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老屋(小说)
王世谅站在原地,没说话,没有动,没有回头。
“再给我买个肉夹馍!”大头叮嘱道。
他刚要抬起步子朝前走,又听到一句:“回来!”
他便不动了。
“要纯瘦肉的。”大头说。
这次,他大踏步朝前走,身后又传来喊声:“记着,再给我买一身衣服,买个手机充电器!”
王世谅的肺都快被气炸了,这大头讹人怎么讹得如此理直气壮。他心里愤愤不平地想:我又不是你爸,你怎么能这样要呢;就算我是你爸,你也不该这么说,不过,想到这个“爸”字,他就想到了大头的父亲蛮子,便倒吸了一口冷气,摇了摇头,径直朝医院的电梯口走。
正在这时,看见乔岫云正在过来换他,问:“世谅,你干啥去呀?”
“狗日的醒了,要喝羊肉汤,要吃肉夹馍呢,还要他妈的x呢。”
“呀!你咋开始骂人了?别生气吗!他要啥你就去买啥吧。你想,他在病床上躺着呢,心情肯定很糟糕,表现也就过分,这很正常。咱理解一下。其实,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最考验人的时候,过了就没事了,不管怎么说,天都塌不下来,你放心!有我呢!”乔岫云拍了拍王世谅的胳膊。
……
就这样耗着,大头住了半个月院,明显胖了,脸上都有肉坠下来了,医院催促让出院呢,可大头不肯。王世谅天天在这里跑上跑下,也弄得身心疲惫,眼看着大头的气色越来越好了,可他说话却变得结结巴巴起来了,便有些纳闷:刚醒来那会儿,他不是好着呢吗?
“你看,是你家的假酒把我喝成了脑梗的,你应该负责!”
“不是假酒,这一点我保证,我买酒的发票还在家里放着呢,怎么能是假酒呢?况且我怎么能买假酒招待乡党呢?这不是胡扯呢吗?”
“那我以前喝酒怎么没喝成脑梗?”
“你的脑梗是不是这次喝酒喝成的,还很难说呢,这需要医生出具证明,医生不开证明,你就不能这么说。”
“那我怎么说?我难道不是走上你家的大轿子车的吗?现在呢?你让大家喝假酒你还有理了?我跟你说明呢,我这下半辈子就是你的事情了,还有我爸,也得你养,老了还得你去埋!”
“你怎么不讲理么!”
“你做事缺德,还说我不讲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情,你的假酒把我喝出病了,咋?你还想耍赖呢?门都没有!”
“谁做事缺德了?不是我掏钱费神给你检查,你还知道你是脑梗呢。酒不是我造的,你要是说那是假酒,你告酒厂去;你要觉得是我的酒把你喝坏了,你还可以去法院告我,你不讲理,总有讲理的地方呢,如果法院判我对你负担到底,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负担,连你儿子孙子都负担!”
“去法院?我不去!要去了你去!你不信了咱走着瞧!你本事不是大吗,那就把我和我爸都养了,才算你有种!我的病没好,我就不出院,谁来给我说都没有用。”
“你的病得的深,得的重,咋能好呢?”
“你们不要吵了,这是医院,不要影响别的病人,你们最晚明天必须出院。”一个年轻的女护士,一边从临床那里拿走了吊瓶,一边说。
“唉?护士,这不对吧?你们医院给我把病还没看好呢,咋能让我出院呢?”
“得病的人又不是你一个!这里也不是宾馆,不是你想住多久就能住多久的。”
“你,你咋能这么说话呢?”
女护士没有再搭理大头,转身出了病房。
临床在楼梯处给王世谅说:“你对这个人太好了,他再不出院,你别给他买饭,让他饿着,他自然就待不下去了……”
“我……”
“你啥呢?对这种人,就不能给好脸色!”
不出院是不可能的。大头被逼无奈,还真是黑着脸同意了出院的事。
在车上,他还好好的,可是,当他从巷子口下车的时候,嘴就歪起来了,腿也拉起来了。
“吆,大头,我还以为你到城里打工去了,咋弄成这样了?我就说吗,你给你爸连饭都不做,老汉这几天都在啃干馍呢。”猫娃问。
“嗯,你看我这样子,还能做饭不?”大头口齿不清地回答。
“你咋了,咋成了这样了?”
