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辰
一
冬天。又是一个大雪封门的日子。那一年我九岁,也可能是十岁。我记不太清楚了。
每天天刚亮就起来出门吆喝生产队里的劳力们去出工干活的父亲,开门就喊:“娟子——满仓子——快起来,下大雪了。”我的父亲是我们太阳沟生产队的队长。娟子是我姐姐,满仓子是我。我二弟是满囤子。我三弟的名字最好听,叫盼儿。我后来明白,“满仓”、“满囤”、“盼儿”——都是父亲和母亲的盼望,就是他们的希望……我和弟弟们出生的那些年,父亲一直是生产队里的仓库保管员,我们兄弟三个挨家儿出生,三年一见面儿,都出生在一年之中青黄不接的六月。多年以后我能体会到,我和弟弟们作为父亲和母亲的儿子一个一个追赶着来到这个家里的时候,父亲和母亲的那种喜悦。也能感受到,我父亲作为仓库保管员,望着生产队仓库里面空荡荡的粮仓,他那笑脸背后的凄苦和无奈。三弟和后来出生的我们的小妹妹万美在这个世界上度过了短暂的时光,一直到他们死去,我们都没过上父亲和母亲所盼望的美好日子。
听到父亲叫喊,我和姐姐掀开被子一骨碌就爬起来了,我们胡乱地穿上棉裤棉袄,一边系着棉袄上的扣子疙瘩趿拉着鞋就往外跑。我和姐姐早就说好了,再下大雪时一定要赶在二柱子他们前面上后山去,不能再让他们抢了先。二弟的眼睛还没有睁利落,眼屎还挂在眼角上呢,也跟着起来了。三弟也醒了,忽地一下揭了被子,就坐在炕上了。姥姥又把三弟按倒在炕上,随手把被子又给他盖上了。躺在炕头的姥爷说:“小心,别掉到井里。”又说:“满囤儿在家扫雪,吃了饭姥爷和你们一起扣家雀儿。”一边说着话,姥爷也穿了棉袄棉裤起来了。
我和姐姐来到院子里。呵!太好了!雪真大啊,雪花子还在天上飘呢,地上的雪,抬腿趟进去都能没过我的大腿根儿了。
父亲正在铲院子里的雪。我去西边的柴火棚子里拿了绳子和木头杠子就急急忙忙地趟着雪向大门口外面走,姐姐跟在我后面。父亲说:“哎呦,慢点儿啊,这追鬼似的。小心摔着。”“哎。”我们答应着。我和姐姐刚刚打开大门口在木头框子上面别了苦榴杆子的栅栏门走出来,就看到一个人趟着大雪从东边走过来了,他还没走到我们跟前就喊:“满仓子,你爸呢。”我用手指院子里,父亲在院子里也听到了,答应:“我在这儿呢。”我看清楚,来人是黑黝黝的孙子,我们家和他们家是亲戚,我叫他表兄。他说:“我爷爷要不中了,我妈说要你们快点儿过去。”我父亲从院子里出来了,说:“列儿个不是还好好的吗,咋说不中就不中了?”姥爷已经站在屋门口了,说:“快去吧,过去看看再说。”“娟子,满仓子,你们俩别去后山了,把院子里外的雪都铲了。”父亲撂下一句话,到我们的亲戚家里去了。
其实父亲不说和姐姐也不会到后山去了,二柱子和大喜子还有多福他们也都不会去了。以往的时候,不管庄里哪家死了人,我们这些孩子都早早地过去,就整天守候在那里,比过年的时候结帮挨家串门子时人还齐楚呢。我们都想吃那死人家里的萝卜丝熬豆腐。
二
身子骨硬朗的像牛一样的黑黝黝真的死了。
雪不下了,天也晴了,但刮起了风,风时大时小的。太阳还没从都山背后升上来。整个都山虽然被厚厚地裹了一层雪,但远远地从山顶上往下看还是看不出有多少亮色。
