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辰
我们到那里的时候,那伙打墓子的人们正在那个刚刚才挖了一尺多深的墓坑里面笼火烤里面的冻土,从山上捡回来的一大堆柴火在墓坑里烧得正旺。那墓坑是在先前的一座老坟边儿上劈出来的,里面就是黑黝黝死去多年的媳妇。一大堆柴火都烧完了,那些打墓子的人说冻土都没化下去一大叉深。有人说,坏了,这死人只能在家里多呆一天了。我听了心里挺高兴:这下好了,明天晌午还能吃上黑黝黝他们家的萝卜丝熬豆腐呢。我看了看二柱子他们几个,他们脸上也都带着笑,我想,他们心里也都和我想的一样。我更高兴了。
杠子头九爷儿来了。九爷儿围着墓地察看了一圈儿,脸上的表情很严肃,说:“不行了,放炮吧。”生产队的仓库里就有现成的雷管儿和炮药,仓库的保管员也在这里打墓子,他在墓坑里跳出来趟着雪向庄里跑去。九爷儿在后面喊:“顺便儿回他们家拿一点儿烧纸来。”那个人跑着答应了。很快地,保管员回来了,抱来了一包炮药手里还拿着一盒雷管儿和一塌子烧纸。九爷儿在那老坟前面的灶火门跟前跪下,把那些烧纸点着了,说:“老嫂子,对不住你了。你醒醒,出来躲躲,要不一会放炮的时候吓着你。再说,你都睡了几十年了,正好起来捡点钱花吧。等着,明儿个就有人给你做伴儿来了。”我看着九爷儿跪在那里叨咕,好像感觉真的有个人从那座老坟里面走出来了,但我没有感到害怕。我们也都没有笑。
放了两茬炮,墓子很快打好了。整个过程,九爷儿一直在边上看着,就连放炮时都是他亲自点的火。这时,九爷儿从腰里拿出烟袋口袋和旱烟袋,把烟锅子里面装满烟,叼在嘴里点着火抽着,只几大口,就把烟锅子里面的旱烟抽透了。他抬起一只脚,在鞋底子上面磕掉烟灰。他又围着墓坑转一圈儿,脸上有了笑容。我看出九爷儿那笑容里面还有一些自豪呐。九爷儿吩咐人们把新挖的墓坑遮盖严实,说是新挖的墓坑夜里不能让月亮星星照到。人们用从山上砍来的柴火很快把墓坑遮盖严实了。
正要往回走的时候,那几个铲道的人们也到墓地跟前了。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心里有些失落:明天中午吃不上高粱米干饭和萝卜丝熬豆腐了。想到这里,我的心又跳了一下,耳朵根儿就有些发热了。我看看二柱子他们几个,见没有人看我,继续朝家里走。
第二天的一大早曦,黑黝黝连同他那上面黑的黄的污渍圈儿套圈儿的棺材一道,被人们抬出去,埋到地里去了。
四
都山根儿的冬天本来寒冷,下了大雪就会更加寒冷。我们虽然都穿得单薄,但没有比下了大雪再能让我们高兴的事情了。姐姐高兴、二弟高兴、三弟也高兴,还有村子里的小伙伴儿——二柱子、大喜、多福……我们都高兴。我们却都很少堆雪人儿,只有在最无聊的时候才堆雪人儿玩。我们一般在下大雪的一大早曦就会到后山上去,越早越好,一是上去的人还少,还有就是早曦温度低,趟雪的时候雪就不会化在鞋上裤腿儿上。最主要的还是想抓着没有人上山的时候先上去。后山的山坡平缓,没有几棵大的柴火,满山坡子都是低矮的茅草,还有一道道的长满荒草的土塄子。我们要去那里抓山兔子,抓住了回来吃兔子肉。虽说山兔子肉算不上最好吃,但那年头缺油星,是肉都稀罕。当然这雪下的一定要大,大到地上面的雪厚到大腿根儿才行。那些长满荒草的土塄子上下之间都有四五尺高的落差,大雪盖不严。平缓的山坡子都给大雪盖住了,低矮的茅草都看不到了。兔子没地方可去,只能猫在那些长满荒草的土塄子下面的茅草里面。我们就拿着木头杠子,一道道地在那些长满荒草的土塄子上面向前走,边走边敲打,敲打到有兔子猫在里面的地方,兔子受到惊吓,就会猛地从土塄子下面的荒草里面蹿出来向下面的山坡子奔跑,还没等跑起来就旋在深深的雪里面,再也跳不起来了,就会被我们抓个正着。有时候雪下得特别厚,早点儿上去,要是能抓回两只兔子。心里就别提多美了!
