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第一任连长姓冯名熙华，是把我领进军营的人。那年他到我的家乡接新兵，那时我正在县一中读初中三年级。学校里开征兵动员会，要求青年积极报名参军保家卫国。一中是输送装甲兵学员的重点单位，因为坦克兵那时属于技术特种兵，除要求甲等身体外，对文化程度也有一定的要求。为了确保装甲兵学员的质量，人武部特邀请教导队来接兵的负责人冯熙华在会上讲话。
　　 冯熙华一米七五的身高，不胖不瘦的体质。站在那里就像白杨树那样笔直挺拔。上宽下窄的脸庞，面色白里泛着红润。浓浓的眉毛双眼皮，高而平直的鼻梁像个进口货。有人戏称他为老大哥鼻子。
　　 头上戴着大盖军官帽，像太阳一样圆圆的解放军帽徽在头上闪闪发光。上身着四兜黄色斜纹军官制服，该扣的扣子个个整齐到位。肩上佩戴着金黄色的肩章。在肩章中间那道红色的丝质杠杠上，缀着两颗金黄色的五星耀着光芒。两边的领口上佩戴着像鲜艳的红旗一样的红领章。两面红领章中央都缀有金黄色的坦克符号。宽宽的深红色牛皮武装带系在腰间。武装带右边挎着带有手枪套的手枪。下身着一件黄色的斜纹坦克马裤。脚穿一双铮亮的坦克马靴，走起路来咔咔作响，给人一种雄纠纠气昂昂，浑身有力量的感觉。
　　 冯熙华还没有讲话，他那英武帅气的军人形象，早就把雄心勃勃的热血青年点燃。青年学生们都誓做他那样的革命军人，积极报名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决心当一名英勇的坦克手。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冯熙华讲话：
　　 “当兵是光荣的，但他是有条件的。就我们坦克兵而言，一要有强健的身体，具体说就是体检时的甲等身体，这一点是不能含糊的。所以当坦克兵是光荣的，但也是很苦的。在平地上开一个小时的坦克，体重就会减轻五公斤。同学们，这不是危言耸听。就中型坦克而言，拉动操纵杆的力量就需要几十斤的重量。为了保持正确的行驶方向，就要不停地拉动两个操纵杆。换句话说，就是拉动一次操纵杆就等于你一次提起几十斤重的东西。
　　 毛主席说，坦克是矛和盾的结合，是千真万确的。坚强的防护力是它沉重的钢甲，高度的越野性能是它爬山越野的强项。但坐在坦克车里的人却像在翻江倒海。它会把你胃里的一切毫不保留的给你掏个干干净净。让你瘫在车里动弹不得，难受得只想去见上帝。
　　 再说它那强大的火力。火力越强大的武器，发射后产生的瓦斯就越多。炮兵的大炮发射后，阵地上就弥漫着呛人的瓦斯味。有大气层直接吸收还如此严重，而我们坦克的枪炮发射以后，所产生的瓦斯，都只能释放在坦克车里。人呼吸了瓦斯，嗓子就像被火烤了一样难受。刺激的眼睛酸痛酸痛，只想流泪。我说这些是想告诉大家，想当坦克兵就要准备吃苦。不要光想着坦克兵伙食高，吃得好。穿着坦克靴神气威风。
　　 坦克兵的第二个条件嘛，就是要有点文化。当然是文化程度越高越好，当然最好是高中生。但是，国家经济建设正需要大批人才，高中生是大学的后备军，是未来的大学生人才。国家规定不让征收高中生参军，我们必须坚决执行照办。我们只能征集初中以下的学生参军。但只要用功肯学，文化程度低点也没关系。”
　　 冯熙华的讲话一结束，我第一个就报了名。但我没有想到会因为年龄不够被刷了下来。自从我见了冯熙华以后，当兵的决心就已下定。好像是为了冯熙华我才去当兵保家卫国。好像是为了冯熙华我才非去当这个坦克兵。我知道攻下冯熙华这个堡垒是关键，于是我就缠着冯熙华不放。冯熙华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天天就说一句话：“我要跟你去当坦克兵！”
　　 冯熙华像似把我当成了勤务员。不光没有撵过我，而且一句安慰劝说的话也没说过。有时还让我去帮他买个烟什么的，好像冯熙华也喜欢上了我。我经过几天和冯熙华形影不离的相处，越发喜欢冯熙华。特别是冯熙华性格的多样性让我愉悦而开心。
　　 在工作的时间里，我看到冯熙华衣帽整齐，不苟言笑。严肃得不能再严肃。立正是立正，稍息是稍息。在他和首长站在一起交谈时，他会一直保持立正姿势，面向首长并一直目视着首长的眼睛，一副十足的不折不扣的军人形象。
　　 但在非工作的休息时间里，他却完全判若两人，像个不计小节的人。有时会像舞台上的小丑，恶作剧不断。有时会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闹个没完。有时又像一个多才多艺的滑稽演员在表演。常常会把我乐的捧腹大笑。