我们家住在村庄的最西头。我和姐姐慌乱地用铁锨在院子里铲着雪,二弟和三弟也拿着扫帚和笤帚在后面凑热闹。很快地,一条露出冻得梆梆硬的地皮的小道就通到街上去了。老话叫“各扫门前雪”——街上的大雪地里,一条小道儿就是家家户户刚刚铲了门前的雪连接起来的。小道很窄,铲起来的雪就堆在两边,两边的雪更厚了。我和二弟小跑着向黑黝黝家里走。黑黝黝家和我们家是亲戚,母亲和父亲早就去帮忙了。小道上的雪有好多地方都没铲干净,我们走在上面脚底下咯吱咯吱响。三弟还小,母亲不让他去看死人,怕他看了夜里害怕睡不着觉,姐姐留在家里看着三弟。其实母亲也不让二弟看的,上回庄里的大奶奶死了,二弟也偷偷跑去了,还看到了大奶奶的遗容,回来也没吓得咋样,母亲也就不再说啥了。
大奶奶是去年死的。在大奶奶之前,村子里死的人是王瞎子,王瞎子之前死的人是死在白薯井里那个人,再往前是谁,我记不太清楚了。
我和二弟走到村子中间的碾道时,看到有几个人正在碾道那里铲雪扫雪。我知道,他们把碾道里的雪弄干净是要在碾子上面压黄豆,磨豆腐的黄豆需要先在碾子上面压碎,去皮后才能再用石磨去磨。我心里想:又能吃上豆腐了。王瞎子他们家就住在碾道的对面。王瞎子死的时候,那两天我们一直都守在他的家里,二柱子、大喜子、多福,还有村子里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孩子们都在,他们家里里外外、进进出出的都是人。有他们家的亲戚,更多的是村子里来帮忙的人。来帮忙的大人们在院子里搭了灵棚,村子里有几个人会吹喇叭,就做了吹鼓手在灵棚边上吹喇叭。我们来来回回地在王瞎子他们家的院子里和屋子里走动。这要是在平常的日子里是不行的,只有在哪个家里死了人或是娶媳妇的时候才行。反正村子里不管谁家有了红白喜事就是大家的事。尤其是谁的家里死了人,不管死去的人是老的大的,还是少的壮的,一个村子里的人听说后就都自发地去了。来时还会顺便儿带来包装纸裁成的烧纸,在死者的灵前烧上几张,家里要是条件确实好的,还会包上十个二十个的菜馅儿饺子或包子带过来,放在死者的灵前,作为贡品,那面皮儿就不一样了,有白面的,有荞面的,还有高粱面的呢。反正都是心意。那年头,虽然村子里家家都穷,但大家都来帮忙了,饭还是要管的。管饭,没什么好吃的,肉就不用说了,有些人家过年的时候都不一定能够吃得上一顿猪肉。来帮忙的人就一起吃高粱米干饭,至于菜嘛,有啥吃啥,一般早晚就大锅熬白菜罗卜吃,中午得来一顿硬菜,白菜熬豆腐或萝卜丝熬豆腐。白菜萝卜庄里人家里只要有的,家家都会带一些过来,凑在一起基本够用。豆腐自家拿出豆子,有人在磨道里套了毛驴去磨。要是家里的黄豆少不够用,就到多的人家里去借,来年秋天生产队里分的时候再还回去。发送人时,那个管事儿的人叫杠子头,我们村子里的杠子头就是住在碾道斜对面的九爷儿。杠子头看看人基本上都来了,就像是我们小学校里的老师指派我们参加劳动课一样:你你你,去干啥干啥,你你你,去干啥干啥。这个时候大人们比任何时候都听话。记得发送那个死在白薯井里的人的时候,人们传说那个人不是好死的,将来会抓替死鬼儿,村子里就有几个年轻人去得不痛快,九爷儿就在街上来回走着大骂:“都出来。马上都给老子滚出来。他妈拉个巴子的,你们家不死人吗?今儿个谁要是不滚出来,等他的爹妈死了,我让他臭在他们家炕上。”不去的几个人乖乖地都来了。
我们去的时候,王瞎子的棺材停放在灵棚里,人们已经把王瞎子装到里面去了。我们这些孩子们的父母们一般不让自己的孩子看到死了的人的身体,怕我们夜里做恶梦。我已经记不大清楚王瞎子的名字了,可能是王世元,也可能是王士远。还记得那几年我总跟村子里的孩子们一起喊叫“瞎子圆”或“瞎子扁”之类的话。关于王瞎子,我最多的记忆是,他们家住在村庄中间,大门口正对着就是村子里的石头碾子,大门口有一块方方正正的大石头,那石头在大门口左面右面记不清了,印象里那石头和碾子之间的过道是挺窄的,但那地方却连着村子东西两边的街道,是来回的必经之路。