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福把脸一抹（mā）：“妈，你咋迟到了。”
　　 “咋，不就是前后脚？”
　　 “不行，扣工分。”
　　 “啥？还扣你妈的工分？”
　　 “扣！”
　　 “真扣？”
　　 “真扣！……记工员！立刻扣！现过现！走明路！”
　　 妈像惊雷的孩子，雨打的蛤蟆，呆呆怔怔，瞪着眼儿向后打仰，老半天才回过茬根子了，死活丢不下这号人，气得哭起来：“当了个疙蚤一样的狗官官，咋就连你妈都不认了，你看熬糟吗……”事有凑巧，可妙西坪村舅舅打这里路过，见外甥逗他妈生气哩，这还得了，万福把脸儿递上去，贱贱地喊：“舅舅——”，“嗨——呸！”先照脸吐了一口，“咔嚓”就是一耳巴，万福捂了脸，那边脸上“咔嚓”又是一家伙：“你妈把你养到五尺高容易吗！”舅舅哭起来，社员们劝的劝，拉的拉。两个副队长舅厦也是西坪村，外甥把舅厦村的长辈都唤舅，两个副队长就说：“舅舅！这不怪万福！”舅舅越火啦：“照这说法怪我啦！”舅舅一手指着天：“孔夫子贼狗日的啥时候说过儿子能胡逗他妈生气，你这不成器的东西给我反啦！……”舅舅就去脱鞋，他单脚支地，一跳一跳，举着鞋底要打外甥哩——舅舅打外甥，咋打咋有理，打对了有打对的理，打错了有打错的理——这就是舅舅外甥“千年定理”！大家劝万福：“你这瓷怂脸，不跑等球哩！”万福这才心眼亮了，这叫“好汉不吃眼前亏”，万福抱着头就鼠窜，舅舅取得了彻底胜利。
　　 但他妈的要命的８分工还是被扣他妈的了——你看把他妈的！
　　 从此，吕万福的浑铁棍只要打在那块具有高素质的“接轨夹板”上，它就好像发出“军令”，军令如山倒，从此，人们看到一景——四队上工，像军队出操：齐！
　　 秋播时节到了，秋分“前三后四”是种麦的最佳时日，以前咱四队种麦从“秋分”种进“寒露”，从“寒露”种出“霜降”，还给自己打圆场：“地不冻，只管种”——迟下种哪来好收成，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哄来哄去，哄的是谁！
　　 队里一共四架耧，就纠集摇耧把式发布新政策：四架楼均分亩数，定额干活，到秋分的最后一天摘耧疙瘩，谁出秋分耧疙瘩还响，到那时候，咱再说话！
　　 娃队长是抹脸猴，不认人，所以摇耧把式们多少有点烧手。吕万福在庄稼活上是圆盘转——踢一脚，转三圈，“嘴一份，手一份，猎住婆婆打一顿”，这是以前对能干媳妇的夸大写照，吕万福就“打起起”——黎明前，“捎合鸦”——黄昏后，在寒秋的高岭上，在红色的柿林里，把耧疙瘩摇地呱呱响，同时吩咐副队长：“咱四队以前的棉花柴是‘拔到地冻拔不下，来年开春接着拔’，今年实话告诉你，我这耧疙瘩一停，你那１６３亩棉花柴就得给我拔完运走，把地给我腾干净！”
　　 不出秋分，万福的亩数种完了，那几架耧都还差几十亩哩。按这进程算，赶秋分的最后一天摘不了耧疙瘩，万福不想到时“猎住婆婆打一顿”，扛起耧去帮他们，只是把脸一吊，吊得跟驴脸一样长。摇耧把式们都是队里有身份的前头人，从没受过这个拼儿，他们那脸就像那正在屙蛋的老母鸡脸一样憋地红：“这不是娃队长帮咱哩，这是屙在咱脸上再拿尿洗哩”，那几架耧凑在一起偷偷合计：从今天起，咱也打起起，捎合鸦，赶“秋分”最后一天一刀裁你妈的腿。摇耧的日骂牵耧的：“听见啦吗！”牵耧的日骂拉耧驴：“耳朵聋啦！”拉耧驴气得叫起来：“老子贼狗日的早就算定他要逼曹操走华容道哩，你都现在才知道啦！”