抓兔子的事我二弟和三弟是没有资格去的,有我和姐姐去就够了。他们还小,父亲和母亲不让他们上山去,怕他们掉进后山坡上的白薯井里。后山坡上东边有两个白薯井,那井都又细又深,在井底的地方一圈儿都扩了大洞,每口井都有两三丈深,是从前生产队储存白薯种用的。以前的时候,秋天把白薯种放进去,上面搭上木头,木头上面棚上厚厚的秸秆,上面再培了厚厚的土,白薯种就在里面过冬。有时候,一个冬天下来,白薯井里面还是不知从哪里漏进了风,春天把井口扒开,通过风,下去人一看,白薯种在里面烂了一滩泥。有一年,到了春天,又到了扒白薯井的日子,我们一帮孩子都去围着井口看热闹,说是看热闹,其实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能吃到里面的白薯种。井口扒开了,那个下去的人下到井里就没了动静。大人们都着急起来,连我们这些孩子们都害怕了。后来另一个人腰里拴了长长的绳子,绳子的另一头上面有几个人牢牢地拽着,那个人下去看到白薯种又烂成了一滩泥,先下去的人趴在烂泥堆里,两只手里抓着两把烂泥,早就不出气儿了。从此两个白薯井就不用了,黑洞洞地两个大窟窿在山坡上,谁看了都瘆的慌。
二弟也有事干。他留在家里,在院子里的雪地里扫出一块空地,把谷糠和谷粒撒一小片儿在上面(当然,里面没有多少谷粒儿,家里粮食少,那点儿谷粒儿还是三弟在母亲装谷子的板柜里偷偷抓出来的),把家里用来晒东西的用荆条编成的浅子拿出来,扣在谷糠和谷粒上。二弟做这些,三弟就站在大门口眼巴巴地盼着我们回来。看到我背着用绳子绑了四条腿儿的兔子回来,三弟会飞一样在门口扑过来抱住我,欢呼:“好喽、好喽,这回好喽,后上有肉吃喽,有兔子肉吃喽……”我推开三弟,昂起头雄赳赳、气昂昂地向院子里走,三弟就像一条小狗,左右跳跃着跟在我的后面。刚刚进了院子,他就高喊:“妈——妈——妈——好喽、好喽。有兔子了,吃兔子肉了。”二弟走过来,伸手来摸我背着的兔子,兔子就胡乱地蹬腿儿。绳子绑着,咋都蹬不开。姐姐走在后面看着我们,都笑出声来:几个馋痨狗。要是我和姐姐空着手回来了,有时候三弟会看看我们转身就向屋里跑,边哭边喊:“妈——妈——妈呀,不好了,没有兔子,没有兔子啊,吃不上兔子肉了啊。吃不上了啊……”母亲从屋里走出来,把三弟抱起来,哭笑不得。吃了早饭,我们就在院子里扣麻雀。
夜里又下了雪,大得很。走出门,雪把房子都埋上了,房子外面冷飕飕的。我和姐姐走在雪地里,脚下的雪蓬松又温暖。来到后山上,天是亮了,但月亮还在西山顶上呢。我很高兴,今儿个我们是第一拨。二柱子他们还在炕上过北大岭(就是睡大觉)呢,想着,我差点儿笑出声来。来抓过几回兔子后,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这抓兔子的事儿,你早来虽说不一定准能抓得到,但要是你来晚了,大多时候肯定抓不着,极少时候能抓着那是你时运太好了。你想啊,单单一个后山坡上兔子数量必定有限,下大雪时候,能够赶上在这里过夜的,少了不过就那么三五只,多了也不过十只八只吧,庄里的孩子们都去抓,有时候就连大人也去抓,你去晚了那兔子还能猫在土塄子下面的荒草里专门儿等你吗?别美了。
