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辰
三
街上有好多男男女女,老的、少的、小的都有。人们都急急忙忙地顺着这条小道往村子东边走。黑黝黝他们家就在村子里靠东边。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们边走边叽叽喳喳,打打闹闹,大人们的脸孔都阴沉沉的,我看不出他们有什么表情,我感觉他们都好像是没洗脸,脸让油泥给糊住了。我想不出来他们心里都在想什么,但有一样我敢肯定,他们一定也都像我们这些孩子们一样,都想去吃黑黝黝家里的萝卜丝熬豆腐。没错的,他们就是为了这个来的。一定是这样。想到这里,我有点儿看不起他们——操,都是大人了,还像我们小孩子一样馋。
黑黝黝的家里也里里外外的都是人。黑黝黝死了,没有人哭。我有些幸灾乐祸:看,谁让你总是一大早曦就上我们家去馋蒸白薯,死了都没人哭吧。活该!我让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怎么解恨黑黝黝死啊。我的心一阵狂跳。当时要是能有一个镜子照一下,我的脸一准儿是通红的。我偷偷看了看一起来的孩子们,大家说着笑着都挺高兴的,没有人看我。我的心不跳了。我二弟一进院子就到屋里找我母亲去了,我开始和一起来的孩子们说笑打闹。
黑黝黝的棺材也放在院子里的灵棚里,棺材盖就戳在旁边的地上,死了的黑黝黝还没有装进去。我知道黑黝黝这时候一定就躺在他们家小东屋里地下的秫秸拍子上面。大奶奶死的时候,我二弟偷偷跑到屋里去看,我母亲让我进去拽他出来,我看见大奶奶就躺在他们家放蚕时候用过的用秫秸扎成的蚕拍子上面,底下用是两条长板凳腾起来的,大奶奶身上还盖了用两张毛头纸接起来的纸被火。黑黝黝的棺材也是白茬子,比王瞎子那个棺材大圈套小圈的污渍还要多,看上去连地图都不如。天气冷,一定是怕冻着夜里看灵的,那个灵棚的四周都围了破炕席,顶上棚了秸秆,那些秸秆上面的叶子都在上顶上支棱起来,一刮风就呜呜地响,加上灵棚里面又昏暗,我们走到跟前都瘆的慌。
有人在背后拽我,我吓了一大跳。我回头看,是我母亲。他一手拉着二弟的手,另一只手拉起我的手,把二弟的手递到我的手里,说“要入殓了,你先领着满囤儿出去一会儿,小孩子家看入殓不好。”我看灵棚里面的人在用黑毛头纸糊棺材里儿看得入神,就没有动窝。母亲有些生气了,推了我一把说:“先出去,你这孩子咋不听话呢。出去,一会再来,吃饭还早着呐。”我只好拉起二弟向院子外面走去。又有几个父母走过来,把自家的孩子撵到大门口外面来了。
小孩子就是这样,越是大人不让看的东西越想看,好奇心越是强烈。我们就都堵在黑黝黝他们家大门口等着看黑黝黝入殓。
黑黝黝被人给抱出来了,我们这些堵在大门口的孩子们一瞬间早就把大人的话抛到东边的都山顶上去了,呼啦一下子又都围到灵棚跟前去了。黑黝黝身底下裹着一个红面儿的褥子,那褥子面儿说是红色的,其实旧得看上去都成黑色的了,就在他的身底下卷着,都快把他包裹起来了。但前面露出脑袋,后面露出脚丫子。黑黝黝活着的时候身子是个细高挑。黑黝黝没戴帽子,满头的头发还是花白的,还像活着的时候一样,那些被剪子剪的七长八短的白头发都粘在一起,就像在脑袋上面擀了羊毛毡子。