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无可非议。我看你这就有点恶搞了吧？”
　　 连长说：“你小子敢说是恶搞！这个问题在现实生活中所带来的影响可就大了。先说打扫卫生，扫地只扫面上，不扫床下桌下；洗脸只洗前面，不洗两边；刷牙只刷外面，不刷里面……你是不是这样，大家是不是也都这样？”
　　 我连连点说：“是的，是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都是这样子的！”
　　 连长说：“到公社劳动，不知道你发现了没有，村头上和路两旁的庄稼长得比较好，还不是一般的好。你再看看那较远的地里的庄稼多可怜啊，又枯又瘦又难看！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加思索地说：“远处的田里施肥不容易呗！”
　　 连长说：“你说是距离远的原因。那好，你再看看贴宣传标语。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今年秋天咱们去李庄大队帮助刨地瓜，村东头通向县城的大道两旁的树干上，贴满了‘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万岁’、‘苦干加巧干撕破肚皮吃饱饭’……的标语。一贴就是几里路远，可村子里近，奇怪的是一张标语也没贴。你能解释是什么原因吗？”
　　 我说：“看来还真是个‘面子’的问题，李庄的面子要的也太长了吧！”
　　 连长说：“关注面子也没有什么不好，但要是只关注面子就不好了。一是你忽略了事物的另一半，二是你不敢正视自己的缺点。只有正反两个方面的意见都听，才能把事情办好。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激动地说：“连长你太有学问了！”
　　 连长说：“你小子先别吹我，现在该学下军棋了！”
　　 我说：“我不是说先学照片的吗？”
　　 连长说：“照片不是都说完了吗？”
　　 我说：“我不是说三张照片的吗？”
　　 连长问：“还有哪一张啊？”
　　 我说：“就那张穿着农村粗布衣、袒胸露背、腰里别着手枪的那张啊！”
　　 连长激动地说：“提起这张照片我就一肚子的气！世俗偏见之极！让人寒心！还是不说了吧！”
　　 不知道我是没有顾及到连长的感受，还是为连长打抱不平，还是好奇。还是要求说：“说，一定要说，让我也听听到底有多气人！”
　　 连长缓和了一下情绪说：“你既然想听，那我就给你说说。这已是三年多前的事了。是个春天，我回滨海市东川农村探亲。问题就出在我回来穿的那身农村粗布衣服上。”
　　 连长说着指了一下那张穿粗布衣的照片：“从家出来我就穿的这身便衣。军官是可以穿便衣的。便衣也没有分农村百姓穿的粗布衣服和商店卖的制式服装。反正我就穿着这身衣服，腰系农村大棉纱腰带，手枪往腰里一别，就上了火车。
　　 我刚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就过来一个卖烧鸡的。我特爱吃烧鸡，就花了一元二角钱买了一只啃起来。又弄了二两小酒，一边啃烧鸡，一边喝着小酒，心里好是惬意。
　　 不知不觉就到了该下车的时候。从火车站到营房不过五里路。我边走边想，离开营房半个多月了，怪想战友的。我这个人爱热闹，好开玩笑。三营营长和我一样，也是个热闹脾气。在一起的时候，一天不开玩笑心里就难受。这次一进营房我就得给我开个玩笑。
　　 于是我就把自己化了化妆。眼看就要进营房了，我怕万一被站岗的哨兵认出我来。于是我把手枪别到腰后用衣服盖上，然后把腰一躬，就往营房里走。站岗的正好是我连五车驾驶员老机灵鬼。我怕被他认出来，就把腰躬的更厉害些，把头上的毛巾往下拽拽，想多盖住点脸。
　　 老机灵鬼问：‘大爷，你找谁？’
　　 我说：‘我找狗剩。’
　　 老机灵鬼说：‘要说大名。’
　　 我说：‘大名叫铁军。’
　　 老机灵鬼问：‘是不是姓李？’
　　 我说：‘就算是吧。’
　　 老机灵鬼问：‘到底是还是不是？’
　　 我说：‘我不是说是了吗？’
　　 老机灵鬼说：‘是，那你咋说就算是？’
　　 我说：‘算是，也是是啊！’
　　 老机灵鬼说：‘算是，不一定是是。’
　　 我说：‘算是，就是是，不是才是不是。’
　　 老机灵鬼说：‘你说的是不是一营营长李铁军？’
　　 我说：‘我要找的狗剩就是他！’
　　 老机灵鬼说：‘你是他什么人？’
　　 我说：‘我是他大哥大狗剩。’