　　 我觉得，十六年来这是我最愉快的几天。天天乐翻天，更是从来没有过的。就这样，十六岁的我高高兴兴地被冯熙华领进了兵营，成为坦克乘员教导队车长连的一名学兵，冯熙华就是我的第一任连长。
　　 全国各行各业都在搞大跃进，坦克乘员教导队也在搞一专多能。我学的是无线电台通信专业，但我把坦克的驾驶技术和坦克武器的射击技术所规定课程内容，也学习完了。并经过考核都取得了三级等级证书。
　　 这要在过去，取得三级无线电通信能手、三级驾驶能手和三级射手等级证书，需要三年的时间。而现在我只用了一年就完成了。另外我还考了一个三级劳卫证。一年共取得了四个证书，被称作特大跃进。
　　 我盼星星盼月亮，连做梦都想快点毕业。我终于以优异的成绩熬到了毕业。但我没有被分配到战斗部队去，而是被留下来当了新学兵班长。我的连长还是冯熙华。
　　 毕业了，我像卸下了千斤万斤重担似地轻松畅快。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没有一天不去分秒必争：面对坦克的无线电台通信、驾驶和武器射击三大技术，每一门课的十六开本讲义，摞起来都有一尺多厚。所涉及的数学、物理、化学等多个学科较深的知识，初中的知识还很不够。还需要进行一个月的高中相关知识地补课。平均每天要坐五个小时的课堂，三个小时在坦克上的摸爬滚打实习。
　　 理论课的复习，只能利用业余时间去完成。每一次地吃饭，没有超过过五分钟。每天的睡觉时间，从没有超过过六小时。为了害怕睡觉时间超过，我曾在身子下面放过几块鸡蛋大小的鹅软石，也曾用绳子把自己的头发系在床头上。还告诉了班里的其他战友，夜里加班复习时不要忘了叫我一声。
　　 我早已经忘了星期天和节假日是什么滋味。平均每个月还有两天参加地方大跃进，不是刨地瓜就是修水库、挖水渠的工作。为了体育的那个三级劳卫制证书，我还要在月光下偷偷溜出宿舍，去跑五公里越野，或者拉单杠、盘双杠、跳木马、山羊或跳远或跳高。还有天天必须坚持的一个小时的早操。
　　 这一年我深深体会到了分秒必争的辛酸含义。也领悟了精疲力尽的滋味。我真想痛痛快快地睡他个三天三夜，睡他个天昏地暗，睡他个不知东西南北，睡他个乐翻天。
　　 连长的连部办公室和我的宿舍是连在一起的房间。从我睡觉的床到连长的办公室不到十米远，但我没有进去过一次，好在我天天都能见到他。否则不知道我将如何忍受感情的折磨。
　　 连长把我的被子扯下来说：“你怎么老睡？头都要睡扁了。趁新学兵还没分到连上，还不好好玩两天。走，到连部办公室下军棋去！”说着把我拖下床来。
　　 我睡眼朦胧地看了连长一眼，喃喃地说：“连长，俺不会下军棋！”
　　 连长说：“不会我教你，保你一会儿就学会。别磨蹭了！”连长说着便朝连部走去。
　　 我只好跟了过去，走到连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连长说：“请进！”我这才颇有些激动地走进了连长的办公室。
　　 我感到连长的办公室很简陋。办公室在走廊的背面，是学兵宿舍的一半宽。约有十二平米的房间，中间朝外是个大玻璃窗户。靠西墙放一张床。床的南头放一个衣架。靠东墙放一张三抽屉木桌，紧挨木桌放的是一个木柜。门后面放一个脸盆毛巾架。两张联椅一边墙放一个。我走到办公桌前才发现，办公桌前面的墙上挂着四张四寸的怪异的照片。
　　 连长正摆着军棋，催促说：“快坐下，快坐下，照片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照片啊？”
　　 我把脸趴到照片上说：“见过照片，但没见过你这样的照片。你这四张照片有三张不正常，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连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说：“小毛孩子能见过什么世面，你这是少见多怪！”
　　 我也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说：“人家照相都往好里打扮。没有的，借也要借一件好衣服穿上。有好的不穿孬的。眼睛小了不用画笔描一描，也要用凉水洗一洗，照的瞬间把眼睁得大大的。你这和老婆的合影咋闭着眼睛？”
　　 冯熙华问：“你知道你自己睡觉是个什么样子吗？”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连长又问：“你说世界上有没有人知道自己睡觉的样子？”
　　 “肯定没有人能会知道自己睡觉的样子。因为睡觉是要闭上眼睛……原来你在这里等着我呀！”我好像明白了什么，说，“就为这个？”
