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老二说，他从小就姓凌，改了他不习惯。永兵说既然二弟不想改姓，那还是我改吧，得给大爷一颗定心丸。将来各自成了家，各家门另家户，各人顾各人，妈是亲妈，我们几个都会孝养妈的。可是，将来孝养大爷和奶奶总得靠住一个人，这边负担大一些，我为老大，我全盘承担。
　　 母亲有些难言。舅舅做了工作，说规矩是人定的，只要合情合理，永兵自愿没什么不行的。
　　 母亲依了，事情就这么定了。
　　 舅舅把永兵这个意愿告诉王爱虎，王爱虎虽然高兴，但说我娶了人家妈，抚养孩子是理当应分的事，让永兵改姓我这就像有了图谋。
　　 舅舅说这是永兵的情义，孩儿孝顺你，怎的，热脸贴个冷屁股？
　　 玊爱虎说，我不是那意思。他妈要是心同意合才行，我不能让她作难。说永兵有这心我就心满意足了，姓凌姓王不当紧。
　　 其实王爱虎的笑意早就顶上了眉骨。就像一个农夫种下了青苗，经过四季有了收成一样。他说永兵跟他学徒，三年徒期半年就出师了，带了十三个徒弟就数他脑袋瓜灵。两个人脾气合卯，意气相投，他喜欢永兵做事堂堂正正，做人磊落透彻，从不沾别人小便宜。给他派点活干，总会干得一妥百当，从没给他丢过脸，他俩就像天定的爷们。永兵有几天不在他眼前忽绕，他的心就不安，只怕他翅膀长硬一眨眼飞了。
　　 永兵舅舅说，这不就来了，永兵没葬良心，心里有你哩。然后故意逗他，那你要不同意我就回了永兵。爱虎嘿嘿光笑不言。
　　 永兵舅舅说，我还不了解你，吃进嘴里的肉也得吐出来给孩们吃了，只怕落下赖名誉。你不为自己打算，我也得替你说句公道话。大妮从你手里张罗嫁了，又给永兵操办婚事，下面俩孩你也供给他们念出了初中，就是亲爹在他要怎哩。人心都是肉长的，生父不如养父恩，永兵爹死哩早，活该给你留了个机会，日后，脚下有了子孙接香火，也没白拉扯他们一回。
　　 王爱虎眼圈红了，非常深刻地点了下头，高兴得不知天东地西了，当即说，永兵结婚，我去村里批地皮，得赶紧给二小子盖一处房，张罗给孩找对象，不能让老二有厚此薄彼的想法。
　　 老奶奶有了王姓孙子更像掉进了蜜缸里，整天高兴得合不拢嘴。原想儿子后半辈有个做饭的人，能知冷知热，她死也瞑目了，没承想孙子也有了……
　　 结婚那天，东寨村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别家结婚是一台大轿，文梅和永兵结婚是两台大轿，前面的轿里坐着继父王爱虎，轿帘上写着：“劳苦功高，义薄云天”八个字，后面轿里才是新娘。迎亲路上，整个东寨为之空巷，鞭炮声，叫喊声，全村老少站在路旁观看这一桩奇特的婚礼。乡亲们议论着王爱虎孤儿寡母过了半生的不容易，不禁触景生情，为之感叹，尤其是举行婚礼仪式时，老奶奶坐在高堂，爱虎夫妻坐一旁，执事人喊到王永兵巩文梅，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父母，丝毫看不出是组合家庭。在和暖的阳光下，一对新人为王家添了新气象，改姓报恩在东寨村传为一段佳话。
　　
　　 四、家庭和谐变奏曲
　　 人，生来就有荣誉感。文梅婚后，娘家妈就嘱咐文梅，永兵在东寨是好名声，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你可要撑起这个好门户。在对待家庭成员上娘家妈说，婆婆是亲婆婆惹不下，奶奶和继父可一定得待承好。没有老太太就没有你继父，没有继父就成全不了永兵这一家人。继父没有自己的亲生子，你和永兵就得像个亲生子一样对待，千万不能招人闲话。
　　 可是文梅并不知道她面对的是两个铁女人，一个比一个刚强。护犊心理一个比一个强大。
　　 奶奶生于1917年。26岁守寡，解放前是举人家的媳妇，属于千挑万选之秀，受过“三从四德”的严格训导，在她的人生底色里渗透了“有父不显子，有母不显女，千年媳妇熬成婆”的道理。解放后，经过各种运动，忍辱负重已成习惯。她婚后生俩男，丈夫亡故后，因家庭窘困，长子王爱虎与她相依为命50多年，次子王周荣很小就过继给同族人抚养。结果次子学大寨时期开山放炮不幸死亡。老太太经历了青年丧夫，中年丧子的伤痛，她没有能力抚养次子已成心病，但能经常看到他日渐成长的身影也可聊慰心灵，却没想到一炮伤身再无生还。有多少个黑洞洞的夜晚她不能合眼，又有多少个白天她看不见太阳放光。她几经磨难活不下去。