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一步解释说：“父亲给我的来信，都说家里住的房子很宽敞明亮，大大的院子里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果树，还说走路不小心果子就会碰到头。这里哪有这些呀？我怎么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呢？那大大（父亲）呢？超菊妹妹呢？超发、超富弟弟呢？”
　　 超美伤心地抹了抹眼泪说：“都跟大大发瓜卖去了，为的是能多赚几个钱！”
　　 停了一会儿，超美又说：“大大和娘怕你知道家里这种情况难过，才没有告诉你真实的情况。咱们从水库里搬出来的难民比人家更难。人家一天五两粮食不够吃，有村头荒上的菜和树叶树皮补充。咱从水库里出来的人呢，什么补充的东西也没有，就只能光靠那点定量，时间长了谁受得了。大爷、二大爷、六婶、大堂哥都饿死了……”
　　 “奶奶日的，什么狗屁形势大好，全都是他妈骗人的鬼话……”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吐出了脏话。
　　 母亲突然用很小的声音警告说：“超英，超英。你胡说些什么呀，你可不要犯浑！”
　　 我听到母亲叫我，就忙趴到母亲躺着的门板前喊叫：“娘，娘……”
　　 但母亲不再说话，还是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超美说：“娘这是饿的。再加上突然见到你过于激动。”
　　 一个老大爷突然走进门来说：“超美，把钱给你娘。这位……”
　　 我说：“老大爷……”
　　 “什么老大爷，他是咱大！”超美忙纠正说，“大，他就是超英哥呀！你认不出来了？”
　　 我把父亲的脸转到朝阳的门口，我仔细地看着那张苍老的皮包骨头的陌生的面孔，不由得心里一阵阵酸楚，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紧紧地抱住父亲抽泣起来。
　　 父亲一双干瘪的眼睛湿润了，用干枯的手少气无力地推着我紧抱的双臂说：“挺好，挺好。哭啥嘞！回来也不给个信儿？”
　　 我说：“我是来接兵的，没来得及写信。”
　　 父亲喃喃地说：“回来就好，能回来就好。”
　　 父亲叫施义仁，是孔夫子的忠实信徒。从我记事时起，在堂屋正当门的墙壁上，除了母亲供奉的老天爷外，就是父亲供奉的孔夫子牌位。父亲从小就给我讲孔子的故事。说孔子的“仁义礼智信”内涵丰富，博大精深，是人生坐标的最高境界，要改造不齿的人，标准就是这个至理名言。
　　 父亲还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特别是柳体。谁家写碑文，谁家写祖先牌位，无不是他的墨迹。十里八乡没有比的。就是后来时兴使用钢笔写字了，他也是运用毛笔笔法写钢笔字。不管是横、竖、点、撇、捺，还是字形的架构方法，都是十足的柳体风味。
　　 从解放搞土改就跟着丈量土地、当会计、当文书，一直干到搬水库。在水库里他是刚刚新生的人民公社生产大队的会计。按上级安排，我们葛家楼子大队是和梁王庙大队合并的。因为梁王庙大队原来就有会计，公社的意思是让他继续当会计。可他觉得好像抢了人家的饭碗。反客为主不仁不义不可为。
　　 他这个让贤的高风亮节行动，正中了几个大队领导的下怀。他们正为筹办的大队小卖部的经营人选犯愁。过去也曾办过几次小卖部，都终因经营不善很快就倒闭了。他们也知道所谓的经营不善就是老鼠搬家，慢慢把小卖部掏空了。
　　 小卖部对于大队干部来说，名义上是方便群众，实际上就是一个小金库。有个小卖部花用都方便。但又怕被经营者蚕食掉。父亲忠厚老实又有文化会算账，是最好不过的人选。二来也显示了是对他主动让贤的一个照顾性安排。
　　 因为小卖部这个肥缺是许多人都梦寐以求的，不照顾你你就干不上。让你干还不是最好的照顾吗？父亲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搬到梁王庙大队干了半年的会计以后，便去经营大队的小卖部去了。
　　 父亲觉得能让他站在十平米的小卖部的柜台里是对他的恩赐。但随着他退出大队干部班子的时间推移，他不再有大队干部的职权。有时候职权也是特权的代名词，他慢慢淡去了风光的会计光环。
　　 现在他和社员没有什么两样。以开会为名的吃夜宵没人再叫他；白天陪钦差大臣检查工作就餐他没有资格参加；大队干部享受的小灶，他也因不是大队干部被理所当然的除名；大队干部夜半深更偷偷摸摸分点黑粮的事再也没有他的份。