　　 ７６８亩小麦按时播完，那１６３亩棉花柴就不敢不完。闻喜人把牲口叫犊牯，就集中犊牯“秋结”花地，犁虚耙平，为的是后半年含雪养墒。近处地拉犊牯粪，远处地担茅粪，把每罐茅粪倒成茅粪圈，渗过后堆成茅粪堆，五步一堆，所以十步一担，要求横是行，竖是行，斜着看也是行，像好媳妇纳鞋底对的针脚一样齐，一律圆锥型窝窝头，远看像一地蒙古包，外皮不准见湿，湿了蒸发，所以要埋厚拍实，入冻后，外冻内热，茅粪们就睡在窝窝下面、睡在蒙古包里给咱发它的酵——这就叫庄稼一朵花，全凭粪当家。
　　 偏远岭地连茅粪都得不到浸润，就切老堰，填阳土，三担阳土顶一担粪，填一尺阳土厚三年，这叫薄地三年不厚，厚地三年不薄。为了把薄地都填厚，把队上的半截小小组成一支１５人的拿破仑水保远征队，在最偏远的韩村崤岭上打个窑，弄一堆麦秸就住进去。晚上吕万福给大家讲拿破仑，大家都不听，“要拿就拿好轮子，拿破轮子干球甚”，就讲“梁山好汉陶宗旺，绰号九尾龟，是咱庄稼行出身的，贯使一把大钢锨，梁山上的城墙全是他督修的，他是梁山上的积极分子，梁山好汉排座次，他被排在地煞星第３９位上，咱这九尾龟钢锨上有功夫，打起仗来就像龟儿子一样咬住敌人不知道放，后来破方腊，他抡起大钢锨把方腊的机械化部队拍得稀巴烂……”大家都说咱就学习陶宗旺精神，好好干，也在咱这钢锨上炼功夫，他能打败方腊的飞机大炮，咱就打不出粮食来？毛主席说“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只要咱手里有了粮，腰就粗了，那些好媳妇就往咱怀里钻哩，撵都撵不跑，要是懒你妈脚都不干，穷你妈脚干打干，咱都还想娶媳妇，这一辈恐怕连媳妇一条腿都娶不上！“可不是，照这穷样，连媳妇味味都闻不上，别说能娶一条腿”——这伙梁山好汉就抡起钢锨切老堰，头上冒的是“脚汗”——他们唤做“阿富汗”，脊背流的是“尿水”——他们唤做老婆尿，阿富汗和老婆尿又和成稀鸡屎。大家都不洗脸，因为洗那脸没球用，洗那脸给谁看，就是洗干净了，一会会又变成这球式了，洗它干球哩。脸都脏的像猪盆盆，脖项脏的像老车轴。那时候哪有甚么衬衫儿、衬裤儿，衬球哩，给你衬得高兴的——一律光赤腿穿爷爷留下的大裆老棉裤，赤疙冽穿爷爷他爹传下来的油布老棉袄，不脱是不脱，一脱就精光。做饭的是丁八娃，说是做饭的，实际是馇猪食的，这窝猪一拱完八娃馇的食就一头插进麦秸窝，烂被褥一裹就呼噜呼噜打起鼾，睡得香，睡得甜，比皇上的象牙床还美哩。睡到后半夜要尿啦，但外面的西北风夹着狼嚎声像鬼哭的一样呜呜哭，这伙尿家就把那“大炮”插在烂烂门扇那半寸宽的门缝里，双手抬起那“炮筒”哗哗哗像干部讲话一样讲开啦——这叫“弟兄十名，抬炮出城，大雨一场，收兵回营！”