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旧时光】九凤歌(报告文学)
仙仙低头不语,觉得为难。说:“万俊,你去。”万俊像被蝎蜇了两刺:“不,我不!”仙仙说:“你不,我也不!”刘师说:“你不!他不!都不!房子不盖啦?!”万俊说:“不是我不,是我去不顶事,他胡砍伐一顿,事情还要弄坏哩。”
晚上,仙仙提了“礼”来到鳖鳖哥那窄窄的只能容小平车出入的窄门口。月光下,那平车的轴头与门洞的砖面发生的“官司文书”,一标一点,清清楚楚……
那门虚闭着,她站住了脚。
这个刘云仙,人称阿庆嫂,嘴一份,手一份……是推门进呢?还是敲门进呢?她独自一个,站在门外,反复推敲……要是鳖咬了手指头,不能和它硬拽,硬拽非把肉拽下一块不行,这要想办法,比如用“香头儿”往鳖屁儿上一烫,它就放了……推敲好了,然后把老主意往肚里稳稳一装,先敲三敲——这是“礼”,然后推,推开门,拿出阿庆嫂对付胡传魁和刁德一的本事,人还在那“横平竖直、铁划金钩”的十六字照壁前,那甜甜的“哥——!”就传进窑门了。
万福听到弟媳妇的叫唤声,全像“耳目叉”上挨了一炸鞭,“嗷!嗷!”应两应,呜噜就起,云仙掀门帘进来了。鳖鳖哥就正正衣襟,往椅子上插烛一样直直一插。当哥总得有个当哥的样。
“哥,你看这几天胡忙,没顾上看你”……她把那“礼”推到桌面正中央的最惹眼的地方。丹凤目赶紧泡茶:“气死了,我把舌头磨短了不顶事,他只把咀一撮不吐口,啥啥哈手不哈手,自家盖房你也挡,天下哪有这哈手……”万福拿眼剜过去,丹凤目就顺下眼,不说了。
沉默。
“嗷……嗷……这……喝喝……你喝茶,嘿……”他顿一顿又说:“喝……你喝茶……嘿……嘿……”他虽然笑了三笑,但只是皮笑,肉没有笑。
沉默。
为打破沉默,阿庆嫂也挤出一脸笑:“哥……嘿……嘿嘿……”她虽然也笑了三笑,但也只是皮笑,肉没有笑。
又沉默。
阿庆嫂实指望鳖鳖哥必能回个活泛话。等了等。没有。
阿庆嫂敢在鬼子面前耍花枪,她把脸儿沉下来,稳稳地说:“哥,明天我到西坪去,把咱舅舅请来,家里动工,总有些地方点检不到,有咱舅舅照护着,就好了……”
万福一怔,好像那屁儿被“香头儿”烫了一下,坐不稳了。
………
刘师问:“说好了?”
仙仙答:“叔,好了,咱这工该咋动还咋动。”
半晌午,四队长来了,对着刘云仙,老远就喊:“二嫂——!圣旨到——!二嫂接旨——!”
“咋?”正在搬砖的刘云仙放下砖,打打土,拢拢头发,一双大眼翻几翻,预感到要出事了。满院大工小工都停了手,支起两个耳朵来。
四队长历来都能把三楞话说成圆的:“二嫂,你看……不说你也知道……不通大理,我七七七,八八八,劝了半天,全当放屁啦,我这嘴就跟沟门一样不值钱!……那下丁驴惯会拉下坡,人常说‘牛不会打滚驴不会捎,老婆不会立起尿’……你见过老婆立起尿吗?……”
云仙说:“没见过!”
四队长尖尖学她一句:“没见过!”就郑郑重重地说:“没见过就对啦!那你见过驴捎吗?驴这穷东西,你就是把它杀了它也不会捎!你就能让咱那下丁驴捎?”
四队长说话“歌儿溜”的,闻喜话说叫“歌溜咀”,一件小事他能歌溜三四天,也叫“四十里路不断头”。
云仙说:“你捡要紧的说,不要歌歌溜溜四十里路不断头!”
四队长说:“那好,还是咱这二嫂痛快,那就拆,往后退一砖,24公分,半个厘米都不能差,严格按照圣旨指示办事!”
刘云仙像被蝎蜇了一刺。
刘师把瓦刀往架缝上一砍,走过来:“不能退,退一砖是小事,这一退,‘承重墙’就压不了中线了,哈手就不对了,房子盖起,地基走了,咋办?”
四队长说:“地基走了?……走了好,要是咱这地基走进北京城,我二嫂就吃开啦”,二嫂,你要是吃开了,千万别忘了你这个吃不开的烂烂兄弟……”
刘师拉拉他的后衣襟,低低说:“我仙仙给他送的那个‘那”,就白送了?……他就真的不认人?……”
“没白送,没白送!”他从布袋里掏出一盒蝴蝶泉:“我二嫂送他两盒对吗?万福还发了我一盒哩,你再看看我这咀,里头还有二嫂的煮饼花花哩。”他对满院大小工说:“你都以后送礼都给我送就对啦,不要给万福送,他不懂道理,给他送礼全当‘砍下驴球敬神哩’,神没敬好把你那驴也疼死啦!”……四队长那咀就与六月天晒发了的茅坑一样,骨嘟骨嘟冒起沫花来。
满院人哈哈哈,四队长哈哈哈……
“二嫂!我渴了,七七七,八八八,半天啦,我给你家办事哩,也不发一碗糖茶喝!”