我们找到一道荒草长得厚实的土塄子,那土塄子下面的荒草里面,我在没下雪的时候早就看好了,有兔子趴窝的圆圆的窝坑。我姐姐还想拿木棍子在土塄子上面一边敲打一边向前走,我压低声音说:“姐,你先别敲打,我们先去看看前面的兔子窝,要是在里面我们就直接抓。”我姐姐停下来,问:“兔子窝在哪?”我说:“跟我走。”我说完就往里面有兔子趴过窝的那片荒草那里走,我姐姐从土塄子上面往下跳,她在落地的时候没站稳当,一个屁墩儿,一下子就躺在雪地里了,那雪深的差一点儿就把她整个人给埋在里面了。她想笑,我赶紧向她摆手,她才没笑出声来。我拉她站起来后继续走,我姐姐跟在我后面,那地方我记得真真的。到了那地方,我伸出手刚刚扒到那片荒草,就有兔子从里面窜出来了,姐姐喊:“俩俩俩,有两个,快快,你抓一个,我抓一个。”两只兔子窜到雪地里,只在里面蹬扎了几下,还没出去几步远,就旋进大雪里跳不起来了。等到姐姐也跑到跟前的时候,我已经一手一个把两只兔子的四只耳朵都抓在手里了,它们还在拼命挣扎。姐姐掏出我口袋里的绳子,把两只兔子都牢牢地绑起来了。
一下子就抓到了两只兔子。我和姐姐就别提有多高兴了,比过年还要高兴。我们没有钱,一年都买不起几斤猪肉。过年的时候我们的饭桌上也不过就那一碗炖猪肉,里面还掺了萝卜块子,压根儿就没有几块儿猪肉,还都是肥的,看上去和萝卜一样白白地。剩下的菜就是萝卜丝熬豆腐了。过年了,我们能吃上萝卜丝熬豆腐都挺高兴的。刨去年节,萝卜丝熬豆腐也是吃不到的。
我姐姐把绑牢了四只腿的两只兔子用绳子挂在我的脖子上,两只兔子挂在我胸前,我昂起头,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山下走。我们家住在村子西头,我绕着弯儿走到后山的东面,姐姐问我:“满仓子,你为啥要绕远儿?”我说:“上次二柱子和大喜子他们抓了一只兔子,摸都不让我摸。这回我气气他们。”姐姐想了想没说啥跟在我的后面,我打算在东边走过整个村子回家去。我知道二柱子和大喜子还有多福他们一定会从村子东边上山来,他们都住在村子里靠东边。刚在后山东边向下走,真的迎面就碰上二柱子和大喜子他们了。他们两个都扛着长长的木头杠子,手上都戴着大大的棉手闷子,一看就知道是他们的爸爸的。二柱子看到我们抓了兔子,就说:“娟子姐,满仓哥,你们俩可真有本事啊,神了。让我摸摸,好沾点儿喜气儿,也好上去抓到个三个两个的。”说着,走过来两只手摸我胸前的兔子。二柱子比我还大两岁,我知道他接下来还会说什么,二柱子打小小的时候,就能说大人话。我就让他摸我胸前的兔子,等着他继续说话。果然他又说:“要是我抓到了兔子,不管是三只还是两只,娟子姐还有满仓哥,你们后上都到我家去吃兔子肉啊。说定了,就这么着啊。”我问:“你要是抓不到呢?”二柱子说:“那我后上就上你家吃去。”我姐姐都笑出声了,我说:“那你还是抓到吧。多抓几只。