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箩筐】家道(报告文学) ——好人巩文梅的人生歌哭
永兵坐在妈身边,知道妈的心事,他说妈,丧葬费我想办法,你不用操心。人的命天注定,咱们不能和命运抢头,要面对现实。
永兵没有让家庭成员摊一分钱,独自承担2万块钱丧葬费,发送了继父。在送葬那天,永兵对姊妹们没有任何要求,只要求他们披麻戴孝发送继父,并要改口哭爹。这个提议姐弟们没有反对。
东寨人看到打了半辈子光棍的王爱虎,儿女双全跪在棺木前一声声地哭爹,孙子打着“引魂幡”哭着爷爷,都说好人就该有好报。说爱虎人好,永兵也有义。
发送了继父,永兵自己的心才开始痛。如果说生父给了他生命,继父教会他怎样做人。他们在东寨村生存没被人小看,全仰仗继父在村里的好人缘。继父当木匠不管贫富人家干活一样对待,从不拖延时间。有的贫困人家做了营生给不了工钱,继父从不主动开口要,有的给不了工钱继父也就不要了。村里谁家想用边角料做个板凳,切菜板,家常器具什么的,继父都是义务服务。有些村人不好意思,给些小费继父也不要,说一村料室,打断骨头连着筋,谁还不是挡住用谁一下,要什么钱。平时村人做些营生,继父总是打发永兵去做,还嘱咐他不要丢了手艺人的脸,要注意做工细节。细节就和做人是一样,大事要经过考虑,言来语去细枝末节才是人的本质。做人要有情义,做事要用心去做,越是能投机取巧的地方越是要踏踏实实去做,不要把别人当傻瓜,这样手艺人才有回头客。继父的为人处世影响了永兵。继父去了,意味着从此以后他就要在东寨村独自顶门立户,大小事情都要他自己去面对,去做主,再没有人为他遮风挡雨了……
在与永兵访谈时得知,假如他的生父不死,他的人生将会是另一种写法。当初,他在凤居读初中时,考试全校第一,考高中时全县排名第九。当时他的理想是考一所师范,他的舅舅说志向要大,考上一流大学,那选择就多了,不只是能当个老师。永兵很爱学习,铆足劲儿要考个好大学。在皋落上学正起劲,突然接到父亲毙命的消息,他的精神轰然倒塌。回到家中,母亲哭成个泪人,弟妹们都才十来岁左右,家庭散了架,他还怎么上学。可是他又多么舍不得退学,跳出农门的愿望就在眼前,可是一月22块钱的学费问谁要?母亲一个人种地养五口人,口粮款也挣不回来。他辗转反侧经历了上刀山下火海的选择,觉得还是得退学。他看到母亲整天瓷瓷着眼睛进进出出,不说也不笑。凡是能吃的东西都要拿到家中仔细拣选以供充饥,那意思是哪怕挣破肚脐眼也要独自拉扯大孩子们。母亲没有说让永兵退学。可永兵觉得他不能读书了,从上高中到大学起码得五六年时间,这五六年全家怎么活?他于是说妈,让我退学帮你拉扯弟妹,不能为我一个人的前途刻苦了他们……
母亲低着头沉默了好久,那样子是但凡有一点办法母亲是不会让他退学的。可是母亲没有多余的选择,强忍着悲凉说,由俺孩哇…….
永兵去学校退学时,校长死活不愿意答应他的请求,再三挽留,说你很有前途的,应该继续读下去,伙食费你欠着,什么时候有了什么时候给,只要我在你一直都可以欠。永兵说,只要我上学,什么时候都不可能有钱还。我是家中老大,我必须养家糊口……
永兵在众多惋惜的目光中离开了学校。
十六岁的永兵到公社粮站扛麻袋,苦数太大,身板还嫩,舅舅看着不忍,谋划着让他学个手艺,就把他介绍给他的熟人王爱虎,王爱虎是个实受人欣然答应。永兵几何学得好,脑子快,一敲就灵,跟王爱虎学了半年木活就可以独立营生了。也许他们活该就是一家人,二年后母亲带着一家人来到东寨安居乐窝,他和继父做木匠活,俩人合作得如虎添翼,在村里也算小康。他记得继父带他到县公路站做临时工,遇到公路站站长,是井沟村凌姓,和他是一家至亲,看他干活利索,脑袋灵活,做事端正稳重,说话有章有法,就决定把他留下,让他到办公室写写画画,上传下达,并让他好好干,意要有机会给他解决工作问题。永兵的希望再次升起,他像一个撒欢的小鹿,干得正得心应手,人脉也渐渐打开了。可是继父怕他被凌家带走,非要叫永兵回来跟他干,说不能把手艺丢了。其实永兵已经看出继父的心事,继父对他的情谊也不比生父差。他很想留下来奔前程,可又怕伤了继父的心,免其为难离开了“前途”。此后,他知道后去的几个临时工都转正了。命运又让他错过了一次机遇。如果说第一次放弃前程是为了情,第二次放弃前程是为了义。他这一生都交给了情义。
我问他后悔吗?