黑黝黝活着的时候,他的头发长了,都是自己用剪子来剪的,刚刚剪过的时候,怎么看都像是刚刚剪过羊毛的羊。他的脚也露在外面,不同的是脚上穿了一双旧棉鞋,那棉鞋又脏又破了。黑黝黝活着的时候几乎不穿鞋的,到了夏天他总是光着脚的,脚上的黑泥如同在猪圈门子上面把猪毛都蹭掉了的黑猪皮,即使到了冬天,他也多说就是在脚丫子上面裹上一块破麻袋片儿,要不就是破口袋片儿的了事。我很想看看黑黝黝的两只手。我想知道,黑黝黝死了,他的两只手是不是还像老鸹爪子一样,又黑又干又裂,连一点肉色都看不到,长长的指甲缝子里面都是黑色的油泥土。
在前面的抱着黑黝黝的头的是他的儿子,也是他唯一的儿子,他的脸上看不出有一点表情。黑黝黝活着的时候,他的儿子和他是从来都不说话的,即使是走在街上,两个人脑门儿碰上了脑门儿,他的儿子也会转身回头走开。这要是按常理说他的儿子就该是大逆不道吧。可是那时我们的村庄里却从来都没有一个人说过黑黝黝他儿子的不是,面对他的儿子,脸上多是同情还有怜悯吧。黑黝黝他儿子在干的事,也就是我们那里说的“抱头”,要是死去的人儿女多,抱头的事一定要大儿子来做的。黑黝黝就他一个儿子,就是他了。后面抱着黑黝黝大腿的是他的孙子,他的孙子也是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我的父亲和母亲也在边上帮忙。很快地,黑黝黝的遗体就被装到棺材里去了。就在我的父亲还有一个黑黝黝他们家的亲戚,一起帮着黑黝黝的儿子和他的孙子把棺材盖子盖到棺材上面的时候,黑黝黝的儿子媳妇双手高举着一把用来劈柴火的斧子僧地窜过来,猛地一下,斧子就劈在棺材盖子上面了。黑黝黝的儿子媳妇哭嚎着,嘴里高喊:“老不死,我劈死你……我劈死你……”我的母亲赶紧过去在后面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腰,又过来几个帮忙的人一阵拉拉扯扯,把黑黝黝的儿子媳妇弄到屋里去了。我很害怕,也想不明白,黑黝黝都已经死了,他的儿子媳妇为啥还要拿着斧子劈死他。倒是人群里有人小声说:“该劈。活着的时候就该劈死他。”
关于“黑黝黝”这绰号的来路和他本人的过去,还有他的儿子媳妇为啥在他死后会举起斧子劈他的棺材,我是在好多年以后才弄清楚的。那时候,黑黝黝的儿子媳妇都已经因严重的肺气肿和并发症,死了好多年了。我母亲说,她那肺气肿还有那一身病,都是年轻的时候像牛马一样的干活,一点点积攒下来的。
黑黝黝本名叫马大山。由于多年以来人们一直都称呼他黑黝黝,当年我们这些孩子们就根本没有人知道黑黝黝还有一个这样高大的名字叫马大山,相信就连村庄里的那些大人们也很少有人还能记起黑黝黝的本名马大山了吧。
黑黝黝是我们家的亲戚,黑黝黝早年间死去的媳妇是我姥爷的亲妹妹。这样论起来和我们家也算是近亲,我应该叫黑黝黝姑姥爷。从我记事儿起一直到黑黝黝死去的那些年,黑黝黝几乎没有连着几天不到我们家里来的,就连刮风下雪下大雨的天气里一般都会照来不误,当然要是遇到严重的病灾儿把他撂倒在炕上的时候就另说了,可是我就没见到他得过三两回啥大病。要不多福他妈咋说他身子骨硬朗的像牛呢。那些年,要是黑黝黝有三两天没来,我母亲就会和我父亲念叨:老姑父两天没来了。老姑父三天没来了。这时我姥姥说:死了吧。说着就会沉下脸来,然后再加一句:该死,早就该死。母亲就说:妈,算了吧,你就别咒我老姑父了,他身板儿那样硬朗,还早着呐,再说那事儿都过去多少年了。姥姥赌气说:就咒就咒,我咒死他。我母亲就叹一口气不说话了。我父亲和我姥爷很少参与姥姥和母亲之间的对话,不过我能看出来,他们对黑黝黝也是没有多少好感的。