　　 几个月后他才发现，那几个大队干部和他们的家人依然都是红光满面，精神焕发，体格丰盈。而他和他的老婆孩子们个个面黄肌瘦，无精打采，骨瘦如柴。
　　 但他不但没有“悔不该当初”之感，反而感到万分的庆幸。他认为如其不然，必和那班被社员赌咒的大队干部同流合污。因为在出水库之前他们是清廉的，对百姓是问心无愧的。他说身上的肉少了骨头多了，但灵魂是纯洁的神圣的。
　　 让他不悦的、甚至是耿耿于怀的，是那水库修的不是地方。甚至就不应该修那劳民伤财的水库。如果不在我家那地方修水库，他从一九五一年到一九五七年，整整用了七年时间才刚刚完成的、他父亲为他设计的四合院，就不会毁于一旦。尽管是十层砖肩的土墙，但十三间房的房顶却全是用深蓝深蓝的小瓦罩就。
　　 像这样全是瓦房的四合院，不要说在葛家楼子，就是在梁王庙也不多见。特别是在南北一个轴线上还配有菜园和果园更是少见。院子外面是菜园。菜园接着是果园。说是果园，其实不只是有两棵梨树、两棵杏树、两棵枣树、两棵桃树、两棵葡萄树，还有一棵槐树、一棵榆树、一棵香椿树、一棵花椒树、两棵柳树。
　　 一九五七年前是农业合作社，农民分红按地四劳六分成。房前房后和村头的菜园和果园属于村头荒，一律归个人所有。就是实行了人民公社化后，村头荒也一直是属于个人所有。
　　 当时宣布修水库时他是大队的会计，嘴上不能不拥护，也不敢不拥护。可他打心眼里是一千个不赞成，一万个坚决反对。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曾不止一次地在家里偷偷哭泣。想起几年的心血，不，是近二十年的血汗积蓄毁于一旦。他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流血。
　　 说这水库是劳民伤财本不应该修，他的理由很实际也很客观，又简单的一目了然。那天在大队讨论关于修水库的必要性时，他用实验证明修水库是行不通的。
　　 他说葛家楼子这地方的土质碱性太大，将来水库放了水也会变成碱水。如果用碱水浇灌农田，土地非得变成盐碱地不可，那麻烦可就大了。他为了能够证实自己的观点，他亲自在农田里修了一个两米见方的小水池，灌满水在强烈的阳光下暴晒三天后，他把他们大队领导班子的支书、队长、民兵连长、妇女主任等各位大员请去看他的试验结果。
　　 水池里的水已经被渗透到那块土壤里。面对水池周围出现的像雪一样白的厚厚的碱土，答案本来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但却得出三种结论：
　　 经常爱读《人民日报》、《大众日报》和《解放军报》的父亲认为：“将来这水库的水不能灌溉农田。否则，水库周围几里路之内的良田都要变成盐碱地。所以这水库坚决不能修！”
　　 大字不识半口袋的大队长和妇女主任则认为：“就这么个屁眼大的小水池，代表不了未来的大水库，证明不了啥问题。”甚至讥讽说他的目的还是不舍得他刚盖好的四合院和苦心经营的菜园和果园，才拉他们来看这试验。
　　 念过四年书当过四年兵的民兵连长说：“从这个试验结果看，这水库真的不能修。但是，既然上级决定要在这里修，上级一定会有他们的道理！”
　　 时间证实了父亲那个小试验是对的。后来水库灌满水一年后，水库大堤外十里之内发生了严重的盐碱化，这才不得不废止了这个劳民伤财的水库。
　　 在我眼里，父亲就是个大文化人、大知识分子、大学问家，没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就连他打算盘的口诀二一添作五、三一三剩一、逢四进一、五一倍作二……都是孔夫子放屁放出来。
　　 母亲还在门板上静静地躺着。父亲说那是饿的，给她吃点东西很快就会好的。
　　 我忙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一个馒头，用手掰成小枣一样大小的小块放到母亲嘴边，但母亲却紧闭嘴唇不肯吃。父亲接过馍去喂，结果也被吐了出来。父亲茫然地看了看我。我这才想起母亲不吃超美馒头的事。我忙把自己装满馒头的挎包放到母亲的手上。说：
　　 “娘，这是儿子我从城里给你带来的馒头。不信你用手摸摸，满满一挎包呢！”
　　 母亲用手摸了摸不再动弹。我就一块一块地掰开放到母亲的嘴里。母亲果然开始慢慢地咀嚼起来。刚喂完两个馒头，父亲就不让再喂了。说母亲太劳累太辛苦了，让她继续躺着休息吧。
　　 我这时才发现躲在门外的两个弟弟超发和超富。超发十二岁，超富五岁。他们个个皮包骨头，挺着一个像快要爆炸的大气球一样的肚子，头和脸上的骨骼清晰可见。他们用怯生生的目光看着这位挎着手枪的哥哥，但他们只是低着头看，面部毫无表情。我赶忙把挎包里的馒头分给他们，还有父亲。但父亲接在手里只是巴眨了两下嘴唇并没有吃。
