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老屋(小说)
小区大门口有四五个人围着在看下象棋。他们俩走到这里后,乔岫径直朝前走,并没有回头。王世谅却停下来了,因为他听到了人群中飘起的一句话:“……退?我看你朝哪里退?我看你朝哪里逃?哈哈,我保持进攻的姿态,你就得摆出防守的姿态,我要是采用防守的姿态,你就一定会进攻了。我是不会给你留这样的机会的。正所谓姿态不同,效果不同,你看,棋怕十六吃,你不行了吧……哈哈哈。”
王世谅顿时产生了感触,觉得这个人说得很有道理。
回到屋子后,儿子王争平正在乔岫云说话,他问:“妈,你和我爸都回去了?”
“嗯。”
“家里好着没?”
“那有啥好不好的?就那样子。你就别操这个心了,专心学习,以后当个作家什么的,让我跟你爸脸上也有点光彩。”
“我想当医生呢。”
“哦?为什么?作家不好吗?”
“当医生以后能转成作家,可当作家转不了医生。妈,你为什么想让我当作家呢?”
乔岫云坐到儿子跟前,说:“妈觉得吧,能解救人思想的痛苦,比解救身体的痛苦更有意义。”
王世谅说:“这世间所有人,谁没有灵魂?谁没有思想?当作家是想喝西北风去呀?一个年轻娃娃能有什么高深的思想呢?离开物质的灵魂在那个社会都会成为笑料的,尤其在科技高度发达的未来,图片化的世界会肢解文字的,让文字变得轻如鸿毛。虽然说现在的行业很多,我觉得吧,工作就不只是挣钱过日子这么简单的事了,还得让人尊敬,是不是呢?怎么能让人尊敬呢?就是要让人求你,你的工作才有意义,生命才有意义。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说,我支持儿子,当医生挺好的,体面地活着才是关键嘛。”
“切!没看出来你还挺世故的!你那叫想法,世故的想法,不叫思想。人都是有灵魂的,有灵魂就会有痛苦,有痛苦就会有思想存在的市场,也会有文字存在的空间,没有思想的生活一定是漫无目的浑浑噩噩的。”
……
终于,王争平还是没有辜负了王世谅的期望,在第二年那些最为酷热的日子里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北大医学系。虽然没有遂了乔岫云的建议,但夫妻两个还是心花怒放,他们跑东跑西的,却不知道该给谁报告这个好消息,也不知道谁会在乎他们这个好消息。因为没人问他们这件事,他们由此便不免失落起来了,自己高兴算什么高兴嘛!
幸福是一个瞬间,短短的一个月以后,他们就习以为常了,也平静下来了。但这个消息最终还是通过王世谅在村子里种地的堂兄弟王世谦,传到了老家,并且,在王世谅去到村上给王争平开相关证明和到派出所办户口的时候,被老家的人坐实了的。
“这件事必须得请客!喜事么。”
“不请不行,不但要请,还得大请,想在咱们门口支几口大锅这种凑合的事情弄不成。”
“就是的,吃他一顿也不容易。”
“诶呀,祖坟里冒青烟了?我那一年砍枣树烧锅的时候,把他爸坟上的那条路上的水沟平了,让雨水绕开流,你看,果然奇迹出来了吧……”
“那就更应该请你。不过,你也没说把你家的祖坟好好拾掇一下,说不定你家还会出个特朗普也说不定。”
“请了就请,不请了也不稀罕,不就是饭么,酒么,谁是没吃过还是没喝过?对劲的自己人才去呢,要是请我还不一定去呢。”
“妈的,咱那个货就不好好学嘛。”
……
大家七嘴八舌众说纷纭,王世谅只好不住地点头,“请。一定请。就是俺家王争平没考上大学,请大家一回都是应该的。大家看在那里能吃好喝好,咱就在那里请……”
终于被大家知道了,也终于有人关注了!王世谅的心里美滋滋的。
只是说到请客问题,乔岫云便有些不高兴了。
“你还是收敛点!”
“这也是大家的要求么,况且我已经说出去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说出去了有啥呢,你不请客谁还能在你口袋里掏钱?”
“咱总不能小家子气吧?”
乔岫云略有不安地说:“你把大家请了,不见得能达到你要的效果,你有请大家吃饭的钱,还不如把这些钱给大家分了,都还把你记住了。”
“这事就这么定了,别反反复复地,被大家小瞧!”