他说不后悔,为情为义都不容他后悔,人活着不能只为自己。命运好坏都是因缘聚合,我的条件只允许我这么做,我只能面对现实。
六、家庭再次面临重新洗牌
继父去世后,母亲病情加重,永兵再也不能出远门搞工程了。只能在周边做些零活,挣不下多少钱,办起的装潢摊子也难以为继。如果条件允许,他在外面搞装潢不缺活干,也会干大,从木匠到装潢这个过程他已经跨越过去了,可是母亲离不开人了。文梅侍奉俩老人,孩子上学,田间的活就顾不过来了。
永兵精神受到重创,一段时期总是坐在一边发呆。文梅还从来没见过永兵像霜打了的秧苗一样垂头耷耳,她说,爹死了,重担都在你身上,想出去挣钱又出不去,光有花钱的地方,没有挣钱的办法。不用怕永兵,还有我哩,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何况咱也不瞎。有块地种饿不死,总有办法活下去,阳左高速服务区也常用人,男人干的你去,女人干的我去,挣俩钱给妈买“胰岛素”。家是离不开人了,咱俩轮开出去挣钱,咬咬牙就挣过去了。我知道你有大想法,总想施展一下才能,可你常说要面对现实,现实不许,咱就按现实来。
永兵眼泪汪汪地看着文梅,说一件好衣裳也没给你买过,跟上我不是受夹板气就是不停操劳。对你,我心愧哩。妈性格要强,很多时候明知道你没错,我还是说你,其实也是说给妈听哩,你也没有真计较过。爹的丧葬费用我自作主张一个人承担,我知道妈手里的钱是给二弟结婚用的,她舍不得拿出来。你会怪我吗?
文梅说我要怪你,当下就扛绊你了。你的心事我知道,你不作声,眼里甚也说了。别人说“米面夫妻,酒肉朋友”,才不是哩,我觉着是“恩爱夫妻,情义朋友”。就说俺爹俺妈,俺爹29岁就双目失明,婶婶大娘欺负俺妈,家里柴不来水不去,爹除了会吃,什么事也帮不了,要不是恩爱做保证,俺妈凭什么受苦受气一根树吊到底?咱再难,有俺爹俺妈难?
永兵含泪点头,决定重振旗鼓。说有你,我命一点都不差。永兵和文梅艰难度日,生活虽然紧缺但是很和谐。婆婆在床上腰腿疼走路不方便,眼也看不清,文梅做好饭双手端给婆婆,这边是婆婆,那边是老奶奶,侍候全家吃完,才轮着自己吃。婆婆看着文梅床上床下的服侍她,洗衣裳、做饭、打理家务,开门七件事,件件都得文梅一个人忙。虽然对文梅嘴上没说过什么,但对永兵说:好好对待文梅,眼下再没有咱这好媳妇了。我过光景细,文梅比我还细,再难也要把日子周全下来哩。妈心情不好时,总拿俺孩们出气……
这算是母亲来东寨对永兵说过最体己的话。遗憾的是,这话婆婆对文梅始终没有说出口,以致文梅始终觉得婆婆一直对她另眼相看。
2018年婆婆大限到了,姊妹们围在床前。婆婆最后的要求是把她葬回井沟村与前父合葬。永兵答应了。
母亲问永兵,你将来跟妈回去不?
永兵摇摇头说,儿回不去了!一诺成千金,结婚时候我已经和继父说好为他延续香火,子子孙孙都姓王。井沟那边只能由二弟去完成了……
母亲眼里涌满了泪水,什么都没说。可面临的问题是,二弟四十多岁了还没说下媳妇,未来会是什么样谁也说不准。假如老二无娶,等于凌氏香火难以延续,这对农家人来说是件大事,看着母亲的难言之隐,永兵左右为难。姊妹们认为大爷不在了,把奶奶养老送终,各归各位,毕竟是凌家子孙,延续香火总得先尽凌姓,大爷要活着也不会反对的。
永兵说,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定下的事中途又变了,村人怎么看咱。延续香火固然重要,那不过是死后躺在哪块地里而已,重要的是,我活着时天天要面对良心,你们让我怎么办?如果继父没有信誉,妈病了他也完全可以放手不管呀,如今他先去了,我们说过的话就可变卦,死无对证吗?如果昧了良心,死后埋在哪儿还有什么意义?