王瞎子总是坐在门口那块大石头上面,怀里搂着一根儿拐棍儿,佝偻着腰,脖子却挺得很直,总像竖着耳朵在听什么。我们那时候人小淘气,有事没事总喜欢去推那石头碾子,那石头碾子空推起来一转圈儿就咣咣当当地山响,这时候,坐在石头上面的王瞎子就喊:“还推?还推?再推碾轱辘掉下来砸出你们的蛋黄。”我们就以为王瞎子是在骂我们,是把我们说成鸡蛋。我们就一边推着碾子跑一边喊:“瞎子圆瞎子扁,骂起人来不要脸……”王瞎子站起来只一大步就迈到碾道里来了,抡起手里的拐棍儿就在后面追打我们。别看他眼睛看不见,但他打起我们来却是一打一个准儿,打一下说:“打你个二柱子。”又打一下说:“我打你大喜子。”再打一下说:“我打你个满仓子。”……可看他打我们时明明是把手里的拐棍儿举起来老高,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但是当那拐棍儿落在我身上时候,却一点都不疼。二柱子和大喜子他们也说不疼。一来二去,我们只要闲得慌就去那里推空碾子。推着,推着,王瞎子又喊“还推?还推?再推碾轱辘掉下来砸出你们的蛋黄”。我们还一边推着碾子跑一边喊:“瞎子圆瞎子扁,骂起人来不要脸……”王瞎子又和先前一样,起来一大步就迈过来追打我们。笑声和打骂声就随着空碾子咣咣当当的响声在碾道里转圈儿。
现在想想,其实王瞎子那个人还真不坏。有一次,我父亲给他们家里帮工苫草房,有人说他们家那天晌火给帮工的人们吃黏豆包,听说后我就去了,记得那一天天儿贼冷。我穿的单薄,冻得直打颤颤。到了他们家,帮工们在屋里面吃饭,我不敢进屋,一直站在他们家院子里等,到了也没有人出来。后来,我看到王瞎子的儿子媳妇把屋门关上了才回家。没吃上他们家的黏豆包,回到家里我就病了,烧的躺在炕上打哆嗦。第二天,王瞎子住了拐棍儿到我们家里来了,他拿拐棍儿扒拉着地下走到我们家窗户根儿下,从怀里掏出一个黏豆包顺着破了窗户纸的窗户眼塞进来转身走了。过了多少年想起来,我还能够听到王瞎子拿拐棍儿扒拉地下的声音。
王瞎子那口棺材没刷大红,是白茬的,他死的时候已经做成好多年了,一直放在他们家大门口挨着碾道的柴火棚子里,晚上我们这样的孩子在边上走过都会感到害怕。许是下雨的时候浇了雨,又沾上了尘土,那棺材已经看不到原来刚刚做好时候的颜色了,上面黑的黄的污渍大圈儿套着小圈儿,就像发黄的旧地图。棺材前面的一张小桌子上面用装咸菜的小碟子点着麻油灯,灯捻子是用棉花搓成的,花生米大的灯火在小蝶子沿儿上跳跃着,那天的天气阴沉沉的,我们这些围着看热闹的孩子们的小脸儿也就都跟着跳跃。时不时地有人走过来在小桌子前面的一个破瓦盆里面烧纸,跪在棺材两边的王瞎子的家人就跪在地上磕三个头,顺便儿再哭几声,那哭声听起来干巴巴的。我们对着小桌子上面那碗用高粱米干饭做成的倒头饭盯着看起来:那倒头饭真好看啊,碗是小了点儿,但盛在碗里的高粱米干饭满满地,是压实了后用另一个碗扣过的,从碗边儿到顶上都圆乎乎地,圆顶上还并排插了三根顶上裹了棉花球儿的秫秸杆儿。看着看着,我肚子里面就咕咕咕地叫起来了,我还听到了同样的声音。杠子头九爷儿看出来我们在惦记着要吃那碗倒头饭,告诉我们说,死去的人还没出灵,倒头饭是不能吃的。他还说,如果现在吃了,他们家还活着的后人以后会更没粮食吃,就会常年饿肚子了。那天中午,我们都在王瞎子他们家的堂屋里围着锅台上那口大锅里的萝卜丝熬豆腐看。灶膛里的柴火烧得正旺,那一大锅萝卜丝熬豆腐在锅里面咕嘟咕嘟地响着冒起腾腾热气,豆腐混合着罗卜丝的香味直冲鼻子里面。