第二天，拉开门，门口就蹲了一座闪着凛冽寒光的冰山，只是那冰山是茶色的——这叫茶色喜玛拉雅珠穆朗玛甚么哩，大干一后冬，阳土填地8３０亩，遥控副队长在村里组成妇女突击队，继续扫树叶，沤绿肥，掺入犊牯粪，灌上茅粪，加上磷肥、碳氨，堆大、加高、拍厚、压实，让它们在里头给咱合伙发。冬天里，那大粪堆上就像朱洪武的坟一样浮浮冉冉，云气蒸腾，按阴阳讲这是发家的气象，看来四队要发啦，来年开春，打开粪堆，全像打开宝藏，绿肥上都附一层白霜，虚酥虚酥的，反透出一股粪香气，青年人一人一辆小平车，都是没尾巴的驴，他们要求女青年也拉，这叫“男女混杂，干活不乏”，夜里，吕万福独自一个拉起小平车往下丁沟送了七回粪，第二天照样和大家一起出晌，一起干活，有人偷偷说，这是下丁驴，拉下坡——死得力！咱那下丁驴干完活回来，只要放松缰绳打个滚，浑身就又是劲，好像使不完。
　　 闻喜人把程序、方法乃至思维方式统称“哈手”，今年施肥的“哈手”变了，一曲犁后头跟一个提篮的人，改撒施为沟施，要求耙地的时候地面不见粪，要是见了，提篮的再给我埋进去。１９６８年，棉花单产皮棉翻了两番，小麦翻了两番半。棉花多，棉籽多，压油多，以前四队每人只分二两油，所以二丑妈做饭时将湿漉漉的筷子往油瓶里一蘸就算添上油了，二丑妈是下丁村有名的过光景手，她硬是将一斤油吃成了一斤半。今年每人分了一斤八两油，一个劳动日合到５毛钱，四队人第一回分到了红。丁怀真老汉家里有四个劳动力，一下分了３８７块６毛３分钱，老汉捏着钱哭起来:“好贼狗日的，咱这一辈也有钱啦！”家里看回一台缝纫机，推回一辆自行车，拉回一辆小平车，那平车还是“加重”的，梅花牌，青岛货，老汉一下成了“五轮化”家庭。历年的欠款户都成了长款户。吕万福分到９１块２毛钱，眼看就成百元大户了，攒起来，供弟妹上学用，咱当哥总的有个当哥的样，自己只吸九分钱的“支农牌”。下丁公社在下丁村搞了一次红火热闹以示祝贺。１９７５年，四队库房有了存粮，贫困村求借青黄粮，四队社员慷慨义借，他们第一次尝到为别人做贡献的高尚滋味，公社给四队发了一张全体模范奖状，大家觉得都金榜题名啦。公社又奖了一台手扶拖拉机，四队人把它开到薛店集上像状元夸官一样夸起来，刚夸到薛店公社舞台前，灭火了，司机说它饿了，有人就在拖拉机头上放了一堆苜蓿草。正司机告诉副司机，咱俩合伙抓住绞把“哈茬”绞，二人裂开嘴，挤住眼，嗵嗵嗵，绞开啦，人们哗地一下让开路，正、副司机上了车，喇叭一按，吼声一响，油门一踩，脚闸一放，猛地一跑，往后一闪，差点把扬着脸的正、副司机给闪翻了。手扶拖拉机扬眉吐气地开走了，留下的黑烟久久不散——拖拉机吃苜蓿的事让薛店人信了好几年。那时候把人的脸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干事人脸，一类是庄稼汉脸，干事人脸润润的，嫩嫩的，像小娃屁沟；庄稼汉脸干干的，老老的，像红薯片片，而四队人脸都和小娃屁沟差不多了，四队小伙出门气质不同，全像骡马戴上辔头嚼子一样，把头扬得高高的。闻喜集上有人问:“小伙呵，哪村的？”“四队的”，“噢，知道啦，下丁人”——那时候只要说“四队”就行了，都不必冠“下丁”，闻喜就生出一句歇后语:“下丁驴——能干！”——这话在北半垣叫得最响。