　　 我用手指指挎包对父亲说：“大，你也吃呀，这里还有呢！”
　　 父亲面部毫无表亲地说：“我不饿。还是留给孩子们吧，他们正长身体！”
　　 这时我才突然发现妹妹超菊不在，便问道：“超菊妹妹呢？”
　　 屋子里没人回答。父亲的眼眶湿润了。超发、超富慢慢低下头抹眼泪。超美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泣声说：“都怨我……”
　　 父亲伸手拉起超美站在自己身边。
　　 我从提包里取出给妹妹超菊买的花裙子和发卡：“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呀？”
　　 在我再三追问下，父亲才给我讲述了不幸的一幕。
　　 第五章
　　 那是去年的春天，连续几天断粮之后，人都饿得走不动了。有一天就在这小卖部门口，母亲抱着最小的儿子超富倚在墙上晒太阳。正好县工作组的马同志打这儿经过看到了。他看着躺在母亲怀里的超富像死了的孩子一样，说你的孩子病得可不轻，还不快去医院看医生。母亲告诉他说俺的孩子一点儿病都没有，这是饿的。马同志看着母亲无助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又问起家里的人口情况。
　　 当马同志得知他们的大儿子在部队当兵时，就连连“嗷嗷”了两声，嘴里又用胶东话念叨着：“原来还是军属哩，军属还是重点照顾对象哩，军属出了问题了不得！”马上就给批了八十斤粮食。
　　 这八十斤粮食可是一家人的救命粮，母亲恨不能一下子就把这些粮食买回来。人说救急如救火刻不容缓，这救命跟救火一样急。肚子里没有食物，胃里就会空揉搓。母亲怕再空揉搓半天，肚子就会磨出几个洞来。她越想越怕，越怕越急。她手里紧紧握住只有巴掌大小的粮食批条到处找口袋。
　　 她终于在货架子的最里面的一个角角，找到了一条落满灰尘，黑不溜秋的布口袋。她又从姥姥的遗物三抽匣的小梳妆台上的一个小抽屉里，摸出由我每月孝敬她们的五元钱里，拿出十元装在上衣兜里。
　　 她原打算三年后，三十六个月共一百八十元钱给我娶媳妇用的，眼前救救急。等过了眼前这道坎再补上。她告诉超菊在家要看好弟弟，她很快就会回来。谁知刚出门就晕倒在了地上。十六岁的超菊吓得不知所措，跪在地上哭喊着：“娘，娘……”
　　 母亲慢慢睁开了眼睛，看着超菊说：“我这是怎么啦？真不中用！”
　　 母亲说着，又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刚走了两步又瘫倒在地上。
　　 超菊说：“娘，还是我去吧？”
　　 母亲说你扛不动八十斤重的粮食，还是等你大回来再说吧。超菊说她能扛得动八十斤重的一捆草，八十斤重的粮食咋就扛不动了呢。母亲说你几天都没吃东西了，身子骨又单薄，还是等你大回来再说吧。
　　 超菊说我不会在路上多歇几次啊。母亲见她执意要去，就又慢慢走回屋子里，在梳妆台的小匣子里摸出一张破旧的半斤粮票交给超菊，千叮咛万嘱咐先买仨馒头吃了再去买粮。超菊边走边看手里紧紧攥住的那八十斤粮食批条，眼前立刻出现了香喷喷的大白面馒头、烙饼、面条和油条。
　　 一小时的功夫她走完了八华里，来到了镇上，她按照母亲的嘱咐，先去饭馆用半斤粮票买了三个窝窝头。她先在饭馆的一张桌子前坐下，歇歇一直都有些发软的腿。倒了一大碗水润了润干得有点冒火的喉咙，一边啃嚼窝窝头。
　　 刚啃完了一个窝窝头，她想起娘和弟弟都还在饿着肚子，等着她快点把粮食买回家去吃饭。于是她咕嘟咕嘟一口气把那一大碗水喝完，站起来朝粮店走去。她一边走路一边啃着窝窝头。快到粮店了，她把剩下的一个窝窝头放进上衣兜里准备去买粮。
　　 突然，路边传来一个低微的呻吟声，超菊回头一看，见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小男孩。忙走过去说：“你怎么了？”
　　 小男孩说：“我饿，我难受！”
　　 超菊不由地摸了一下身上剩下的那个比黄金还主贵百倍的窝窝头。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个窝窝头送给了小男孩。小男孩接过窝窝头就狼吞虎咽地啃起来。超菊心里酸楚楚地，扭头走进粮店买粮去了。
　　 超菊买好粮走出粮店正要往家赶。身后又传来了那个小男孩的声音：“姐姐，好姐姐，你救救我吧，我爹娘都饿死了，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超菊回头看了看说：“我们家也没有饭吃，都好几天没见过粮食气了，哪有粮食养活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