那年月都实行大集体,生产队里的那些土地里总是粮食歉收成,每年上交了公粮,家家户户从生产队里分回来的粮食就更不够吃了。总是挨饿,人们想出了办法,在地里多种白薯,多种萝卜,这些东西产量高啊。虽说要是放到现在,这白薯萝卜都是好东西,可在那时候,架不住天天吃啊,那白薯吃得人吃饱了肚子就去拉屎,那萝卜吃得人走起路来总是放屁。就这,也有不够吃的。黑黝黝他们家就是其中的一户人家,一家人饭量都大啊。
黑黝黝来我们家的时间大多时候都会赶在我们正吃饭时,他夏天不穿鞋,冬天只用破麻袋片儿裹着脚,走路时总是把两只手抄起来插在袖筒子里,把腰板儿挺得倍儿直,他不抽烟,他一直到死都是不咳嗽不喘的,走起路来是没有一点声音的,但他确是一个说起话来中气十足的人。听说他年轻的时候到我姥爷的家里和我姥爷的妹妹定亲,我姥爷的父亲用自己的旱烟袋装了满满一锅子旱烟递过去说:“来,姑爷,抽烟。”他伸手把旱烟袋挡到一边,说:“抽那玩应儿干啥,除了管长虫不钻嘴,还有用吗?”闹得我姥爷一家人哭笑不得。我们吃饭时,黑黝黝进了屋,突然的一嗓子常常会吓我们一家人一大跳。那时候,我们一家人大多时候,都是在炕上放了桌子围坐在一起吃饭,我的小妹妹刚刚出生几个月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吃饭,我母亲就把她卧在一边睡觉,黑黝黝进屋的一嗓子,常常会把我的小妹妹惊醒后吓得哇哇大哭。黑黝黝进屋那一嗓子总是说:“呦呦,呦呦呦,这,这,又赶上了,又赶上了。”我姥姥会碰地一声把碗墩在桌子上面,说:“你专往人家饭碗子里面赶,能赶不上吗?”黑黝黝从来不和我姥姥分辨什么。这时候我父亲和我姥爷还继续吃饭,我母亲就放下饭碗去抱正在哇哇大哭的我的小妹妹,说:“老姑父,我吃饱了,你再吃点儿。”黑黝黝这时候就谁都不看,两眼直盯着我母亲刚刚撂下的饭碗,走过去端起来,说:“吃点儿,吃点儿,吃点儿就吃点儿。我今儿个正好还没吃饱呢。”黑黝黝一边说着,早吃起来了。我姥姥又说“你啥时候吃饱过。饿死鬼,馋死鬼。”我姥姥说着,会把本来放在饭桌子中间的菜碗朝我们姐弟几个这边挪过来,我姥爷会再往中间挪过来一点儿,说:“大伙儿都吃。”我记得,黑黝黝在我们家的饭桌子上吃饭的时候,是从来都不看别人的脸的。到了冬天的几个月里,我母亲每天早晨都会早起蒸一锅白薯我们家里吃,黑黝黝总是赶在我母亲把一锅白薯蒸熟,正好揭锅的时候进屋,这时候一般都是我母亲一个人在灶间里忙活,黑黝黝这时候从来不说:“呦呦,呦呦呦……”那些话。我母亲也不说啥,把两个大一些的刚刚蒸熟的白薯放到他的手里,这时他早伸出两个又黑、又干、又老的手掌等着呢,这时候他会看我母亲的脸,有时候会叹一口长气,他从不会感到那刚刚出锅的热白薯烫手。听说他本来长得黑,又从年轻的时候就从来不洗脸不洗澡,人就浑身上下变得黝黑黝黑了,再加上他去赶别人家里的饭碗时,进屋总是:“呦呦,呦呦呦……”的,人们就给了他“黑黝黝”的绰号。