我们曾细细探究此言产生的背景和根源，这可能与下丁老坡长而陡有关，究竟多陡，有诗为证，诗曰:“上坡时坡亲你的嘴唇，下坡时坡舔你的沟门”，所以这“亲嘴唇舔沟门”的下丁坡只宜驴拉，拉不上去时就四腿蹬直，蹄尖扣地，英勇顽强，宁死不退，这种场合最能考验出驴的坚韧本色和独特脾气——后来把犟小子就叫下丁驴，连小娃骂架都是“你这下丁驴，下丁驴！”——他们的富有引得外村人眼馋眼热：你看那些下丁驴，牛皮闪闪放光彩，咱们要想牛皮起来，也要憨干哩，咱们后半年一说水保上马，老哈手就来啦，一说开始干活了，小伙们都躲到岭后头屙起来，好像“屙铁索”，一屙就是老半天；一说开始干活，姑娘们都钻进沟洼里头尿起来，好像“尿丝线”，一尿就是大半晌，照这屙法、尿法、混法，不穷等球哩，以后要把下面的漏洞泥起来，不能再胡漏啦，难怪一个一个都干的像红薯片片，干死都不亏！
　　
　　 每天早晨和傍晚站在那里看一看
　　 就产生智慧和力量
　　
　　 “你看这球娃，把四队踢腾的还人模狗样哩。”本村丁彦珍老汉就拿一双老眼在万福身上溜，全像伯乐相马一样相得细：“……这球娃啥都好，就是眼窝小”，他把这话告诉给娃她妈。娃她妈说：“眼窝小不少眊东西，你赶紧给我定下来”——老汉家里出台了一项英明决策，把他那长着一双丹凤目的二闺女嫁给了这个“小眼窝”，那丹凤目就是嗉子里的头号米——下丁村的头号剪发头！
　　 四队一匹马口齿老了，不合槽了，喂不成了，公社书记知道吕万福会“玩犊牯”，就传唤他，要他把老马牵回去，单另喂，吕万福就牵回来了。丹凤目睁起一双大眼睛：“这匹马八成是要死，你可把眼窝给我睁大点。”万福说：“别看咱眼窝小，小眼窝聚光，不出三个月，保险让它身上游光圈。”丹凤目再劝不顶事，嘴里开始枝枝叶叶起来：“我还以为到公社受了个甚仙禄，原来封了个弼马温……我爹一辈儿说他眼光好，眼光好，这咋就能叫眼光好，眼光好咋就选了个弼马温……”
　　 弼马温家里宽展，五眼深窑，腾出一眼做犊牯圈，夜里就蹲在槽前看马吃草，想起小学课本上的口歌儿:“勤垫圈，勤涮槽，睡半夜，起鸡叫，一寸草，铡三刀，细心喂，能上膘，饲养员，有功劳”。《骡马经》曰:“马不喂夜草不肥”，正和这口歌暗合了。他睡半夜，起鸡叫，让马吃夜草，后来把丹凤目攒的半葫芦豌豆偷去了。他勤垫圈，勤涮槽，所以踩的粪就多，三个月以后，老马身上果然游光圈哩，只是“我的半葫芦豌豆呢？”万福说:“八成是让老鼠贼偷了。”“可知哩，老鼠是家贼，家贼难防哩，家贼难防，狗娃不咬!”
　　 瘦马牵回来，肥马送出去，交给生产队，“你说交啦就算啦吧，他又牵回一匹瘦的来，我家真成犊牯圈了，进门先是一股尿臊气。”三个月之后这马生了一匹小马驹，满院胡蹦，时逢阳春，梨花开了，雪呱呱白；葡萄萌尖，娇芽芽绿；一匹马驹，圪椒椒红，直往丹凤目怀里拱，挡都挡不住。这景儿让隔壁五婶看到了，五婶出自书香门弟，会说高级话，说这是一张活脱脱地“龙马丹凤闹春图”，万福就挤住一对小眼窝嘿嘿笑哩，五婶说:“嘿甚哩，你会喂马，她会喂你，你是模范饲养员，她也是模范饲养员哩，她要是不好好喂你，早饿死了你这个弼马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