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辰
那天,我们又剪了母亲的绳子,我们的姥爷看到了,先眯起他那小眼睛呵呵呵呵呵呵笑了一阵子,说:“败家子儿,真败家啊。仓子、囤子全败家啊。我这就去报告你妈去,让她不给你们做鞋了,你们以后都光脚丫子片儿吧。”说完了却没动窝,还是笑眯眯地弯腰站在那里看我们鼓捣那些用来扣麻雀的东西。
姥爷总是弯着腰,因为它是个罗锅。听姥姥说,姥爷年轻的时候长得一表人才:个子高高大大的,那叫个顺溜,云盘大脸,白白净净,粗眉毛大眼睛还双眼皮,见了人不先乐都不说话,就是嘴大点儿,一乐就更大了。姥姥说这话时总是眉飞色舞的,就像刚刚相中了一个如意郎君的少女。母亲就会取笑姥姥:“妈妈妈,你说的那样好,那我爸爸咋就成了罗锅了?”姥姥假装生气说:“你还有脸说,还不都是为了给你们往家里叼食儿吃给累的啊。白眼狼,没良心。都是白眼儿狼。”两个说完了都笑,姥爷一只手拉着三弟走过来,看着姥姥和母亲那样开心,他就更开心了,他还一边走一边唱呢:“月亮走,跟我走,我跟月亮手拉手。星星哭,我不哭,我为星星盖草屋……”
姥爷原来站在屋子门口那里看,后来就站到我们身后来了。二弟说:“姥爷你只看不能说话啊。你说话我告诉我姥姥。”姥爷笑眯眯:“你告诉你姥姥,我报告你妈,你偷绳子。”那上鞋的绳子多数都是二弟从母亲那里弄出来的,其实母亲是知道的。
有一大帮麻雀飞到院子里的枣树上面来了,它们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跳着,它们一定是饿得不行了。我们都猫在远处,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了,姥爷也和我们在一起,罗锅着腰头挨着我们的头,眼睛眯缝着。我们都死死地盯着扣在刚刚打扫出来的空地里面的浅子,等着麻雀到浅子下面去吃洒在底下的谷糠和谷粒儿。过了一会儿,我们真的把麻雀扣在浅子下面了,好像是扣住了三只,从枣树上面飞下来的五只麻雀就看到飞走了两只。我们跳起来欢呼,姥爷也和我们一起高兴起来。他就跟着走过来指导我们咋样把扣在浅子下面的麻雀捉出来。捉麻雀可是一项技术活儿呢。闹不好扣在浅子下面的麻雀还会飞走了呢。我们以前就经常把扣在浅子里面的麻雀放跑了。我们不相信姥爷,按照我们自己的办法把扣在地上的浅子在一边慢慢掀开一条小缝,由我伸进去一只胳膊用手去捉里面的麻雀,姐姐和弟弟一边一个用两只手堵着浅子两边的缝隙。我的手在里面乱抓,几只麻雀就在里面乱飞乱蹦,怎么都抓不到。我又使劲往里面伸了伸胳膊,浅子和地之间的缝隙一下子大了,有一只麻雀一下子就顺着二弟那边跑出来飞到天上去了。我赶紧把胳膊拿出来,两只手紧紧地按着扣在地上的浅子,生怕里面的另外两只也跑出来。我们几个相互抱怨了起来,都说不怨自己,差点就打起来了。姥爷呵呵呵呵一阵大笑,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呐!”我们都看着浅子,不说话了,姥爷就叫我们咋样咋样,才能抓到麻雀。