕山花组织了几个妇女，轮流到山里给杨社长做饭。杨社长也喜欢京剧，还跟吕山花学会了好几个唱段，后来杨社长去了五七干校，还在五七干校登台表演过，受到了热烈好评。
　　 山花呀。杨书记握着吕山花的手笑着说，我得叫你一声师傅呢。我现在也成了京剧迷了。京剧可是咱们国家的国粹呀。杨书记说完又转身对老支书说：老哥呀，刚才在路上我跟你说了，咱们国家的形势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我听一位老领导说，邓小平同志在一次会议上说，贫穷不是社会主义。是呀，贫穷不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应该叫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幸福的日子。我请一位书法家给我写了一个条幅，上面写二句话：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富裕才是社会主义。就挂在县委的会议室里。我这回跟你一块来杏花村，就是跟你研究商量怎么能叫农村农民富裕起来。
　　 杨书记越说越兴奋：那一年我在你们村的地抢子呆了好多天，我不光跟山花学会了唱京剧，我还研究了那里的土质，那里的腐植质非常丰厚，不用施肥，就能长出那么好的庄稼，我就想要是种上经济作物，是不是会产生更大的价值？我这回跟你来杏花村，就是想把大山里地抢里的土带回一些，请专家们鉴定一个，看看是不是可以种植人参黄芪等经济作物？我们共产党人，不光要叫农民吃饱肚子，还要叫他们富裕起来，过上好日子。我想让杏花村作试点，要是能成功，就在全县推广。党中央提出要把重点转向经济建设。转变农业的生产经营方式，也是关键的一环。农业是国民经济基础的基础，只有农业上去了，整个国民经济才能有大发展。老哥，我可能又要给你加任务了。
　　 杨书记你说得太好啦！听完杨书记的一席话，老支书显得很激动。是呀，光靠种粮食，大发不了，种经济作物，先前陈争也跟我提过这个想法，可是那个时候，气候不行啊。搞点付业都要挨批呢。哪敢想那个事。现在有您县委书记发话，我们杏花村就敢干了。您书记指到那儿，我们就干到那儿。
　　 不是我杨某人。是党中央。杨书记纠正说到，我听一位老领导说，党中央要开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大好的新形势很快就要到来了，老哥，你又有英雄用武之地了。
　　
　　 七
　　 这年，杏花村又来一个包村干部扬帆，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祖国新的大好形势开始了，而杨帆的命运却发生了曲折。那时候大学生毕业分配，原则上哪来回哪。杨帆相恋了三多年的女友，也是中文系的同斑同学杨小梅，她们家是佛岭县农村的，她不愿意回去，说要是分回那个偏远的小县城，她这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两人就会分居两地，感情会越来越远，就对杨帆说，你家是省城的，即使你分到外地，也总有理由调回来，要不你跟管分配的辅导员说说，咱俩调换一下，你要求分配到我老家，把我留在省城，以后你再往回调。当时杨帆想也没多想就说，行，我去找辅导员（辅导员是扬帆中学同学的哥哥，平日里对扬帆就很关照的。）听了杨帆的请求，辅导员斜楞着眼珠看了杨帆半天，才说：你可想好了，这可不是儿戏，别一时冲动，为了爱情你可以作出一些牺牲，可是你也得考虑，万一你将来回不来了，你们的爱情还能保持得住吗？杨帆斩钉截铁地拍着胸脯说：不会的，我们的爱情经过三年多的磨练，跟铁打的一样，不会出现任何问题的。我是个男人，总不能叫女孩子去吃苦吧。
　　 怀着一种英雄救美的豪壮感，杨帆登上了北上的列车，火车整整奔驰了一夜，才到达了大东北边的一个小县城佛岭县，杨帆被分配到县文化馆创作组，专业还算对口，杨帆也立志想当个作家，觉得在基层有机会体验体验生活，说不定将来会写出惊世之作呢。
　　 然而，惊世之梦还没开始作，杨帆就收到了一个要好同学一封来信，告诉他，杨小梅定于这个星期日结婚，给所有在省城的大学同学都发了请柬。还说她的男友是省财政厅的一名副处长，去年死了老婆，是杨小梅单位领导给介绍的。
　　 杨帆瞪大着眼睛看着那封信，不相信这是真的，上个月，杨小梅还给他从省城寄来她托人从上海买回来的一条真丝的乳白色围巾，还在里面夹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的四句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相爱一生一世，永远不分离。我一直把围巾围在脖子里，那可是我们爱情的信物，爱情的传递呀！没到一个月，她怎么也不会变心变得这样快吧？
　　 杨帆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省城找她问个究竟。而正是这个时候，领导找他谈话，交给他一个重要又光荣的任务。叫他作为林副县长的助手，到杏花村蹲点包村。这是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以后，县委提出的三年之内，叫所有的村子，都能走上富裕之路，每个县领导都要包一个村子，帮助农民致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