我姥爷的妹妹和黑黝黝成亲后,第二年先生了一个闺女,又过了三年生了一个儿子,以后就再也没有生育过了。开始的时候两口子很着急,后来一想:也好,反正多了也养不起,日子真的太穷了。穷日子富日子都过的一样快,一晃黑黝黝的闺女就要到出嫁的年龄了,黑黝黝有他自己的盘算,自己的家里穷,又是单独一户住在最山沟子里面,怕是儿子的媳妇将来不好张罗,他就打定主意:拿闺女给儿子换亲。很快就托人找到了合适的人家,其实也不是太合适,那家的儿子和自己的闺女年龄倒是相当,两家穷得也差不多都是屁股蛋子上面挂水筲——叮当乱响,就是那家的闺女年龄太小了,比自己的儿子整整小了八岁。不过两家人也有办法:黑黝黝的闺女先过门儿,那家的闺女过来先当童养媳,等到了能过门儿的年龄再圆房。也许就是天有不测风云吧,就在童养媳长到十五岁,过了年就要圆房的那个冬天,黑黝黝的儿子被日本兵抓了劳工,后来多方打听,听说是给弄到北票的煤矿里挖煤去了,从此一去就没有了音信。黑黝黝两口子加上童养媳一家三口,雪上加霜的日子过了三年,家里又出了塌天的大祸,童养媳的肚子大了。准婆婆像是预感到什么,关上门开始盘问,黑黝黝脑袋都要耷拉到裤裆了,童养媳哭哭啼啼、吞吞吐吐诉说了一切,原来就是黑黝黝惹下的祸根。我姥爷那小妹妹别看从小有七个哥哥疼着、宠着、爱着,却是一个性子无比刚烈的女人。她拿起菜刀就要和黑黝黝拼命,黑黝黝真的怕了,拉开门撒丫子就跑了个无影无踪。可怜我姥爷那小妹妹一腔子怒火没法发泄,顺手拿菜刀就抹了脖子。等到黑黝黝的儿子逃脱日本大兵的魔爪,只剩下小半条命回家来的时候,童养媳生下来的儿子都能满地跑了。只剩半条命的黑黝黝的儿子不得不接受了眼前的一切。后来,逃出去的黑黝黝在外面偷盗给当时的警察抓住关进了监狱。多年后,黑黝黝刑满被当时的政府送回家来时,童养媳的另两个孩子又都在地上跑了。那年月,兵荒马乱,每一个活着的人都为了活命苦苦挣扎着。黑黝黝和他的儿子,黑黝黝和我姥爷一家的恩怨,跟活命的事相比,也算不了什么了。我姥爷兄弟们,对黑黝黝表现了无限的宽容,黑黝黝才得以再一次的安身立命。我的姥姥说,一定要给黑黝黝一点教训,后来黑黝黝有几次都给我姥姥挠得满脸开花。听说他是从来都不敢还手的。
黑黝黝死去那天中午饭的时候,我们这帮孩子们围在一张桌子上吃了高粱米干饭和萝卜丝熬豆腐。吃饱饭,我们就去看打墓子。一路走去都是雪,刚刚铲出来的两米来宽的道还没通到黑黝黝他们家的墓地,距离还挺远,这道是准备出灵的时候抬棺材的人们走的,有几个人正在往前铲着雪,他们也都是九爷儿指派来的。黑黝黝他们家的墓地在离太阳沟村庄里一里多远的高台沟里,听我姥姥说,他们家从前就住在那里。虽说那地方在一个小高台上面,但由于两边的山高,那地方一天里就照不到多少阳光,地上全都是冻土。通常打墓子都用四个人,现在他们是八个人,多的四个人是九爷儿特意多加的。九爷儿说,赶天黑一定要把墓子打好了,明天一早等着出灵呢。要是耽误了,明天这死人还得在家里多呆一天,出灵就只能后天了。又浪费一天的嚼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