“被假酒喝成这样了。”
“不对呀,那酒好着呢呀,挺顺口的。”长脖子说。
“假的!”大头斩钉截铁地回答,末了,继续说:“你也赶紧去检查身体去,说不定喝出了啥问题现在还不知道哩!你看我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朝回走!一天到晚没事了耍啥舌头呢,有那闲工夫,咋不把那破嘴抱住,用巴掌打呢……”十二能在门口大声呼喊着猫娃。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旺,旺旺!”声音,大头回头一看,是一只跟小牛犊一样的大狼狗朝他扑了过来!
“你,你干啥?哎呀,我的妈呀……”大头撒开脚丫子朝家里跑去。
九
村主任王三治和王世谅算是小学和初中同学,向来都是有话直说不拐弯,他给王世谅打电话,说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商量,王世谅没有推诿,当天晚上就开着车回了王庄。
王三治给王世谅把茶水倒好,把门关上以后,并没有多说多少絮叨话,就直接开门见山了,他问:“世谅,你和大头的事情打算咋办?”
“能有啥事呢?”
“我这人向来都是将复杂的事情简单来办,咱别绕来绕去,你给他赔点钱算了,反正,不管有多大关系,咱暂且不论,总是有点关系的,不能说是没关系,要不然,我也不会把你叫回来的。”
“他也是成年人,不是不懂啥的小孩子,自己有多少酒量自己不清楚呀?再一个来说,我的酒在桌子上摆着,也没有多余的,又没有人给他灌进嘴里的,他能找谁呢?”
“你要是说没关系,那我问你,人家咋不找长脖子呢?人家咋不找猫娃呢?却单单找你呢?”
“找我能咋样?我也不是谁想捏圆就捏圆,谁想捏瘪就捏瘪,谁想宰割就宰割的人。他别忘了,现在也是法治社会,他的那些野路数不灵了。”
“这跟那个没关系。我实话给你说哩,你也知道他的日子现在过得不顺当,心理就有发生变化了,看见别人的日子过得顺当就着急,而你恰恰就给他提供了这个机会。不是吗?你要是不请客,我看他还敢去找你?就我这一关他都过不了。”
“我请客也是好心,又不是想害谁呢,他要自己害自己呢,谁能管得了?”
“老同学,你不能用你在外面的那些认知和书本上那些知识来衡量对与错,来判定该与不该,到咱农村,这些东西不好使。我给你说说我的顾虑,万一他把蛮子给你弄过来,朝你家床上一躺,弄不好再闹出个人命来,到时候咋收场呢?你就不干别的事情了?一辈子就跟这种人纠缠?就算是你最后赢了他,有什么用呢?你的时间也就都浪费在这件事情上了,你就彻底输了,因为挣钱的时间快乐的时间才是宝贵的,而你输掉了这些时间,你也算是个生意人,掂量掂量,划得来不?再说了,他是啥人?你是啥人?是一样的人吗?不一样吗!钱是身上的垢痂,搓完了,还有呢。要我说,你让一步就算了,钱一给,这事情也就了了,你过你的安宁日子,我也就忙我的事情去了。”
“那他要多少钱呢?”
“十万。”
“那么多?他也真能说出口!”
“确实是多了点,我也这么说了。你猜我说了这话以后大头的反应吗?他就开始在院子里磨刀呢,说是他反正是活不长了,也不会让你活的时间长。”
“他吓唬谁呢?难道我害怕了他了”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问题是他打烂账呢,以后的日子和命值不了十万块,你要过日子呢,可不是十万块能衡量的,也就是说他的命值不了你的命;况且他在暗处,你在明处,你总有疏忽的时候呢,咱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么。”
“难道说就这样被抢劫了?难道说就这样向歪风邪气举手投降了?”
“所有的富贵或者贫穷都是一点一点修来的,这世上,亏吃得,你这是在积德呢;人心是个无底洞,占便宜那种事,都少干,这都对后代不利,从这里弄来,从那里就丢了,不顶事。人欺人,天不欺人。你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对这还不了解了?你让他一步又如何呢?你就权当投资失败了,或者打麻将输了。”
“那咱就不讲原则了?这还是法治社会吗?我想告呢。”
“什么法制不法制的?原则倒是个啥吗?这不是在外面呢,这是在村子里,你的根在这里呢嘛,你要明白这一点,就不会那么认真了。”
“难道说,我的根还有啥问题吗?”
