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月牙(中篇小说)
一
这是一个阴历四月初的夜晚。仰坐在酒店阳台摇摇椅上的岳老太,望着天空那一弯镰刀似的上弦月牙儿,心潮迭起,就像是海边的浪不断翻涌。到今天,二零零四年的这个初夏,自己就过了八十岁门槛儿了。人老了,总乐意打盹儿,朦朦胧胧中,她又回到了过去的岁月……
父亲说,一千零一夜里的阿拉伯人,常用圆圆的满月比喻美女,就给她起名叫了岳月。可岳月自己知道,六十年前,从那个祸从天降的噩梦开始,自己命中期冀的满月,便永远地成了镜花水月。
那晚,刚刚新婚燕尔还不到百天的岳月,正等着丈夫和她一起庆生。天杀的满州国,不允许老百姓吃白面大米,她就用杂和面儿将就着擀了两碗长寿面。锅里的水开了又凉,案板上的面条也快风干了,就是不见丈夫回来,她坐不住了。
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个时代,女孩子能念书的太少了,岳月却是一个例外。独生女的娇宠,聪明伶利的天赋,又都是教书先生的父母,咋能让女儿当一个睁眼瞎!含辛茹苦地供她念到了“国高”,也就是伪满洲国的国立高中。只是母亲一病不起辍了工,她也不得不只念了一半就辍了学。
已经是初夏了,这宁古塔之地的牡丹江,早晚还是没摆脱料峭春寒。岳月在大院儿门口站了不一会儿,就有些发抖了。
“哎呀,这不是吴太太吗,我正要找您呢!”高喉咙大嗓门儿的,是同一个大院儿的邻居,拉洋车刚回来的大老杨。
“吴太太,有一个时辰了吧,我拉客人路过警察署,朝门口扫了一眼,正赶上警察抓了好几个劳工回来。恍惚儿地好像有你家先生,快去瞧瞧吧!”
岳月的眼前顿时冒了金星,眼见近两年,小鬼子、警察狗满大街发疯似地抓人,送外县当劳工。五大三粗都不见有回来的,她家的先生那么单薄,一去不就是狼入虎口了吗!
岳月也没有逃脱父母之命的婚姻,丈夫吴玉珪是父亲的忘年交同事。老人相中的女婿还真没出大格,俩人一见面彼此就觉着情投意合。也是为了给老妈的病冲冲喜,几番来往,就入了洞房。今早临出门时,他说下了班要去看看丈母娘的病好没好些,哪想就摊上了这样的灾祸。
岳月紧忙回屋压了火,关了灯,拿着一条红毛线围脖急急出了门。大院儿门口,大老杨却还站在黄包车旁边。
“吴太太,天这么晚了,你一个妇道人家,怕不安全,还是我陪着你去吧!”
岳月只觉得心里有一股暖意涌了上来:“杨师傅,这怎么好意思啊,你都累了一天了……”
“不是远亲,总还是近邻吧,客气啥,上车!”
警察署虽处闹市区,可经历了这康德十来年的穷折腾,早就是民生凋敝了。一个劲儿地宵禁,一黑天就几乎成了鬼城。老百姓心里头苦,小鬼子当道,哪还能有什么人气儿呀!
还没到警署的那个街口,远远就看到了门前聚集了好几个被抓了丈夫的女人了,岳月不无担心。
“杨师傅,快停下来吧!你尽量躲远一点儿,别再把您也搭进去,这几步路我走走就行了。”
二
“老总啊,行行好吧,放了俺男人吧!没了当家的,俺娘们儿还咋活呀!”一个怀抱吃奶孩子的女人,苦苦哀求着站岗的警察。
“俺把俺孩儿他爸的良民证带来了,俺一家子都是良民哪!”哭声求告声充斥着警署门口。
岳月到底是上过国高,见过世面的女性,她虽然心急如火,却没乱了方寸。她大大方方地上了台阶,擦着那几个女人的肩膀,走近了门岗警察。
“老总晚上好!我要见你们署长,麻烦您辛苦辛苦,给通告一声。”
“嘿!胆子不小啊,一张纸画个鼻子你好大的脸,我们署长大人,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站岗的警察把手里的长枪一横,往后逼着岳月。岳月没有后退,仍然不卑不亢:“老总,你们黄署长是我父亲的学生,怎么,你就不怕耽误了大事,叫你们头儿怪罪下来?”
“是谁这么大派头,要见本署长啊?”岳月的话音未落,里面一个声音先传了出来,一个一身黑警服的大块头警察出现在门里。大盖帽、大洋刀、大皮靴,双手掐着腰间的宽皮带,八面威风。可一见了岳月,立时两手一垂,上身微躬,趾高气扬,满脸堆笑,说话的口气也软了三分。
哇——哪来的美人儿,难不成月里的嫦娥下凡了?可今晚的月亮才是个小月牙儿啊!