匠人们说:“给你喝些尿!”
满院人哈哈哈,四队长哈哈哈:“喝茅粪都不怕,多年前咱食物中毒还喝过一回茅粪洗胃哩?还怕啥尿不尿!”
“不行!”刘云仙想的更多,这一拆,地梁作废,都起这么高了,连工带料全作废……这都是小事,问题是丢不起这号人,自言道:“不行,不行,这说啥也不行!”
四队长尖起声来学女声:“不行,不行,这说啥也不行!”忽地把咀对在二嫂脸上,却粗起声来:“问题是他不行!……你这不是和他憋劲哩?你就能憋过鳖?鳖咬住手你硬拽,吃亏的还不是你?圣旨说啦,关键时刻,党员干部,不管老鼠蝎子,不管马蜂土蜂,全窝出动,咬的咬,蜇的蜇,专挖你的墙脚哩!”他那唾沫花花喷了二嫂一脸,二嫂擦都擦不过:“我的好二嫂哩,别说你是他弟媳妇,你就是他妈,我看都悬火!”他突然压低声音偷偷说:“你就不想想,他连他妈都不认,他能认你?咹嗯?他妈要(生)了他一回,还扣了他妈八分工,你就是要(生)他几十回,他也不让你半公分!别说这24公分啦!”——满院人哈哈哈,一院人都快笑憨啦。
“人都说二嫂是咱下丁村的阿庆嫂,肚子大,能回船,能回军舰,我看这件事,二嫂,咱粗出一口气,算啦!人常说能和灵人打一架,不和憨怂说一句话,你那鳖鳖哥明明是憨怂,你和憨怂讲啥道理?”他转向满院人:“你都说对吗?我一见那憨怂就够啦,够透啦,打一年不吃都不知道饿——前年个,我给猪骟蛋,猪从圈里蹦出来,啃了黑娃几苗麦,那是猪啃的,又不是我啃的,对不对,那憨怂硬罚了我三块钱赔黑娃,好像那是我啃的,不是猪啃的,你说这号人能算‘灵’人?你和这号‘货’讲啥道理?你和这不懂道理的东西讲道理不把咱这懂道理的东西气得不懂道理啦?”
满院人哈哈哈,四队长哈哈哈……
云仙决定搬婆婆,婆婆在邻居家里看电视,正演《辕门斩子》:
锵令咣!佘太君上。拭泪。念白:“八千岁求情不允,今日老娘来了,你允也不允”?咣!
“哎呀母亲,不能正己,焉能正人,今日之事,休说母亲来了,就是宋王爷来了,儿也不能允了哇……”咣,乙才才才咣!
“好你个奴才,连娘亲都不认了么?!”乙哒哒——咣!
“非是孩儿不认娘亲,是大宋刑律不认宗保儿了呵呵呵……如若今日赦了宗保,日后如何号令三军!”乙哒哒,咣!
太君拭泪:“难难难……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父子之情了么……”咣!咣!咣!
六郎拭泪:“当年父亲兵败函谷,母帅为何反将父亲重责八十,难难难道……母亲你……这个这……就没有一点夫妻之恩了么……”咣!咣!咣!
太君语塞,大怒,持杖打六郎,六郎抱着头就鼠窜,太君取得了彻底的胜利……锵令锵令锵令锵令……下。
锵令锵令锵令锵令……刘云仙上,拭泪,喊声:“妈!”阿庆嫂有文化,戏文就作得好,她以情带声,声泪俱下,把她那鳖鳖哥怎样咬住不放,求情不准,好话说了几飞机不顶事,硬要挖我的墙脚哩,拆我的房子哩,还让乱蜂蜇我哩!——起初是一五一十,后来是十五二十,调盐加醋,哭诉一番,她那戏演到高潮处,才华横溢,眼泪纵流,征服了观众和婆婆:“这狗抵楞咋就不吃盘盘端!”
夜,婆婆上,咣咣咣!咣咣咣!
万福听得门声紧,知道事情急,开门,吱,“嗨——呸!”先照脸吐了一口。
“嗷,妈来了,有话屋里说……屋里说,咱坐在屋里慢慢说”,问题是妈不慢慢说:“鳖一样会咬不会放!会咬不会放!咋就专在窝里咬!你看熬糟吗!……”就七十三、八十四叨起来,全像那场464毫米的大粗雨,能把万福给浇死,吼雷火闪过去了,万福将一双大手一摊一簸,摊摊簸簸,闭目仰天:“……哎呀呀好我的老妈哩!全村人的眼窝都疙翻疙翻看着咱哩!人常说前有辙,后有路,咱家要是出一砖,别人就敢出二尺!……不是我不讲兄弟情分,是村里的哈手不讲兄弟情分了呀!哎呀呀我的妈!——这村里要是没了哈手了!不就乱了套了呀!哎呀呀好我的老妈哩!……妈当我肚里好受吗……我肚里比刀搅还难受哩!……嘿哧嘿哧嘿哧……”万福哭起来:“我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呀呀呀!”……他摊摊簸簸……老伤心。婆婆语塞,大怒,拿拐拐打这狗抵楞:“你有理!你有理!你老是有理!你妈回回都不占理!回回都不占理!”