　　 连长说：“闭上眼睛照相的好处还很多。它还不仅仅是让你知道自己闭上眼睛睡觉的样子，更重要的是，这也是人的一种生存状态——闭眼状态。你要承认这种状态，正视这种状态，不要藐视这种状态。从时间上说，人的闭眼状态至少要占一生中的三分之一时间。也就是说人一生中至少要有二十几年是处在闭着眼睛睡觉的状态。”
　　 停了停连长又说：“从闭眼的重要性来说，它是人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人不闭眼睡觉久了就会困死。虽然也有睁着眼睛睡觉的人，但那毕竟是极其个别的极其少数人，甚至可能是个传说的神话。不信，晚上起来你去看看咱们连的一百二十多个人，有几个是睁着眼睛睡觉的？我当排长、连长这么多年，夜里起来查铺，见过说梦话的、打呼噜的、打梦锤的、咬牙切齿的、梦游的，就是没见过一个是睁着眼睛睡觉的。所以睁着眼睛睡觉不能代表整个人类的一种生存状态。对于整个人类来说，闭眼就是睡觉的代名词。闭上眼睛睡觉才是人类真正的生存状态。闭眼睡觉对于生命的重要性，比吃饭喝水都重要。国外有研究试验证明了这一点：用甲、乙、丙三只老鼠做试验，其中甲猫只准进食，乙猫只准饮水，丙猫既准进食又准饮水，但不准睡觉。你说试验的结果会是怎样？”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连长鼓励说：“猜猜看？”
　　 我想了想说：“肯定不会是丙老鼠先死！”
　　 连长说：“错！最早出现症状的就是丙老鼠。开始是精神不振，而后是脾气暴躁。最终是彻底崩溃而死亡。其次是甲老鼠，在丙猫死去之后死去。而只准饮水的乙老鼠则坚持到了最后。没有想到吧？”
　　 我深有感触地说：“还真是这个样子的，我这一年的最深体会就是闭眼睡觉比吃饭喝水更重要。在学习最紧张的时候，如果让我选择，我一定会选择睡觉而不选择吃饭喝水。太困了，觉得能闭上五分钟的眼该有多好啊！看来闭上眼睛睡觉对于生命的意义是最重要的。真没想到会是这种的结果！”
　　 连长说：“既然闭上眼睛是人的一种必不可少的生存状态，闭上眼睛照张相又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呢？所以，我们看事物不能戴上有色眼镜去看。闭眼本来是人类生存状态中最最平常不过的一种现象，但当这种现象真正展现在人们的面前时，人们却又排斥它、不接受它。甚至认为是不正常的、不可理解的事情，你说是不是怪事？”
　　 我笑笑说：“看来以后照相还是闭着眼睛照好。”
　　 连长说：“那倒未必。人最最辛苦的是那生命中的三分之二时间。也是人们最看重的时间段。因为人间奇迹都是在这个时间段里产生的。这大概就是人们喜欢看睁眼状态的缘故吧？但人们忽略了这辉煌的三分之二的时间段，如果没有那三分之一的闭眼时间养精蓄锐作保障，就不会有辉煌和奇迹的发生。所以闭眼睁眼都是人生存的一种状态，没有哪个重要哪个不重要之分。所以想睁眼照就睁眼照，想闭眼照就闭眼照。只是不要不接受闭眼状态就好。”
　　 连长像个学者似地引经据典地论说了一通睁眼闭眼的学问，这令我大长见识。更加佩服他！
　　 第二章
　　 连长催促我坐下来下军棋，我却指着连长夫人正面，他背面的照片说：“这张你只照个背面的照片，难道也有大学问不成？”
　　 连长说：“老子是叫你来下军棋的，不是叫你来研究照片的，下罢军棋再说！”
　　 我坚持说：“您先说完照片再学下军棋！”
　　 连长无可奈何地说：“看来你今天是来研究照片的，不是来下军棋的。因为下军棋你不会。那就先说说背面照。我喜欢自然，顺其自然。也即事物的本来面目，不喜欢造作。人的身体有三百六十度，被关注的只有一百八十度。换句话说，只关注了一半，也就是百分之五十。说白了就是一个正面，也就是前面。平时人照镜子不也是只能看个正面嘛。所以，人就养成了重视自己能够看得到的地方，而不重视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一说照相了，因为这是形象定格，为了给自己一个满意的好尊容，又是洗头、又是理发、又是梳头、又是焗油。光是一个头发就花费了不少心事。那脸面更是装饰的重点。一遍一遍地洗脸、一遍一遍地抹油不说，眉毛不浓的用笔把它画浓，单眼皮不好看就画成双眼皮，眼睛小不精神就用笔描大点。其结果呢，忙活了半天，却把自己忙活得无影无踪了。这样他（她）还是现实生活中的他（她）吗？肯定不是现实生活中的他（她）了，他（她）给人的是一种假象。这种假象把他（她）自己都欺骗了：他（她）以为自己真的很美，头发乌黑发亮有波浪，眉毛浓浓眼皮双。当然也欺骗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