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父的动作永兵并没有看懂，他突然觉得没爹了，连娘也不要他了。他孝养奶奶，居然继父都不能容他了。一个油瓶大于亲情吗？
　　 永兵发动了摩托车带着老婆孩走了。一直走到天黑，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哪里去，母亲赶他走他不在乎，继父赶他走他不能赖着，他突然感觉这世界空荡荡的，天地间就一个孤独的自己。因为寄人篱下，她连妻儿都保护不了。他想对继父做一个够意思的人，可他为人夫为人父，不能对妻儿不够意思吧？
　　 文梅问他，你要带我和孩子去哪呀？
　　 永兵说，我回去寻俺爹呀……
　　 你爹在哪里？
　　 井沟！
　　 说完这话，永兵停下车，抱着脑袋蹲在暮色的荒野里哭。文梅也哭。永兵说，要不先送回你娘家哇，井沟家塌倒哩也不能住了，去一家至亲那里，也不好露面，问起情况该咋说，惹人笑话。
　　 文梅从来没见过永兵那么难过，她被送回娘家，进门就哭。
　　 文梅爹妈问明情况。百思不得其解，文梅做得没错呀，没有老太太，哪有她扛前喝后的丈夫？文梅要不管老太太，难不成她不得管？用个油瓶子就弄成这样？
　　 文梅说她受了气也说不出来，这种闷火太难受了，让我哭也寻不见墓骨堆。她这哪是要油瓶，明明是找茬生气。
　　 文悔妈说，唉！组合家庭是难处，可你再难能难过我年轻时的处境？你爹29岁造大寨田放炮崩瞎眼睛，就再没有劳动能力了，大队给补贴6分工，还不如好点的妇女工分高。就这，村里人还不服气，认为是吃闲饭哩。外面小看，家里也没人帮忙，我一人抚养你们四个孩子。你奶奶也不敢帮我一下。你爹兄弟五个，分家抓纸蛋蛋，说谁抓起大房，谁给老人买土板。你爹正好抓起了大房，婶婶大娘们心里不平衡，天天夹枪带棒给我气受。我上地，把你送给你奶奶看，留下半日饭给你吃，没成想我回来一看，饭让你二叔孩吃了，你在院里吃了满嘴鸡屎，我给谁说理去，只能自己跑到没人的地方哭一场，要不就是打俺孩们出出气。你奶奶为平弟兄们的心，吃上我的饭，给他们看孩不给我看。那时候我在村里当妇联主任，一年国家给补贴32块钱，攒下180块钱给老人买了二付土板，弟兄们这也不服气，天天出难题。唉！人这一辈子就俩字“忍和挣”。忍别人不能忍的，才能挣出一条命。俺孩领上孩回哇，要是不生气，你在娘家住一年半载妈也没意见，你要生气回来妈不能留你。
　　 文梅说，人家不让我住房了，我回哪？
　　 文梅妈说，那是气头上的话。你难，永兵夹在中间更难。你爹一辈子行动不方便，我都熬下来了。你有身强力壮的永兵怕甚哩。谁家没有磕磕碰碰的时候，气起来还有个头？
　　 文梅说，就这样了，永兵一声不吭，他身强力壮有什么用。
　　 文梅妈说，永兵做得对，你让他怎么吭声？一边是恩养他的奶奶和继父，一边是生养他的妈，一边是为他生儿育女的老婆，你让他说谁。你问问你爹，那时候妯娌们跟我闹腾他说过谁？我当妇联主任自己家都弄不好，怎么去解决别人家的事，国家补贴那32块钱怎有脸伸手拿。要是没有这32块钱咱们家又怎么过？唉！思来想去家家有本难念哩经。让一步海阔天空，忍一忍天宽地阔。孝养老人没有错，你是小辈低低头能少块肉？
　　 永兵把文梅放在娘家，住了一夜自己走了。回到家中直接进了奶奶屋里，躺在奶奶的炕上不住地流泪。说奶奶，大爷不要我了，我就得走了。
　　 奶奶说他敢！我就是不要他，也不能不要俺孩，这家还有我一份，俺孩就住奶奶这里，我看他谁敢撵。
　　 王爱虎背着妻子，对永兵说，你妈的脸比翻书都快，你们一走她就后悔了。她给我闹腾哩不行，我那样做，也是做给你妈看。要不她真要带你们回井沟，这家空落落，冷清清的我弄了回甚。文梅是个好孩，给文梅带句话，我也是万般无奈……
　　 永兵说，文梅来咱家就一心孝养俺奶奶，这平白无故的赶人走，总得有句话，不然怎面对人家娘家人。
　　 王爱虎说，你妈那脾气，怕是咬破舌头也不会低头。也是我惯的。
　　 永兵无话可说。他怎会不了解自己的母亲呢？可是事情总得有起有落呀。永兵等不到母亲的回言，只好自己劝文梅回家。文梅说我没法回去。受这闷气也不是一回两回，一日两日，怕旁人笑话我都忍了。我得好好想想我要不要忍下去。永兵无语，默默地走了。