我让老天爷保佑你。多抓……”我想起来一件事,又说:“就是抓到一百只兔子,你能当了你吗的家吗?”二柱子红了脸嘴嘎巴了几下,不说话了。有一年冬天,二柱子他爸去山里砍柴火的时候抓到一只被鹰罩了的野鸡,那野鸡是二柱子他妈一大早曦时炖了吃的。应该是为了早曦人少消停,吃好东西不大会有人去赶嘴。那天也是巧了,和黄豆一起炖熟的一盔子野鸡肉刚刚端上桌,我和多福就去了。情急之下,二柱子他妈把盔子端起来藏到炕里的被窝里去了。二柱子的弟弟小三儿人小,嘴比我们还馋,等不到我们走就要吃,猛地一掀被窝,满满一盔子野鸡肉还有黄豆粒连同里面的油汤都给扣在被窝上面了,闹得满炕上哪哪都是油。气得二柱子他爸把他妈一顿胖揍。这时候和二柱子一同上山的大喜子说:“快走吧,你别丢人现眼了。等我们真的抓到了兔子再说吧。”我和姐姐走到庄里才看到多福,多福起得晚,总是最后一个从家里走出来。我们走到庄中间他们家门口,才看到他也扛着一根木杠子走出来。看到我们抓到的两只兔子,多福扔了木杠子,干脆就不到后山上去了,一路追着我们到家里来了。多福他心里想啥我都知道,后上吃饭的时候,我母亲准定会让多福在我们家里吃兔子肉的。我也挺喜欢多福的,我们俩是在一块儿玩的时间最长的。我们要是抓到兔子,那肉都是在后上饭的时候炖了吃的。我母亲说,有人来了只要不嫌弃就吃吧,反正也是外财。但是她绝对不会到大街上叫了人来吃的。我总是忘不了,每当兔子肉连同一些黄豆炖在大锅里,刚刚炖开锅那味道闻起来别提有多香了,不等炖烂出锅,我和弟弟的口水就已经数不过来流出来几回了。我妈总是让弟弟先吃第一口。后来妹妹也能吃东西了,我们就都让妹妹先吃。
回家吃了早曦饭,我们就在院子里扣麻雀。
那时候的麻雀是很多的。人们都认为麻雀们都是害人的东西。长在地里的高粱谷子,尤其是早熟的黍子刚要成熟,麻雀们就像来开会一样都来了,要不了几天,等到粮食成熟了,个别的地块儿里,粮食已经被它们糟蹋了一大半儿了。我们都不知道冬天里麻雀们都吃什么。也不去想它。我们把浅子扣在打扫出来的空地里,下面撒了谷糠和谷粒儿,到院门口外面的柴火垛上面找来一根儿上头带双股叉的木棍儿,大概要六七寸长,一条细绳子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是偷偷从我们的母亲用来纳鞋底子和上鞋的绳卷子上面拿剪子剪下来的。那细长的绳子一头就拴在木棍儿下头,用木棍儿上头的双股叉把浅子支起来,一条绳子拉到远处,我们藏在那里,把绳子的另一头紧紧地攥在我们的手里,屏住呼吸只等着在雪地里找不到食吃,被饿急了的麻雀们蹦跳着到浅子下面去吃谷粒儿,我们就一拉绳子,麻雀就被扣在下面了。有时候一次能扣住好几只呢。我们就会高兴得跳起来。二弟也同样是没有资格把绳子攥在手里的,当麻雀蹦跳着走到浅子下面去吃撒在地上的谷粒儿时,他总是掌握不好拉绳子的时机,不是早了就是晚了,反正浅子扣在地上了,麻雀也飞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