后来姥爷干脆自己下手了,他让二弟拿来家里秋天装粮食的口袋,他佝偻着腰亲自把扣在地上的浅子下边一圈儿用口袋围好,只在一个地方留了一个缺口,他蹲不下身子,就让姐姐拿一个以前的面口袋张开口袋嘴儿正对那个缺口等着,他一只手轻轻地慢慢把浅子在缺口这边抬起来一点,浅子的一圈儿都给口袋围住了,和地面有了缝隙也有口袋挡着,麻雀也跑不出来,姥爷另一只手使劲在扣在地上面的浅子底上拍了两下,里面的两只麻雀都顺着缺口飞到面口袋里去了,姥爷一只手一下子就把还在姐姐手里的面口袋嘴儿给攥在一起了。姥爷呵呵呵一乐,冲着三弟说:“罗锅子神不?”三弟说:“神。”姥爷说:“往后还喊罗锅子不。”三弟说:“不了,不喊了。”随即就小声说:“罗锅子,罗锅子。”姥爷还是呵呵呵一笑,说:“我就知道你还照样喊。你这小狗子还能改了吃屎。”说完,在三弟的脑袋上面轻轻拍了两下,又拍拍二弟说:“都一样。”
母亲在屋门口看着我们笑呢。
那天,姥爷又想了一个更好的办法,他干脆用剪子在浅子底儿的正中间给挖了一个比饭碗还大的窟窿,把那个面口袋,打开口袋嘴儿,对着那个碗大的窟窿把面口袋用绳子给绷在上面了。这样,当麻雀被扣在下面的时候,就不用把浅子掀起一道缝儿伸手到里面去抓了。那面口袋的底儿也是给姥爷拆开了,用绳子扎起来了,姥爷说抓麻雀的时候才能把绳子解开。这样我们又把麻雀扣在里面时抓起来就容易多了。当麻雀被扣在浅子下面的时候,我们只需把面口袋提着竖起来,然后在浅子的周围一阵敲打,受了惊吓的麻雀在浅子里面乱飞,飞着飞着,就顺着那个比碗还大的窟窿飞到面口袋里面去了。不管里面有几只麻雀,都一样。那天,我们一共扣到了十多只麻雀呢。
现在我猜想,姥爷当了一辈子木匠,尤其用牛皮蒙鼓的活计他最为拿手,他当初就应该是受了在鼓腔子上面蒙牛皮的启发,才有了那个在浅子上面的发明。现在,姥爷都死去四十多年了,他当年蒙的鼓还在,敲起来还咚咚咚地山响呢。我母亲也老了,一见到那鼓就落眼泪。
傍黑的时候,我们的父亲看到我们祸害了家里的浅子和面口袋,他生气了,对我们发了好大的火。姥姥过来正要张嘴说话,姥爷挺了挺他那弯弯的罗锅腰,说:“一切都是我做的,不怨孩子们,你们就对我实行‘专政’吧。”姥爷说完,站在枣树下,低下头,做出认罪的样子。姥爷本来就是罗锅,他那样子看上去可比批判会上那些被专政的人们虔诚多了。父亲忍了忍,没忍住,到了还是笑了。姥爷说的你们,当然是把姥姥包括在内的。据说姥姥自从生了我母亲她们姐妹六个后,就变得很厉害了,当年,每当我母亲她们姐妹们在一起打得不可开交时,只有姥姥才能镇得住她们。我姥爷在这一帮闺女跟前想发脾气都是白给。当然,这还是我母亲她们姐妹们没出嫁时候的事情。
我们扣住的麻雀很少自己吃的,那时候我们相邻的村庄就是生产大队的大队部,供销社的一个代销点儿就在那里。那个代销点儿每到冬天就开始收购麻雀,最开始的时候每只麻雀只给二分钱,代销点儿里的糖块儿一毛钱能买八块儿,这样算下来,二分钱就买不到两个糖块儿,那个售货员每次二分钱都给我们一个糖块儿,我们认为他是成心赚我们的便宜,要是几天过去我们手里还是只有一只麻雀,我们就不卖给他。我们把麻雀裹了黄土泥扔进火堆里烧了吃。