好在有爱虎陪伴，她还死不得。王爱虎从小心灵手巧，学甚会甚，因为成分高受了株连，五十多岁没有成婚。五十岁时，有人介绍井沟丧夫之女秦玉兰，带四个孩子前来结为夫妻。大孩18岁，二孩16岁，三孩13岁，四孩11岁。也就是说王爱虎在年过半百时须要负责这四个孩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而秦玉兰和原配丈夫最初是一见钟情，俩人的感情如胶似漆。婚后，男人凌计忠在外工作，她在家中抚养孩子，在村里是有活钱花的人家，隔三差五会有人向她借钱救急，是人人羡慕的好家庭。秦玉兰在村中算个体面人，可是在秦玉兰38岁那年，丈夫回家帮助家里收秋，拉着一平车玉茭连人带车翻到沟里，辕杆击准脑部不幸身亡。秦玉兰受到重创，经济来源切断，体面的生活从此消失，她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难以为继。有人劝说再嫁吧。她万不忍丈夫一死就离他而去。为丈夫守节吧，这四个孩子成家立业她能力有限。就在这一日日的苦熬当中举棋不定时，有人把王爱虎介绍给她，得知爱虎为人厚道，也有木匠手艺，愿意把绝活教给她的大儿子永兵，以后也有生存的依靠。她仍是下不了决心离开凌家，她努力想要一个人带大孩子，可是很多困难她是咬牙顿足也解决不了的。及至有一天永兵也希望母亲能和师傅结为夫妻，他了解到师傅真的是个可靠的人。她一咬牙，嫁！但条件是“活嫁死不嫁”，她带四个孩娃去，让他帮助她抚养四个孩子成家立业，在家不能受委屈，在村不能受冷遇。
　　 爱虎一一答应。他知道自己在村里人缘尚好，有他扛前喝后，孩子们受不了冷遇。
　　 就是这么两个苦女人合二为一，在谁当家的问题上拉锯扯锯。老太太认为千年媳妇熬成婆，她要官官样样做婆婆。儿子老实憨厚，找了个比他小14岁的女子，只怕儿子被骗受气，买针不买针先得试试她心。所以她得掌握经济大权，以免被算计，媳妇听从她，才是守妇道。
　　 可秦玉带着大小不等的孩子来到一个与他们没有血缘关系的家里，如果她为孩们做不起主来，孩们将来必定受气，一大家人冬暖夏凉，吃穿用度，还得看婆婆脸色，还得从婆婆手里讨要，生性要强的秦玉兰是万般不甘。都什么时代了，媳妇还得受婆婆管制，她完全不能接收。婆媳俩各持己见，一个比一个硬，把王爱虎难住了，一边是相依为命50年寡居的娘，一边是50多岁才娶来的一个爱妻，他哪边也割舍不得，哪边也不忍难为，可哪边也相持不下。结了婚反而平添了无法排泄的烦恼。整天唉长气短沉默不语。
　　 老奶奶认为，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有了媳妇不要娘了？
　　 秦玉兰的意志是，跟上你要是不能自主，我就带孩子回井沟去。
　　 爱虎说，我这边又没一男半女，就是个老妈，钱也就是经她手拿拿，最后也都会花在孩们身上。我妈规矩多，可她心善，不会难为你的。
　　 秦玉兰说，既然你是这想法，那甚也不用说了。我走！王爱虎就更不知天东地西了。
　　 这一下敲醒了老奶奶陈相珍，见儿子一天皱着眉头闷声不响，只怕闷出个三长两短。思来想去，怕儿子老实憨厚受了委屈，而她恰恰给儿子出了难题，放权能成全儿子，她一咬牙，自己退出了。然后她就在村中问了一眼窑搬出去自己过，不再给儿子当拦路虎。
　　 如此，相安无事多少年。
　　 文梅婚后见奶奶在外面问家自过，想着家里可能是人口多太拥挤，奶奶出去自己生活，公公每天和煤泥、担水、倒灰渣，晚上陪奶奶睡下才回来。文梅看公公白天动弹，晚上还要侍奉奶奶很辛苦，文梅就把公公所要为奶奶做的家中琐事全部承担过来，公公十分感激。
　　 文梅觉得奶奶在外面住太不方便了，不如大家挤挤，把奶奶接回来也好照应，八十来岁人了万一晚上有个什么事谁也不知道。征求奶奶的意见，奶奶不愿意回来，说你爹五十来岁才成了个家，奶奶给孩们吃不在一音不方便。在外面自己想吃甚随便点，奶奶还能活几天，终究你爹和你妈是过一辈子的人。
　　 婚后不久，婆婆和文梅分开过另起炉灶，文梅就把奶奶接回来和他们住在一起了。这样就形成两个阵容：公公、婆婆和弟妹们为一个阵容，永兵、文梅奶奶为一个阵容。继父和永兵两个劳力各管一摊，经济从此分家。
　　 文梅听了娘家妈的话，对奶奶照顾得无微不至，做好饭先给奶奶双手端过去，让奶奶吃头碗饭，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奶奶说先给永兵吃，他是受苦人，动弹半日饿了。文梅说，再饿也不差这一会儿，有老不显小，奶奶先吃。