　　 文梅妈一夜一夜劝说文梅，有什么你高我低，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话说高了忍一下就过去了。为人妻就得为丈夫考虑，不要让永兵作难。人常说仓有猫虎逼了鼠，家有男人作了主，有永兵在你怕甚哩。回去了该敬顺老人敬顺老人，该怎过怎过，孩都有了，为了孩也得忍。人常说：忍忍忍，饶饶饶，忍字就比饶字高。
　　 娘家妈所有的理论就是“忍”，也许这就是她的人生经典，忍字让她成了个胜利者。她的胜利就是把四个孩子拉扯大，成家立了业。文梅从小听妈的话，在家也是个孝顺女，她从小就给年老的爷爷和失明的父亲端饭，母亲总是嘱咐她，给长辈端饭要两只手，不要一只手洒汤露水，没有规矩格式，对长辈要言听计从长大才有福气。这是文梅从小受到的教育。
　　 文梅本想等婆婆来给她个台阶下，结果没有等来，想到永兵抱着脑袋哭，心存不忍，这时候最难受的是永兵。千难万难也得为永兵着想。
　　 隔日娘家妈套了一头小毛驴，坐着平车送回了东寨。文梅妈进了院就喊：亲家母，我把闺女送回来啦，她有什么错你给我说道说道我责罚她。你是小子媳妇都要赶出去呀，真不要了？我可跟你说，你一手推出矣，我两手接回来啊，你不要我要。
　　 婆婆一见文梅妈不好意思了，说就是拌了几句嘴，文梅孩挺好啊。我是给永兵治气哩。
　　 文梅妈这才坐下来说：亲家母，说句良心话，文梅是替你敬孝哩，咱一大家人来东寨，不就是凭着娘俩帮扯才成全了咱。文梅不管老太太你就得管？老太太偏向文梅也在情理之中。文梅有不对哩地方，你怎么责罚她我都不说甚，可是你不能赶孩走。你带了一大家人来东寨，人家娘俩都没说甚，你们就闹成一团，不怕人笑话？我要不给你送，文梅没法回来，家是你和亲家置办下哩，永兵就是现盖房子也得要时间哩呀，将来你老了不用孩们孝顺了？
　　 婆婆赶紧说，你说得对啊亲家母，文梅在家可顶事哩，我也是话赶话一时图嘴乐快哩。劝劝文梅不要记怪我啊，都过去了。文梅妈为文梅摆平了风波走了。
　　 妈一走，婆婆还是板着脸，没说一句软话。
　　 文梅独自流泪，永兵就耐心安慰文梅说，我理解你，我也知道你受的是什么气，可我只能沉默。其实你和妈犯的是同样的心病，奶奶和妈也犯一样的病。奶奶和咱爹相依50多年，咱爹突然要把爱分给了别人，奶奶心里有失落感。奶奶怕他儿受屈，所以她要当家，为儿子遮风挡雨。爹是孝顺人光怕奶奶心里难受，如此一来妈又不高兴，这样拉来扯去多少年。现如今，咱妈和我相处20多年，我改凌姓王，分开家咱俩对奶奶好，她心里失落又不能明说。所以她只能借题发挥。姐姐来家，咱妈故意看她孩儿亲，疏远了咱孩儿，你心里同样失落。其实这都是情感的纠结，就是心与心之间一点点失衡，一点点醋意。奶奶是咱们的亲奶奶，妈也是咱们的亲妈，你要都兼顾到她们的感受，这出戏就唱好了，这是老天爷给咱俩写好的剧本，咱们只得看剧本出场。但你一定要相信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理解你的苦楚，心疼你的辛苦，可我得出去挣钱呀。爹撵咱俩走，我伤透了心，一开始我也想不通。这一段你不在家我想了很多，迷津看透了，还有什么可计较的？我最看重的就是你明理、善良、隐忍、刚强，顾全大局。
　　 文梅破涕为笑了。
　　 在这场风波中她意识到占有和控制都会导致家庭不和，不仅是物质，感情的占有和控制也在其内。奶奶想控制，婆婆就要回井沟；婆婆控制和占有，她就要回娘家。三代女人，她为最小，她原以为婆婆还能跑能动，奶奶老了，照顾好奶奶就减轻了婆婆的负担，她没有想到婆婆的感情需求。
　　 文梅不是个固执的人，在以后的日子里，文梅知道照顾奶奶时也兼顾婆婆的感受。对奶奶好时，要避一避婆婆的耳目，尽量不惹婆婆心酸。谁知奶奶也像个孩子，文梅越避婆婆，奶奶就越是吆三喝四的显摆，有邻居来串门就要炫耀文梅对她如何的体贴，如何如何的好，儿子也没她这么孝顺。然后邻居就夸耀说，你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一般人可得不了孙媳妇的利等等。文梅心里很紧张，她本来想平衡彼此的心理，偏偏奶奶和婆婆打起了心理战，文梅成了她们俩拉锯的木桩。文梅为了息事宁人，就告奶奶说，以后不要总对着邻居说我这好那好，看婆婆心里不高兴。奶奶狡黠地一笑，显出了不应有的任性。文梅就知道她是故意的。文梅说，好我的奶奶，你这样我不好做人，把婆婆惹火了，再赶我走，我不管你了啊！奶奶像受委屈的孩子噘起嘴。