　　 我话音刚落，不知从哪儿突然钻出两个人来。站在我和老机灵鬼面前，把手里拿的东西一亮。说：‘我们是警察，你就别演戏了。我们从滨海一直盯你到现在！’
　　 然后又对老机灵鬼说：‘解放军同志，这个人是特务。请你把他刚才联络的那个人叫出来，一起跟我们走一趟！’”
　　 我为连长掐着一把汗，着急地说：“就别装了，再装就要进公安局了！”
　　 连长说：“我又不是特务，我凭什么要怕他们？我根本不理他那个茬。我对老机灵鬼说，你快打电话呀，我都一天没吃饭了！”
　　 那个警察说：“哨兵，你不要上他的当，在火车上他又是烧鸡又是酒的，吃的美得很！他这是想和他联络的人李铁军一起逃走！”
　　 老机灵鬼说：“你胡说什么呀，李铁军是我们营长。怎么会是特务？他是不是特务问问我们营长不就知道了！还用你们操心？”说着就要打电话。
　　 警察用手按住电话机说：“糊涂，特务能说特务是特务吗？”
　　 老机灵鬼说：“那你说怎么办？”
　　 警察说：“为了防止李铁军听到风声潜逃，你给你们部队值班室打个电话，让人把李铁军押来！”
　　 李铁军正好出来查岗查到这里，听到大门岗上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走近才听清警察说要把他押来，于是他大声说道：“不用押，我自动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没等警察和老机灵鬼说话，连长就走到一营营长李铁军面前说：“狗剩，哥想死你了！”
　　 一营长李铁军一把扯去连长头上的毛巾和嘴上的假胡须说：“原来是你小子！”
　　 老机灵鬼一看吃了一惊，忙说：“这不是冯副连长吗？你咋这身装束？”
　　 警察看得目瞪口呆。说：“你不是特务啊，让我们白盯了一千多里路，你还是跟我们走一趟说说清楚，要不然我们回去不好交差，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行动！”
　　 连长说：“你们把我当特务，我还没有找你们算账，还让我配合你们行动，为什么？你们白盯那是你们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一个警察说：“你的装束和言行误导了我们，也就是说你妨碍了我们的公务！”
　　 一营长李铁军对警察说：“恕不奉陪，谢谢你们从滨海一直把我们的连长冯熙华护送到营。再见！”
　　 然后又转过头来对连长说：“你小子怎么才回来，可把老哥我想坏了。还没吃饭吧？走，先吃饭去！”说完拉着连长就朝营房里走去。
　　 我问：“那两个警察呢？”
　　 连长说：“那两个警察到团里告了我一状，还是说我妨碍了他们的公务。团里认为我没有妨碍他们的公务，不接受他们状告的理由。后来他们又到师里去告，师里也以团的理由不予受理。但他们并没有因为不受理就停止了告状。师长怕他们把这事再捅到军区去，因为这点小事不值得。就以着装怪异妨碍治安公务为由，给了我一个警告处分，你说我冤不冤？”
　　 我不解地说：“让你这么伤心的一身装束照，还挂在这里干嘛？还不撕掉算了？”
　　 连长说：“我一直都不认为我有什么错，我为什么要回避呢？然而我认为，这张照片给人的启发是深刻的。这也是我要把它挂在这里的重要原因！”
　　 我说：“这话又说回来，你那身装束确实也够袭人眼球的。太奇特太怪异了！特别是配上那手枪，简直就是惊险大片里的主角！”
　　 连长说：“说得好，一言中的。这身装束为什么就那么‘袭’人眼球？这正是我要保存这张照片的真正目的。据说当时情报机关确实接到了有特务要乘我坐的那趟十二次特别快车离滨海北上，与潜伏的特务接头。所描述的特务个头和相貌特征和我很相似。那两个便衣警察在车上来回走了好几圈，最后还是锁定了我这个穿粗布衣、别手枪、啃烧鸡、喝酒的人。后来我才想起来，坐在我对面的就是他们俩，眼睛老是盯着我腰里别的手枪。每当我离开座位时，他俩总是要有一个人跟在我的后面。当时我只认为是巧合，不认为是在盯我的梢。可他们把真正的特务没盯上，让其漏网逃脱了。他们能不着急上火追查责任吗？但没想到会追查到我这个局外人的头上，并给了一个警告处分。搁谁谁也想不通！”
　　 我惋惜地说：“你要是穿军装就没这档子倒霉事了。你的军装呢？”。