但是,当王世谅把酒店订好了,还定了十桌子菜,一桌子十八道菜,只有五道素菜,其余的全是肉菜,然后,又去烟草局抱了十条芙蓉王,去五粮液的西安办事处搬了五箱子,并且给大家都把含有请客的时间地点等信息的请帖发了,却发现没几个人回应,这让他有些着急。为了防止吃饭那天冷了场,王世谅还提前一天回到了老家,手里拿着烟,挨家挨户地去请了。除此之外,他还给乡亲们特别强调:明天能来的都来,不用随礼,咱不收礼,到时候有大轿子车来接呢,吃完饭就送回来,也不会耽搁大家多少事的……最后,还特意去了猫娃家,多拿了两盒烟,放在人家的桌子上,说明来意,猫娃和十二能还算热情,也就是说脸色比以往看见他时能舒展一些。
还算不错,村子里来了九席人,这就不算被冷了场,毕竟宁让把饭菜剩下,不能不够大家吃,让大家嘲笑说是吃拉脱(方言,不够)了,那就把人丢大发了。
因为王争平从小就在城里上学,村子里好多人都不认识他,所以王世谅就把他带到每个桌子前给乡亲们介绍:这是你三爷,那是你五婆,那是你峰爷,那是你宽爷,那是……
进了城里的酒店,刚开始时,大家还是略显拘谨,毕竟这里不是大家熟悉的场合么,他们的脸上露着和善和谦卑,但随着对王争平的逐一介绍,气氛就活分起来了。
十二能说:“娃呀,你权当进了爷庙了,该磕头的磕头,该跪拜的跪拜!不管你干多大,你都要记着你是咱王庄人,这里就是你的根……”
争平点头。
长脖子说:“娃把爷认下了,也不能白认么,爷们总得给娃个见面礼吧……”
十二能说:“那么大的碗还堵不住你的猪嘴,能拱得很,你也没看人家娃稀罕钱不?”
“咋不稀罕?你要是给,娃就要呢,你信不信?咱俩打个赌。你让娃说,要还是不要?”
王争平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因为都是长辈,在长辈面前,他的脑袋就转不动了,因为一个“大”子压着呢,所以他只是笑笑,望着他父亲王世谅。
王世谅说:“你们先喝着,自己掌握自己的量,还需要啥吭声,我给咱要。”说着,拉着王争平去了下一桌。
几杯酒下肚后,肚子里的阀门就被打开了,大家的话也多了起来。
猫娃旁若无人,用筷子夹了一个螃蟹,拿到眼前看了看,当她打算咬下一根螃蟹腿时,却因为没小心,被另外一条螃蟹腿刺到了脸上,便埋怨说:“咋用这些提不上串串的东西招待人呢。”说罢,将嘴里已经咬下来的螃蟹腿渣滓吐到了地上。接着,又用筷子夹了一根鸡腿,刚要朝嘴里送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手抖了一下,把鸡腿掉在了桌子上,她顺势用手拿起来,啃了起来,弄得满嘴是油,这时候,她说:“考上大学能怎么样?智贤家不是也出了个大学生,现在还在蹬三轮车呢,连个对象也找不到,日子过得恓惶的。”
“听说这娃上的交通大学呢。”
“好像就是的。”
“不对,上的交通大学的大专。”
“原来是大专呀,那差档次着呢。”
“上啥学都一样不顶用,你知道不,上北大还有卖肉的,真的。”
“我听说了。大学生还不如看大门的,不顶怂用。有个清华的,来我们院里应聘,跑了好多趟,院里还是不要。”
“卖肉的都算是好的,最起码还能谋个生计,还有正上着就跳楼的呢。”
“啊?真有这事?”
“啥事没有嘛,少见多怪。”
“那可惜得很,可怜他爸他妈了。”
“那有啥办法哩,跳楼就是迟早的事,你看,现在毕业了就失业了,用人单位都要博士呢,上个大学能顶啥用?”
“我看,上大学不如找个好对象,我大女子嫁了个拆迁户,小的也嫁了个拆迁户,好得很呢,给我拿烟至少是软中华,拿酒都是茅台……”
“上了总比不上好!锅底下有柴火才是兴盛,少年强则家强吗。”
正说着,十二能突然说:“我咋感觉这酒是假酒,味道差得远。”
长脖子说:“哦?我也估计是假酒,要是真的,那这些酒得花多少钱呢,谁拿这么贵的酒招待客人呢。我尝尝。”他喝了一口,咂巴了几下嘴后又说:“就是假酒。”
“啊?小声点!让人家听见了不好!不过,你喝过真的没?”
“看你说的,在农业社那阵子,我就喝过。你小看我了,竹叶青,四愣子,长安特区,哪一种我没喝过?”
“唉,你管他真的假的,喝吧喝吧,反正喝不死人。”大头给自己喝水用的玻璃杯里倒满了五粮液,一饮而尽,接着又倒了一杯……
“好酒量!”