　　 萧伯纳说：“家是世界上唯一隐藏人类缺点与失败的地方，它同时也蕴藏着甜蜜的爱。”
　　 任何一个家庭的重新组合都有一个磨合期，任何人相遇都需要互相了解后才能融合在一起。文梅在三个女人里是小辈，她了解了家庭成员之间的心理，起到了穿针引线的黏合作用。男人在外打工赚钱养活家口，女人在家养儿育女打理家政，各执其事，日子过得正旺，可婆婆突然病了。
　　 那是2001年，婆婆觉得浑身酸软无力，头晕脑胀，懒在床上不得动。身体迅速消瘦，到医院诊断，是糖尿病并发症。婆婆的精神彻底垮塌，连饭也做不动了，但是很能吃，却是越吃越瘦，有时候就能给继父做口酸饭。文梅只好照顾奶奶还得兼顾婆婆，两头跑着做饭，给婆婆揉起面，切好条，再回去给奶奶、儿子做饭。这时候的婆婆嘴上不说，态度却变得和暖了，个性也软下来了。文梅这么来回跑了多少年，由于婆婆生病，继父也已经七十多岁，木匠活汇入装潢范畴，跟着年轻人也做不动了。只好在家侍弄田地，收入微薄。永兵呢？挣下的钱多半给婆婆买了“胰岛素”，孩子上学费用很高，日子过得十分紧缺。其实那时小叔子也已在外挣钱，按理说也该负担一些婆婆的医药费，但文梅没有计较。永兵说，有我在什么也缺不了你的。从小受过苦的文梅，知道怎样省吃俭用，亏了自己也不能亏了老小。
　　 晚上睡在奶奶身边，奶奶摸着文梅的头，侍候俩活死人，奶奶快些死了，也减轻俺孩负担。文梅朝地下呸呸几口：不准说死啊死的，奶奶得活180岁。奶奶说我活180岁，你也成了妖精了。俩人就在被窝里笑，这是文梅一天最轻松惬意的时候。
　　 这么十几年过去了，婆婆的病情每况愈下，眼也几近失明，腰腿也疼得动不了。继父很是焦虑，妻子小他十几岁，身体先他不行了，他东求神仙西问医都无回天之力。继父总是愁眉苦脸。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天，突然塌了……
　　
　　 五、好人王爱虎、义人王永兵
　　 就在2014年的秋天，王爱虎到地里劳动，走在村口突兀过来一辆汽车撞倒，撞破了脑袋一命归天！汽车逃逸，无从查起。一分钱补偿也拿不到。本来秦玉兰长期闹病就已是入不敷出，这个顶梁柱一去，对这个家庭来说，无疑是一次核子爆炸。
　　 东寨人得知这惊天消息议论着，爱虎把凌姓一家拉扯大了，自己的任务没有完成，留下九十来岁的老妈可怎办？村里人都知道秦玉兰是活嫁死不嫁，爱虎这一死，秦玉兰还能留得住？秦玉兰一走，孩们还能留得住？在外人的眼里，这个家将会重新洗牌。
　　 老奶奶得知儿子被撞死，倒在床上欲哭无泪，闭着眼睛不吃不喝。文梅端着饭左劝右劝水米不进。嘴里就一句话：“爱虎啊，娘还没死你怎么就能死，你死了娘怎办？”看样子老太太是要绝食自尽。
　　 永兵在外打工得到消息跑回来差点崩溃，痛不欲生，他说他到底是个什么命，他一生遭受两个父亲死于非命，没有一个让他在榻前尽孝。母亲闹病，经济紧张，他h没来得及好好给继父吃几顿。继父是他们一家人的救命恩人，他就想好好孝养他却没有这个机会，永兵追悔莫及。
　　 感叹命运弄人的老奶奶更是无法释怀，白头人送黑头人是人生的大不幸。她虽是大户人家的媳妇，可书香家庭规矩多，好不容易成了举人家的合格媳妇，却没想到土改时她眼睁睁看着丈夫被时代消亡，留下俩男她苦心度日，让人耻笑她一辈子地主婆，寡妇婆。好不容易俩孩长大了，却一个一个先她而去，且都不是好死……老奶奶咬着牙闭住眼睛谁也不看。
　　 永兵和文梅一人攥着奶奶的一只手哭。永兵说奶奶，爹死了还有永兵，你的亲孙子，我保证为奶奶养老送终，您放心！奶奶你起来吃点饭，哪怕喝口水。
　　 奶奶摇摇头说，你爹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永兵哭着说，爹死了不是还有永兵哩么，奶奶不要永兵、文梅了？俺俩对奶奶不如爹？没有奶奶，永兵怎么在东寨立足？
　　 老奶奶这才睁开眼睛，好像被一语点醒似的，这才坐起来吃饭。
　　 永兵劝了奶奶又劝妈，妈躺在床上也不知天东地西了。白茫茫的眼睛不住地流泪，后夫死了，她的身体一日日衰败，二小子四十来岁还没有结婚，她除了吃药打针什么事也不能做，以后可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