裹了黄土泥的麻雀烧在火堆里,看看火候到了,拿棍子扒拉出来一通敲敲打打,一个香喷喷的光光的小肉蛋儿露出来,看了也直流口水。后来一个麻雀涨价到了五分钱,正好可以换到四个糖块儿了,我们就再也没有烧过麻雀吃了。不管一个冬天下来我们的麻雀能买到几块钱,代销点儿里那些一咬就嘎嘣脆的大炉片儿果子我们是怎么都买不来,那个一斤要花六两粮票才能买来呢。我们只能站在那一溜和我们差不多高的玻璃柜台外面看着,使劲儿闻着味道。那个售货员就会说:“走吧、走吧。看也白看。回家找你们的爹妈要粮票去,回来卖给你们吃。”我和弟弟还有多福几个人恋恋不舍地朝外走,走到门口又都回过头来向柜台里面看了一眼,我们全都咽下一口吐沫,走出门回家去了。
五
过了年的正月初五,我母亲生了我的小妹妹,父亲给她起名万美。几天后,我姥姥本来不太好的两只眼睛突然都失明了。姥姥说是母亲生我的小妹妹万美那会儿,她给我母亲接生的时候,那血噗着了眼睛,这回保准儿得瞎透了。我的姥姥是个接生婆,那些年远近的村庄里经常有人来找她去给产妇接生。用她自己的话说,她接出来的娃娃,要是都站在一起排起来,都能赶上杨家将一样多了。我姥爷把九爷儿喊到家里,九爷儿看过后,说是白内障导致的失明。九爷儿装了一锅子旱烟,点着火抽着,到山里给我姥姥找草药去了。他说,能治白内障的草药,他的家里没有。九爷儿除了做杠子头,还是我们那一带的土郎中,我小的时候,庄里人有个头疼脑热啥的,都是找他来看的。找他治病的人们是从来都不用花钱的,他给人所用的草药都是他自己在山里采挖回来的。那时我们不管啥时候去他家里玩儿,他的家里都是满屋子的草药味儿,看哪哪都晾晒着草药。九爷儿在我们的村庄里既管生(看病治病的郎中)又管死(专门操办发送死人的杠子头),威望比任何一个人都大。这一点,后来九爷儿死的时候,从庄里人们的表现中又更加证实了。不过姥姥的眼睛九爷儿真的是回天无术了,如姥姥自己说的那样,她的眼睛真的瞎透了。
我们家里里里外外的事情以前都是姥姥一个人自己在操持的。母亲一直在生产队里出工挣工分。姥姥的脚是一双蛮子脚(旧时后女人裹脚,裹到中途又放开的,脚趾头的关节都已变形,怎么都不能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了),走起路来也是不太方便的。她在家里要烧火做饭,要刷锅洗碗,要喂猪喂鸡,还要拖拽我二弟和三弟两个还没去上学的孩子。就这样要是遇到哪家的女人生小孩儿,只要人家来叫,姥姥也会放下手里的活计把二弟三弟一手一个拉上就到人家的家里去。
姥姥什么也看不到了,她的脾气彻底改变了。她经常对着家里人无缘无故地就发脾气,父亲、母亲,就连他一直以来最疼爱的我们姐弟们都莫名其妙地成了她的出气筒。但有一件事是最让我们奇怪的,姥姥却经常把还只有几个月大的我们的小妹妹万美紧紧地搂抱在怀里,嘴里念叨:“美啊,小乖乖,我的小乖乖,姥姥还没看够你呢,这老天爷咋就这样不睁眼啊,咋偏偏就给我带了蒙眼儿啊。”姥姥还经常自己和自己说话:“我做啥缺德事儿了吗?没有啊。”“做了吗?好像真的没有啊。”“一定是做了,要不眼睛咋会瞎啊。没看别人的眼睛都没瞎吗?”