“把酒当水喝呢!”
“占便宜不要命!”
……
让王世谅感觉烦的是,这些乡党吃着他的饭,还毫不避讳口无遮拦地说着他的不是,但不管怎么说,在酒席宴上,他们的气氛还是其乐融融的。
八
大家陆续朝外走,有的人手里还提着打包的饭菜,有的人提着没喝完的酒……
王世谅膨胀的幸福感在今天得到了宣泄,笑得都已经疲惫了,但他在买单时还是对服务员说:“俺孩子今天露了脸了,这就算是给祖先脸上增了光了。”
跟在他身后一起过来的乔岫云说:“世谅,你就骚情很。不是我说你呢,你说祖先在哪里呢?光增到哪里了?唉!越是得意的时候就要越收敛,就得越小心,怎么说你都不听,怎么拦你也拦不住,到底是咋回事吗?”
“祖先当然没有福气看到这一切了,但他们一定会在九泉之下知道这件事,也会替咱高兴的。反正,我觉得今天的事情办得可以,你看看大家红光满面的脸,多好啊。”王世谅说。
“世谅,咱花钱是小事,没有了咱再去挣,但我的心一直慌得很。”乔岫云一脸忧郁,像掉了魂似的。
“咋了?要不然一会儿去医院拍个胸透?”王世谅关切地问道。
“一会儿赶紧回,我想睡一会儿。”
正当他们俩在说话的时候,突然从楼底下跑上来一个人,原来是兴才,他问王世谅:“大头呢?咋不见了?”
“刚才没跟你们一起下去?”
“没,奥,对了,他说是去上厕所了。”兴才说着,就奔跑着去了厕所,王世谅跟在后面。
大头斜躺在卫生间里,头枕着马桶,吐出来的腌臜弄得满身都是,口水丝线般连在肚子上。
看着兴才有些犹豫,王世谅说:“你扶住,我来背。”
四十多岁一百七十多斤的大头,喝醉了酒以后,软骨弄弄的,很难把他扶起来。最后,兴才叫来了两个服务员帮忙,王世谅才把他背上,不过,他感觉大头更重了,等到王世谅到了大厅,左右看看以后,才忽然不知道该把他背到什么地方算合适。
看他在犹豫,兴才说:“没事,世谅哥,你把他背到车上,等回去以后给,我给他灌点醋,让他睡一觉就好了,大头也是的,把自己喝成这个样子,走到哪里都为嘴。”
乔岫云从王世谅的脚步中读懂了他的思虑,说:“世谅,我看要是不行的话,还是去医院吧!”
“行,你让司机把车开过来!”
“不用去医院,这在酒场上这是常有的事。”兴才说。
把大头朝小轿车里塞的时候,大轿子车还没有离开呢,大家纷纷投来狐疑的目光。
“人家大头享福,面子大,坐小轿车回去呢,让咱坐大车呢。”长脖子说。
“屁股和屁股不一样,你就没长坐小轿车的屁股么。”
“你倒是有,你咋也没坐呢?”
……
大头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背上插着针管,头顶挂着吊瓶,药水正在一滴一滴地朝他体内流,王世谅趴在床子边缘,睡着了,旁边放着一本病历和CT胶片及诊断证明,他伸出左手,拿起来,静静地看着。
当他看明白了,他属于脑血管曲张,有轻微脑梗时,就把这些检查结果又放回了原处,然后,望着天花板。
好像做了一场梦的王世谅抬起了头,看到了正在沉思的大头,就说:“大头,你醒了,昨天咋把你喝成那样了?我担心把你喝坏了,就把你背到医院的,你看,把我的衣服全弄脏了。”
大头似乎没听王世谅在说什么,他也没看王世谅,而是低着头阴着脸说了句:“扶我坐起来!”
坐起来后,大头用一只手将身后的枕头放好,然后,瞪着王世谅,说:“我想喝羊肉汤了。”
“医生说,像你这种情况,就得吃清淡一点的。”
“我就问你一句,你买还是不买?”大头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
“你也不看你是啥状况。你现在是病人,不能这样随心所欲的。”王世谅解释道。
“少啰唆!买去!”大头恶狠狠地说。
“那你这不是插着吊瓶呢,我走了谁照顾你呢?”王世谅略作思考。
“我还没死呢。你担心啥?买去!”大头的声音再次高了起来,像呵斥自己的孩子一样呵斥王世谅。
顿时,怒火从王世谅心中升起来了,他就不再说话了,但还是站了起来,朝门口走。
他刚转过身,又听到一声吩咐:“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