我们都正在流口水,杠子头九爷儿就喊:“来人,把桌子放在院子里,拿盆,盛一盆豆腐,把孩子们先答对饱喽。”帮忙的九奶奶看看王瞎子的儿子媳妇,面露难色,说:“帮忙的还都没吃呢,再说还没给打墓子的人送饭去呐。先给孩子吃了怕帮忙的不够吃了。”说着给九爷儿使使眼色。九爷儿高喊:“盛豆腐。我说盛就盛。盛出一盆豆腐给孩子们吃,再往锅里多擦萝卜丝,大人吃啥都中。将来等我们都死了,不得孩子们抬?不得孩子们埋吗?”有人在院子里放了桌子,九奶奶端了一瓦盆萝卜丝熬豆腐放在桌子上面了。九爷儿又说:“我今儿个就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儿立一个规矩,以后我们的村子里有了事儿,不管红的白的,都依着孩子们吃。将来一切都得指望他们呢。”我们都乐得顾不上说话了,围着桌子,一人端着一碗高粱米干饭,就着萝卜丝熬豆腐吃了个饱。
后来,每当二柱子我们这一帮孩子聚在一起玩儿的时候,只要一想起萝卜丝熬豆腐,我们就想起九爷儿的话,就开始算计:村子里下一个该轮到谁死了?二柱子说:“大奶奶。”我说:“不行。二柱子你太没良心了。”二柱子问:“为啥?”我说:“大奶奶总给我们吃好吃的。还有大奶奶会讲城里的笑话儿。”大奶奶不能死。那时候大奶奶有一个儿子在城里工作,以前大奶奶就住在城里那个儿子家里,大奶奶回到村子里这个儿子家里,她那个儿子经常给大奶奶邮来好吃的,大奶奶总是分给我们吃。二柱子不说话了。大喜子说:“我看‘四类分子’该死。”我们都同意大喜子的意见,都连连点头。“四类分子”是我们庄里从前的地主的儿子,是“专政”对象。过了一会儿,二柱子说:“他还那样年轻,怕死不了。再说他‘专政’的时候都没给‘专政’死,现在怕更死不了。”大家都有些失望:既然是“四类分子”,都给人们“专政”了,咋就死不了呐?二柱子像是有了重大发现,说:“有了,有了。听我说,就九爷儿吧。”多福说:“二柱子,你说的不中。九爷儿能死吗?九爷儿不能死。九爷儿永远都不能死。”二柱子憋红了脸,问:“凭啥?”多福说:“你不知道九爷儿是杠子头吗?我们庄里就他一个杠子头,他要是死了,等到将来我们都死了,谁来给找人抬棺材,谁来给找人打墓子啊?再说没有他我们就不一定能吃上萝卜丝熬豆腐了。”听了多福的话,二柱子着急了,脖子都憋粗了,又着急地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那就九奶奶吧。上回她都不想给我们吃萝卜丝熬豆腐。”多福说:“你傻啊,九奶奶要是死了,谁给九爷儿做饭吃啊?”我们真的感觉这些都是问题,一致通过,大奶奶不能死。九爷儿不能死。九奶奶也不能死。大家都看着我,说你还没说呢,你说。我知道他们想听我说啥,他们都知道我姥爷都八十来岁了。不过我没有那样傻,盼着他们都来吃我们家的萝卜丝熬豆腐。我说:“就黑黝黝吧。”我刚说完,多福就嚷嚷:“我妈说别看黑黝黝岁数大,年轻时还做过缺德事儿,但他身子骨硬朗的像牛,离死还早着呐。说那叫好人没长寿,坏人活不够。”我说:“那也就黑黝黝。省得他每天一大早曦都老早地上我们家去馋蒸白薯吃。”……后来,大喜子说:“为了吃好饭,我们就这样算计着让谁先死好吗?”我们都愣了一下。多福说:“不怕。没啥不好。我爹说了,人早晚都得死,哪家都得死人。如果哪家死了人不管老的少的,我们不解恨就行了。”我们都没想到,后来死了的真是我们的大奶奶。我们虽然都有些伤心,但还是都去大奶奶的家里吃了高粱米干饭和萝卜丝熬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