“老同学,你要这么说,就没意思了。你要告,我不拦着。问题是你赢了能咋样?总不能把他抓了吧?把他抓了,蛮子咋办?谁来赡养?况且法院的人发一张纸,这事情就算是结束了,他们该上班就上班,该下班就下班,总不能一天到晚跟着你,就干你这一件事?人家谁管你以后的那些事情呢?到那时候,烦恼还是你的。话说回来,有这十万,你能过,没有这十万,你还能过,这有啥呢?看淡点!我知道你这辆车马力大,上个坡跟走平路一样,我想这也不费你的啥事的。”
“要是我把钱给了他,事情就办得实在太窝囊了!我觉得他不是在要钱呢,是在恶心我呢,你说我们隔壁邻身的,这大头就一点人情面子都不讲?我就不明白了,我到底是哪里把他们的罪了?”
“你这么灵的人咋说瓜话呢?现在这社会,都是自己顾自己呢,人和人之间不会有太大的矛盾,但也没有温度,是陌生地,冰冷的,就算是有人情,人情还能有钱亲吗?你问我,你怎么把他们得罪了,我来告诉你,你比他们富裕了就把他们得罪了,你比他们混得好就把他们得罪了,就这么简单。不过,你不能太过书生意气,不管谁想踩在别人头上,最终都会被别人踩在脚底下,这以后的路长着呢,你不应该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最后弄得满盘皆输。”
“那要是我混的不好呢?”
“你混的不好?哼哼,就等着被踩在脚底下吧。不过,这很正常的。”
“这很正常?”
“是的。”王三治很确定。“哦,对了,你就当做慈善呢。你把这件事别当成被动的,就没有吃亏被宰的感觉了。”他补充说。
“没有感恩之心的人,我对他做慈善,他还认为是他在对我做慈善呢,本来应该要三十万的,才要了十万。”
“这不会。他就没见过那么多钱,怎么敢要那么多钱呢?说到底,他也不是多恶多坏的人。”
“那你让大头写个保证,这件事完了就结束了,没有什么以后,也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包括我的家人。”
“他瓜了吗?这种事让村里人知道了,不用嘴笑他都用屁股把他笑了。人吗,心里还能没有一点是非曲直了?咋?你还怕你家岫云?”
“你也知道,我并没有把我的命看得比别人重要,所以谁都不怕,更不是气管炎,这一点你放心。”
“那你是?”
“就这事了。不说了。”
……
十
一个月后,因为王世谦的女儿要出嫁,要在村子里待客,他专门去了城里,提着礼给王世谅说了这事。这种礼仪在本族人面前,就算是很尊重了。碰巧乔岫云去了娘家,王世谅也就没跟她提过此事。虽然乔岫云也算比较通情达理,但王世谅认为她毕竟是女人,承压的能力肯定不如男人,万一知道他给大头掏了钱的事,保不定会生气的,而他和她在一起,是要送给她快乐的,怎么能让她生气呢,以后,在老家发生的任何不愉快的事,都不能让她知道了,自己来承受和处理就行了。
当车子开到王世谅家巷子口的时候,他远远地就看见他家门口也就是大头家的后门口停了一辆吉利牌小轿车,大头正把一桶水从家里提出来,放在地上后开始擦车了,从他擦车的动作来看,浑身都充满了干劲儿,好像面前有了曙光,在照耀着他的康庄大道,所以根本不需要把脑梗当回事。因为这里的水并不需要掏钱,加上大头爱车如命,恨不得把蝇子拉下的都擦洗干净,所以,水就流得满路都是。
猫娃和蛮子也站在车跟前,他们正和大头嗓门很大地说话呢,王世谅坐在车里都能听清楚。
猫娃说:“你那只能代表有车,不能代表你的生活有了品质。”
“有就可以了,我这也算是有车一族了,最起码代表已经跟人一样了,我见了人就可以说,我是有车的人了。”
“那你把钱挣了?有啥门道,给咱也介绍一下?”
“我本来就有钱,买个车不算啥,前两年就想买的,现在看到车便宜了,就实在忍不住了。”
王世谅不想碰见他们,但看到他们可能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就下了车,朝自己家门口走,路过蛮子身边时,他瞥了一眼,看见了拄着拐子的蛮子对他露出了慈祥且亲切的笑容。
“世谅,我正要找你呢。昨天下午,我老汉从你家后门路过,你家后门楼上的瓦片掉下来了,就把我老汉的脚砸烂了,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你说这事咋办呢?”
王世谅的头“嗡”的一声,但他还是扭了头,看着巷子口走过的长脖子,装作没听见,但他心里却在想:难道说这就是所谓的墙倒众人推吗?
正在这时,大头插话了,他说:“砸了活该!你老汉没事了跑到人家门口底下干啥去了?再说了,人家门楼底下离路还有一米远呢,瓦片总不会长了翅膀飞到你老汉脚上吧?是不是想在人家那里寻思点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