姊妹们觉得永兵太过死板,凌家的事由凌家决定,谁吃多了管你什么良心事,即便议论也不过一时三刻的事。
永兵说良心本就是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
文梅的意见是:给井沟爹说个冥亲,妈就葬在东寨,儿孙都有了,烧钱挂纸也方便。结果引起姊妹们的反感。
母亲回井沟的意思很坚定。
永兵知道,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神圣的约定,或者说是使命。他一直认为人之来世,每个人都带着写好的剧本,充当某种角色走向自己的终局,爹是,妈是,继父是,奶奶是,他自己也是。妈对初嫁的忠贞永兵很钦佩,所以永兵不违背妈的意愿,但也不能对继父悔约。
姊妹们看永兵默不作声,立即炸了马蜂窝。说把亲爹一个人孤零零留在井沟没人管,这是你们的打算?好在爹和妈生了咱们四个,对大爷有良心,那对爹就活该不讲良心了?
姊妹们对文梅不满意,文梅无话可说。
这次重新洗牌没有成功。
永兵和文梅应母亲之命,回井沟踩了坟地,塇起葬,把记埋的爷爷、奶奶和爹都迁回新坟。永兵满足了母亲的心愿,把母亲的死骨头送回了井沟,和姊妹们共同出资葬埋了母亲。他和文梅留下来继续陪伴年老的奶奶。
七、迁坟、造坟的风波
母亲和继父均已谢幕。
他们都没有交代过他们身后的事,但两件大事落在文梅和永兵肩上:为奶奶养老送终,为继父说冥亲。
也许,永兵和文梅本身就是他们的交代。
十多年来文梅侍候两个老人,如今只剩下老奶奶一个,对她来说轻松多了。
近来修高速公路要通过王氏祖坟,面临着迁坟问题,王家老辈人都已年老,小辈们都在外安家,不常回来,操持这件事又落在永兵和文梅头上。家族们说好的,谁家的坟墓谁摊钱。
国家修路刻不容缓,永兵和文梅为族人们垫了2万块钱,踩坟地,用匠人,租挖机,忙乎了一阵,各家的坟墓造好后,也把祖辈三代安置到新坟里。可是家族里有人提出,国家补贴的迁坟费用,永兵不能拿,原因是他妈的死骨头没有落在王家坟里……
这个提议令永兵意外,他是凌家子是事实,可是26年前他就以王家子孙自居。继父死后大小事情奶奶让他拍板,他顶门立户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外人,该当家做主的他也从不空场。可是坟造起了,他又不是王家人了?
文梅一听这话觉得受了小看,图苦不落好这做了回甚?抹着眼泪回家向老奶奶诉苦,说永兵和小孩都姓王了,家族不承认。迁坟、造坟谁也没说俺俩是外姓,轮到迁坟补贴就提出这问题,这也太欺负人了哇。拿出永兵和小孩的身份证让他们看看姓凌还是姓王,吃饭是吃米哩,说话是说理哩。
老奶奶虽然身体不方便,但头脑仍然清楚,说谁敢不让俺该领补贴,我还没死里,俺孩们垫了钱,做了营生,安排了祖先,受了人不见的苦,没说个好,还说这话?我找他们去。
永兵回来按住奶奶和文梅说,有我在你们不用急。迁坟补贴家,族们认为谁该拿谁就去拿,有这撑不着,没这饿不死,国家的补贴国家有政策咱怕甚哩,又不是宗法时代族长说了算。咱们垫钱也好,迁坟、造坟也好,都是替咱爹完善后事没有怨言。就是邻家居室托付给咱,咱也得帮忙,你们去这么闹腾,好像在乎这俩钱似的,信誉和良心不是身份证就能说明问题。
文梅说,他们谁要缺钱短钱,咱领回来,借钱、要钱,我都没意见,要说不让领补贴就等于咱就不是王家人,这钱就是理,理就是钱!
奶奶说,我孙子他谁敢不承认?
永兵说,奶奶说得对。他们就是借故计较俩钱,承认不承认不是谁说了算,得奶奶说了算。放心哇,什么事也没有,无度不丈夫啊。
奶奶和文梅这才安静下来。
八、梅花绽放香自来
日光静静地洒在这所小院里,泄进了屋里,奶奶雪白的头发,脑后挽着旧式的骨朵,干鞋净袜端端坐在炕上,窗台上放着零食,奶奶不时摸起来放在嘴里咀嚼打发时光。虽然家中放着便盆,但窗明几净,没有一点异味。奶奶眼睛看不见,但耳朵很灵,听脚步声就能辨别出是文梅还是永兵。永兵刚从院里走进来她就喊:永兵俺孩回来啦?快来奶奶跟前坐。永兵一经坐下来,奶奶就伸手摸索孙子的脸、头、肩膀、胳膊、手……说俺孩动弹受累,摸起好吃的塞给永兵,这个小动作文梅多次看到,永兵在文梅眼前晃晃表示炫耀,说你天天侍候奶奶也没有我这待遇。文梅白他一眼,故作生气,还说哩,我该下你们家啦,好事尽你们享,受累的都是我。永兵向她做个鬼脸,把好吃的塞在文梅嘴里,文梅笑了。这种无声的爱意在三个人中间传递,这与血缘有何关系呢?在别人看来没有血缘却能如此孝养似乎不可思议,可是对永兵和文梅来说,他们早已不记得血缘这码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