不得不说,上天造人真够偏心的。岳月随了妈,天生的一个美人胚子。椭圆的鹅蛋脸儿,润滑得像块无暇美玉似的白皙的嫩皮肤,长眼毛忽闪儿忽闪儿,衬着秋水滢滢的一双丹凤眼儿。笔挺的鼻梁下,是唇薄齿皓的小嘴巴。因新婚不久,又是生日,她的发髻梳拢得一丝不苟。额头上的刘海儿修剪得和与生俱来的细眉,相得益彰,恰到好处。双耳还戴着一副长穗儿耳坠子。这对儿耳坠儿是丈夫昨天才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身上的穿戴更是相宜得体了。颀长高挑的杨柳细腰,是一身收凸有致,洒印着满天星小白花的蓝士林布旗袍。上罩一件休闲的白线钩织的前开襟儿短衫。颈上的那条红毛线长围脖,简直就是画龙点睛之笔,烘衬着岳月整个人,更加卓而不俗。说像出水芙蓉,稍欠不足,而更易使人联想到的,还是夏夜那溶溶月色下的西厢丽人。
警察署长的眼珠子,仿佛被看不见的丝丝隐线,穿缀到岳月身上了,一副癞蛤蟆死盯着白天鹅的丑样。直到岳月自报家门,才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提了提腰间的宽皮带,嘿儿喽一声清了下嗓子:“你是岳老先生家的千金小姐,对吧?哎呀,真是女大十八变哪!我想起来了,有一次我在操场上看到你给岳先生送饭,你还是一个梳着俩小辫儿的小丫头呢!没想到现在……”
岳月打断了他,急急地把丈夫被警察抓了的事儿说了一遍。
“好说好说,我这就给你问问。来人!”一个警察应声而至。
“去审审,看看有没有一个叫吴玉珪的!”又转脸冲岳月说,“我的岳大小姐,你看我这个粗人就是不懂礼节,咋能让你就这么干站着唠啊!今天带回来的人挺多,还得等一阵子,要不,就先到我办公室坐一会儿?”
三
一走进署长办公室,黄署长就不拿自己当外人儿了。边请岳月坐下,边拉上窗帘儿,摘下洋刀,解下皮带,挂到衣服架上。又用穿着皮靴的脚勾过来一把椅子,一屁股坐在岳月对面。手拿大盖帽扇着,喉结儿像见了三年没尝过的红苹果,咽着就要淌出来的哈喇子,上下地串动。眉眼之间,一反刚才的一本正经,变成了油腻腻,色眯眯,他皮笑肉不笑地哼唧着:“我的小美人儿,要本署长给你办这么大的事儿,你是不是也得先表示表示啊?”
岳月惊呆了,瞅着像正人君子,怎么秒变了一个油腔滑调的无赖!她立马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太冒失啦,别是把自己送入了虎口?她起身后退着,躲闪着,吓得连话都说不成句了:“你,你要干什么,你别过来!”
“干啥?都有男人了,还装什么清纯少女!”话音未落,黄署长就猛地像饿狼一样扑过来,抓住了岳月的肩膀。
“报告!”门外的一声请示,让他怒火陡起,真他妈的放屁赶档儿档儿,这不是坏老子的好事儿吗!她松开岳月一开门,“啪啪”抬手就给了小警察两耳光,你个不长眼力架儿的东西!这个有点儿疤瘌眼儿的小警察,被扇得趔趄了一下,可还是战战兢兢凑上来跟他耳语了什么。署长揪着他的耳朵,只回了两句,就手一摆,脚一踹,吼道:“你他妈的脑子装屎啦,滚!”转回身却又是一脸淫笑了。
“告诉你,我的大小姐,人还真是在这儿,想叫他回去,那就得看你啦,看你能不能伺候老子开心啦!”他甩掉手套,解着警服外衣的黄铜纽扣儿。
“我老爸原来还说你是个不错的学生,可没想到看走了眼,哪知道你是这么一个臭流氓,衣冠禽兽!”岳月站在办公桌的对面,横眉冷对。
“哈,还挺有脾气,挺有性格,你不知道吧,你这发怒的小模样倒更招人稀罕,不过我不明白了,这么有志气,你倒是别来求我啊,不感恩还骂人,好,老子今晚就成全你,让你骂个够!”
只见他一下子抽出警裤上的内皮带,猛一甩就套上岳月的脖子,又一抻一拽。收紧的皮带,勒得岳月顿时就觉得喘不上气来。怒骂声越来越低,只剩下两手乱抓,无力挣扎了。没费多大力气,黄署长就把她按到了大办公桌上……
此时的岳月,双颊潮红,两眼圆瞪,趁他把皮带松了一扣,用尽全身力气一咳,对着面前这张狰狞恶心的嘴脸就是猛地一吐。
署长腾出右手一抹,凶相毕露,狠狠地骂道:“好你个臭婊子,给脸不要脸啦,不信老子还治不服你!”