　　 老奶奶见文梅有礼有节，规矩格式很让她满意，十分喜爱文梅。
　　 王爱虎见文梅和永兵对娘百依百顺，比和他在一起还享福就放心了。他一心一意对秦玉兰，老夫小妻自然是百依百顺，宠爱有加。他常说，如果不是她，他就不会有王姓儿孙。
　　 就像是天定的缘分，文梅和奶奶的感情日益加近。文梅给奶奶换洗衣服，把奶奶的被子拆开晾晒续上新棉花，陪奶奶晒暖说闲，冬天准备好烧炕的柴火，永兵是木匠不缺木材，永兵总要砍成尺把长的燃料，垛在院里。晚上文梅给奶奶烧完炕还要蒙上锯末让土炕保持恒温。文梅听说老人身体暖和，血液流动的快身体才好。对奶奶百依百顺，奶奶说什么文梅就听什么。娘家妈说：“孝顺、孝顺，顺就是孝。”文梅深受影响，奶奶在几个孩子中间最偏爱文梅，她说她活到八十岁没有享过的福，没承想得了文梅的子利。
　　 可是，婆婆心里就不舒服了。文梅对奶奶好她没法挑理，可文梅是自己的亲媳妇，照顾老太太忽略了自己，她没有享受到做婆婆的好，心里就老大不平衡。一个被切割了的心，是常人无法理解的，一边是情，一边是义。论义，王爱虎是恩人，她应该给他未来一个交代。论情，她没有为丈夫保全凌姓的两个儿子，感到自己无能。这么一想，她的心撕裂着，看着文梅勤快懂事，会过光景，她是欣慰的，可看到对老奶奶无微不至，她本能地反应超过了理智。本能告诉她文梅是自己的儿媳妇，她也是千年媳妇熬成婆呀，媳妇应该站在她一边听她的，她心里才舒服。但理智提醒她，这样挺好，永兵、文梅管上老奶奶，她就可以理直气壮使用王爱虎。
　　 感情和恩义不能并论。感情是最细微的觉受，是本能，恩义是理智的尊重。当感情和恩义碰撞时，往往本能会战上风。于是王爱虎一旦让她不顺心，她就要闹着回井沟，一说回井沟王爱虎就六神无主，这种撕裂和挣扎时时出现，情绪的变更就像夏季的天，风起云涌说来就来，连她自己也难以掌控。
　　 如今媳妇娶进门，显出对老奶奶格外亲近，好像她不是自己的儿媳妇，心里有着说不出来的滋味。因此时不时夹枪带棒敲打文梅，文梅走到院里，婆婆泼水都锐声锐气有泄愤的感觉。婆婆面对文梅，脸色总是阴沉沉没好气，少不更事的文梅并不知道婆婆为什么总发无名火，想问又无处下口，总之，她觉得自己很委屈。
　　 婆婆是个利落人，做什么营生有模有样，打理家务事、做农活，里里外外一把手，文梅其实挺佩服婆婆的。可就是不知婆婆为什么对她的态度不冷不热，有时她也想接近婆婆，可是婆婆不如奶奶那么热乎挨实，好像对她总有一种架势难以接近。
　　 文梅有了孩子，公公和奶奶喜欢得不得了，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越是这样婆婆的态度就越是冷淡。有时文梅下地劳动把小孩送给婆婆带，婆婆脸色不悦，后来文梅到地里干活总是带着孩子下地。大姑子的孩和文梅的孩子同岁，大姐有事把孩子留给婆婆，婆婆不仅乐意带，而且宠惯有加，好像专门做给文梅看，文梅心里不是滋味了。孙子、外甥都是孩，凭什么厚此薄彼，而且婆婆不仅偏闺女，也偏二小，好像永兵就不是她生的。公公挣下的钱，把持得滴水不漏，好像一下子成了两家人。
　　 文梅也有了些许情绪，可是怕外人笑话，文梅一直隐忍不言。直到有一天，文梅打油找不下器具就去婆婆屋里找了个油瓶。婆婆和公公到地里劳动回来，小姑子告诉妈文梅从家里拿走了油瓶，万没想到这下惹恼了婆婆，非要让文梅拿回来。文梅找不到可装的东西，永兵又不在家，文梅也不知该怎么办，说油吃完一准归还回去，只是借用一下。
　　 婆婆说你凭什么从我屋里拿东西，你整天出来进去，有把我当婆婆看待没有？永兵姓玊了我就不是你亲婆婆了？我告诉你，你住这家也是我和老头子辛辛苦苦置办下来的，讨好了你住，不讨好你走，想去哪儿去哪儿。
　　 文梅这才知道婆婆在吃奶奶的醋。
　　 可是文梅想，我这是替你侍奉老人，我反而有错了？就是保姆也得有个住的地方吧，何况我是这家的媳妇。
　　 文梅一气之下带着孩子要回娘家，走到村口正遇永兵回来，见文梅抱着孩子哭，问明原因就带文梅返回家。一进门，母亲一阵抱怨，非要王爱虎要回油瓶，不然她就回井沟。王爱虎没有办法，只得站在妻子一边，把文梅的盐罐罐，碱罐罐乒乒乓乓扔了一地，要她拿回油瓶，不然想去哪儿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