我姥姥和我姥爷一共有六个闺女,我母亲是老三,我父亲是招来姥姥家里的养老女婿,听姥姥说是因为母亲从小老实可靠,姥姥和姥爷才决定把她留在家里以后给他们养老送终的。听说我父亲来到这个家里的时候,连我的二姨妈还都没有出嫁呢,到我记事的时候,我的三个小姨妈也都早就是已经出嫁了的人了。对于我姥姥脾气的改变,我的父亲表现出了无限的宽容。自从眼睛失明以后,我姥姥就从不上桌吃饭了,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姥姥就单独坐在我们一起睡觉的东屋里。她面朝敞开的窗户坐在炕上,两只已经根本啥都看不到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就像是在窗户外面的大山那边有一个遥远的世界,他的两只眼睛能把门前的大山看穿了一样。母亲把饭和菜盛在一个大一些的碗里给她端到跟前,她不接,母亲叫她她也不答应,母亲就把饭放在炕上她的跟前,走出来时会在放在炕上的饭碗边轻轻拍两下,说:“妈,饭在这里了。”姥姥就发了更大的脾气:“拍拍拍,还拍,真的以为我看不到吗?”母亲吓得悄悄的退出来了。姐姐过去说:“姥姥你吃点儿吧,要不会饿坏了的。”姐姐正想把炕上的饭碗端起来递到姥姥的手里,姥姥高高的一嗓子:“吃吃吃,就知道吃,一顿饭不吃会饿死吗?端出去喂猪。”姐姐吓了一哆嗦,伸了伸舌头,也退出来了。姥姥一直那样“看”着窗外,直到把那碗饭菜彻底放凉,她的身子都一动没动。到了晚上吃饭时,饭菜是父亲端进去的。父亲说:“妈,吃一点吧,万美还等着你抱呢。”姥姥身子好像颤动了一下很快又和先前一样了,说:“不吃。谁说也没用。我都瞎了,还抱她干啥。不抱,饭也不吃。”父亲端着饭出去了,没多大一会儿,九爷儿跟着父亲一块儿进来了。九爷儿又亲自热了饭菜给端进来,这回姥姥啥都没说,接过饭碗吃起来。姥姥一边吃着,两串泪水滴到碗里去啦。九爷儿点着一锅子旱烟在一边抽着。后来两个人说了一阵子话,说的都是从前的事情。姥姥一点点高兴了,九爷儿走了。那一段日子,我们都怕姥姥无缘无故发火,都不愿意到姥姥跟前去了,就连睡觉的时候都不愿意睡在我们以前一直和姥姥姥爷一起睡的东边大屋里了。姥爷看我们都不愿意过去睡觉了,说:“一群白眼狼啊。以前像宝一样,抢都抢不过来啊。”姥姥张嘴就骂起姥爷来:“罗锅子,好你个罗锅子。你说谁白眼儿狼啊?你当我听不出来吗?我还不知道你是在骂我吗?你现在就嫌弃我了,我吃你了,我喝你了?你说谁白眼儿狼啊?呜呜呜……”姥姥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了。姥爷呵呵呵地笑了,佝偻着腰赶紧走到院子里去了。姥姥一把鼻涕甩到地上,“呜呜呜……”还是哭着说:“你还乐啊?看我瞎了你欢喜了?你随心了?你如愿了?你、你你……”姥爷不敢笑了。那个时候,家里境遇最糟糕的要算是我的姥爷了。还好,我的姥爷是个乐天派。那天黑夜里,外面下着大雨,门前的河里传来轰隆轰隆的响声,是山里的山洪下来了。我听到姥姥和姥爷好像刚刚吵架了,姥姥哭的挺伤心的。我和姐姐都醒了。姐姐不说话,拿被子把头蒙起来了。我不知道二弟他们醒没醒,也不敢叫他们,也不说话,还假装睡觉。就听姥姥一边哭着一边又说:“我从十八就嫁给你,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我有过怨言吗?我不就是没给你养儿子吗?你看这一帮闺女哪儿差了?你早咋没嫌弃我啊?不就是如今我瞎了,没用了,是你们的累赘了吗。别人嫌弃我也就罢了,现在连你都嫌弃我了。呜呜呜呜……”过了一会,听到姥爷说:“没人嫌弃你,你也不累赘,往后我当你的眼睛,你想上哪我领你去哪。”姥姥说:“不用。你那眼睛还不是也跟瞎了没啥两样,我明儿个早曦就去跳河。”姥姥说完,又呜呜呜呜地哭了。我听到姥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又听了半天,没听到姥爷说啥。外面河水轰隆轰隆的响声更大了,我很害怕,后来又睡着了。第二天,我醒了的时候,看到姥姥和姥爷都不在炕上,后来吃饭的时候,我看到姥爷拽着姥姥的手从院子外面进来了。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场景,一幅画一样:两个老人,一个弯腰的罗锅,一个小脚的瞎子,他们手牵着手慢慢走来。早晨的阳光照在他们身后,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庞。那场景就如同电影里面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