　　 连长说：“甭提。我家在东川要过一条江。下了火车我就上了无轨电车。到了西京路东口就到了那条江了。我下了电车正慌着跑去坐摆渡船。忽然看到从江边栏杆上跳到江中一个人，我什么也顾不得了，边跑边脱去上身军装，扔在岸上就跳进江里救人去了。但等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那个肥的像个猪似的男人拖上岸时，怎么也找不到我的军衣了。可能是被那阵风吹进江里去了。那个跳江男人的家人围着他哭哭啼啼，见他没有什么生命危险，都不再啼哭。一个绅士模样的人走到我跟前激动地说：‘还是解放军好，是救命恩人。’并抹下手上的金表送我表示谢意，说我救了他的阿哥。大概在我跳进江里救人之前，他们就看到了我，要不然他咋知道我是解放军呢？我没有接受他的金表。甚至连他诚恳地谢意我都没有接受，因为我知道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我什么话也没说就穿着湿漉漉的衣服朝渡船跑去。回到家，我只能把父亲的白色粗布衫穿在身上。父亲问我怎么搞的，我说掉到了江里。父亲骂我这么大个人了还莽莽撞撞。我只好笑笑，都没解释一句！”
　　 我说：“回到部队你是应该汇报汇报的。如果没有那档子妨碍公务的麻烦事，也就无所谓了，现在这件事起码能够解释清楚这身装束的无奈！”
　　 连长说：“你说谁能见死不救？谁遇上这事都会这样做的，有什么值得好炫耀的？何况我觉得说了反而不好，所以不说！”
　　 我坚持说：“在那种情况下是应该要说的，多尴尬呀！”
　　 连长说：“我知道你说的目的是为了解脱眼前的麻烦，用一件好事去抵消那件所谓坏事，以取得平衡。我倒觉得这时候说了反倒不好，有推卸责任之嫌。其实责任又不在我身上。这么一推就等于我承认了那责任在我而不在对方。说一百圈这责任都不能怪到我那身装束上去。那身装束和他们盯梢根本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这是他们以貌取人的结果，也是以貌取人的典型案例！”
　　 连长越说越激动：“谁说穿着百姓粗布衣的不能吃烧鸡；谁说穿着百姓粗布衣的腰里不能别手枪；谁说腰里别着手枪的不能啃烧鸡；谁说胖子就一定是百万富翁；谁说瘦人就一定一贫如洗；谁说衣兜里别的钢笔越多学问就越大；谁说衣兜里没别钢笔就一定是文盲；谁说嘴歪就一定会把经念歪；谁说美男子升官就一定是陈世美；谁说腰细的就打不过腰粗的；谁说女人脸上长瘊子就一定是个媒婆；谁说面带笑容就一定是捡钱的；谁说少言寡语就一定是阴谋家；谁说鬼鬼祟祟的就一定是坏人；谁说戴深度眼镜的就一定是大知识分子；谁说剃光头的就一定是和尚；谁说黑头发的老人就一定是黑头发；谁说打赤脚的就一定是种田的；谁说歪戴帽子的就一定是个郎当兵；谁说脑袋大的就一定点子多；谁说头发长的就一定见识短；谁说留辫子的就一定是保皇派；谁说男女说说笑笑就一定是打情骂俏；谁说大作家就一定是大学毕业……”
　　 连长一气说了二十多个‘不能’、‘就一定’，是想充分证明那两个警察误盯他的行为是多么的荒谬、荒唐而可笑！
　　 我难过地说：“不管责任在谁，吃亏的是你！”
　　 连长说：“跳江的那个胖子的家人，费了好大劲最后才找到了我家里。弄清我的身份后，就把救人的事情反映给了滨海的有关部门。两个月后，情况报告送到了部队。好家伙，师里团里轮番着派人找我谈话了解情况，要我谈体会讲感想，一时间弄的我昏头转向。团里给我记了三等功。有人说我救起来的是个资本家，如果要是救个受苦的穷人，师里就给我记二等功了。我不在乎贫富，只在乎生命。因为世界上最珍贵的是生命。救人时我根本没想记什么功，只想着把人救起来。这件事情以后，我由副连长提升为连长，还把我调到教导队来。要不然还认识不了你呢！”
　　 我听连长说完三张照片的故事，刚把军棋摆上，连长还没有对我开讲，通信员突然走进来说：“报告连长，团部通知让去领新兵学员！”
　　 连长说声“知道了”，就带上我去团部领新学兵去了。
　　 第三章
　　 一九六零年七月，我随连长到我的家乡去接新兵。连长知道这里是我的家乡，本想先让我回家看看，但根据上级的计划安排，要先到军分区报到后，再根据军分区地具体部署才能到县人武部去接兵。
　　 这是实行义务兵役制后的第一次夏季征兵，时间紧任务重。当我们徒步赶到一百二十里外的县人武部时，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了。第二天吃过早饭，就宣布了任务和分工，我就按照分工马上去了南店子公社人武部。
　　 为了做到兵员征集工作的“三满意”，我要反复跑到应征对象家里去做他们媳妇的思想工作、做他们父母的思想工作，做新兵本人的工作。看得出应征青年参军的热情特别高涨。大有恨不能马上就要离开家乡似的感觉。无需动员做工作，天天都跟着一大帮，缠着非要去当兵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