万福把脊背伸过去:“妈,要打就在这儿打,你娃脊背肉厚厚的。”
婆婆抖抖地说:“一等人自成人……二等人打骂成人……像你这号三等人打骂都不成人!……”擦了泪,踮起小脚,咚咚咚走了,逢人就说:“我那狗骨头福福,你就是拿拐拐打烂了也拿他打不成人!你看熬糟吗!”
太君不顶事,赶紧搬舅舅——老太君拿你打不成人,总有人能拿你打成人!刘云仙拿了一条蝴蝶泉,决定搬取她的老舅父——大宋朝的“八千岁”,我那“八千岁”有太祖武德皇帝神赐的“凹面金锏”,上打昏君,下打奸臣,看你哪个昏帳东西敢给我反常哩!看你哪个坏骨头敢坏我的好事哩——天不亮就赶到西坪村,先把两眶眼泪准备好,决定演他一场《窦娥冤》,让六月雪诉说我的无辜和不幸,她坚信霎时就会哗哗哗——大雪为我从天落!挺挺挺,进了她那“八千岁”的大衙门,进门先冤枉地喊一声:“舅舅!”还没来得及开哭哩,舅舅说:“这件事……我……知道了……”
仙仙大感意外,舅舅拿拐拐指指桌上的两瓶酒:“……你哥昨晚来过了……唉……仙仙……你哥……这个这……这这这……”她那“八千岁”好像屙不下,费了好大劲,这才屙下啦,只是臭不可闻:“……这好像……也有他的……道理哩……”
?!?!?!
………
仙仙要踏上回头路了。
仙仙踏上了回头路。
仙仙踏上了回头路,一路上手软腿软脚更软,但牙齿不软,她咬牙切齿像没吃上唐僧肉的女妖精,恨歌溜咀像茅房里的“戳屎棍棍”一样胡戳屎;恨万俊像老鼠见猫一样不出头;恨自己落了个虼蟆跳门槛——蹲屁又伤脸的好下场;恨抹脸猴恶人先告状,两瓶酒先把舅舅灌糊涂;恨弼马温咋就专拿金箍棒儿敲我的头;恨周扒皮总算把我万俊的皮血淋淋地扒下来啦,总算把我万俊的那块铁牌牌给煮软啦……既然不吃盘盘端,看我往后还拿盘盘端你哩!……嘤嘤哭回家,发话道,从今下后,我不上你门上去,你也别到我家来,一个“吕”字拆开来就是两个“口”,咱两家从此各是各,个是个!我不认你这鳖鳖哥,你也别认我万俊是你的亲兄弟!……你在村里只当官人不管家,你家啥事不得我万俊管,耙地收墒的时候咋就想起我万俊是你的亲兄弟!割麦碾场的时候咋就想起我万俊是你的亲兄弟!你生病住院的时候,咋就想起我万俊是你的亲兄弟!你家动工固窑的时候,你那亲兄弟从头给你干到尾,那时候,咋就能想起我万俊是你的亲兄弟!……越想越气人,我那两包煮饼是滚了芝麻的驴粪蛋,里头包的是洋灰,吃到肚里就凝固,叫你和那戳屎棍棍两个好吃难克化!好吃难克化!……她最后用的是“舌齿音”,每个字都是用舌头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像一块块半截砖,砸在了戳屎棍棍的牙齿上,砸在了弼马温、周扒皮、抹脸猴、狗抵楞、砍堰根的、打牛后半截的、坏了良心的、连亲妈都不认的、忘恩负义的人的额头上——这叫撕破脸皮啦。
吕万俊要撕脸皮啦——要拆房子啦,这在下丁村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非留下“古念”不可,村里人都立在巷口看洋戏哩,看吕家人怎样内窝咬槽哩,看虼蟆怎样缠鳖哩,人都立黑啦。
不提防,鳖鳖哥来了。都认为云仙的话能把万福肚气破,不料,万福肚没破。人家送鬼是把鬼鬼送出去啦,云仙送鬼倒把鬼鬼给引回来啦。
所有的目光聚焦、定格、追踪,所有的眼窝都疙眨疙眨像照像机一样闪光哩,全像美国进兵伊拉克,记者们争先恐后的都要抢拍这历史的瞬间哩。
吕万福从横七竖八的木架下钻过去,刚抬头,正碰上端着泔水盆盆要往外泼的弟媳妇,云仙冷不防像踩了蛇一样:“哎哟!……哎呀!……哎呀呀!……”后退几退,泔水盆盆就泼泼洒洒、沥沥漏漏——她那眼儿嘴儿全张圆啦,怔怔地怔了180年,这才回过茬根子了,就把抵楞一钻,就把身子一扭,一下就扭了多半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