窗外,“咔嚓嚓”一声,夜空中响起了入夏以来的第一声惊雷,风也一阵紧一阵地刮起来,豆大的雨点子,噼里啪啦地敲击着窗玻璃……
岳月吃力地从办公桌上爬起身。松开的发髻披散着,脸颊像被春雨中夹杂的冰雹摧落的桃花瓣儿,满是斑斑点点的泪痕。她慌乱地系着旗袍的盘扣,无声地啜泣着。
四
黄署长已经整理好了警裤,坐在桌后面的太师椅上,把两条套着高筒皮靴的大腿都搭上了桌面。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把对折的宽皮带拎在手里,风轻云淡地抽着靴筒,意犹未尽地瞅着岳月,嘴里慢慢悠悠地饶着舌头,
“小美人儿,从了我吧!跟着我吃香喝辣,那都是小意思。你是老子的人,起码没人敢欺负你呀!往后谁要敢打你的主意,看老子不弄死他!”说着猛抡起皮带,“啪”地一下狠抽在桌子上。
岳月挣扎着往外走,他嘿嘿嘿一阵奸笑:“吴玉珪,这名儿好哇!他自己都不思归,还留着他有个屁用!实话告诉你吧,我刚已经吩咐下去了,第一批就送他上了鸡西滴道矿,这会儿估计快走半路上了,皇军那边正缺劳工下煤窑呢!
“不是我不帮忙,谁叫你这么可人儿疼,哪像那些个庸脂俗粉。看一眼后悔半拉月!可不把那个不思归的打发个地方,咱俩这郎才女貌能走一块儿嘛!”
“你,你怎么能做得出这么丧尽天良的事儿,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啊,你还是人吗!你还我丈夫,还我丈夫!”岳月又拼出全身力气上去抓挠,可却被牛高马大的他轻轻一搪,又顺势拉进了怀里……
岳月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挪蹭着下了警署台阶的。屈辱,悲愤,绝望,还有下身一阵一阵地疼痛,使她强撑着捱到了警署旁边的那条小巷。
“吴太太,你可算出来了!”大老杨从一棵老榆树的阴影下跑出来,一惊,“哎呀,你,你这是咋的啦?”紧忙过来扶着神情恍惚的岳月上了黄包车。
等了足有一个时辰,没见岳月出来,大老杨心里就生出了一个非常不祥的预感。他好后悔呀,不该让她来警察署啊!更不用说还是这么漂亮的女人。打雷那一刹那,他躲在临街店铺的房檐下避雨,就双手合十作揖,向天求告:老天爷,您显显灵吧!保佑吴家女人千万别碰上那个“黄鼠狼”署长,那可是个见了好看的女人,就急着脱裤子的淫棍哪!可他哪里知道,吴家女人就是冲黄鼠狼去的,活生生把自己已经送进了狼窝!他虔诚地叨咕着,可老天爷却没搭理他,来了个没屁搅和嗓子,只就打了两个响雷,又放屁似的刮了一阵风,滴嗒了几个雨点儿,就再也不吭声了。怕啥偏来啥,岳月被揉搓成这个样子,大老杨心里啥都明白了,今儿晚上,这个女人遭大难了!
还好没宵禁,他小跑着拉车,又抬头看了看天,此时的夜空,却又是繁星点点了。只有那弯弯的小月牙儿,发散着清嘘嘘的寒光,自私地,可怜地,只照着自己眼皮底下那一小圈儿,不丁点儿的地方。方才还肆虐汹涌的乌云,像是惹了祸,已经逃之夭夭了,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大老杨慢慢地跑着,悲从心头起。他清楚地知道,那些厚重的乌云,并没有跑远,而是全都压进了眼前这个柔弱的女人心里,直压得她已经喘不过气了。
他一句没问,一句没说,别看是车轴汉子,可却外糙内秀。他知道此时此刻,对于岳月来说,最好的安慰,就是有人能默默地陪着她。最好的办法,就是能叫她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
可是自己能帮她什么呢?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哪!
五
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大院儿,大老杨停了车,过来想扶岳月一把,岳月低着头摆摆手谢绝了,就进了那栋门上还贴着喜字的小房子。见窗帘儿上透出了灯光,大老杨这才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到自家门口,从门框顶上摸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这是一个刚刚三十出头儿的汉子。七年前,小鬼子打了卢沟桥,进了河北省,一溜边关就攻占了当年豹子头林冲,险些命断野猪林的沧州。离泊头不远的那个庄,有他的妹子和亲亲的娘。就是那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庄里头人哭狗叫,火光四起,小鬼子见门就踹,见人就杀。来不及跑的乡里乡亲,有不少还在梦里就中了枪,挨了刺,倒在了血泊里!等他从外边回来的时候,娘趴在门槛上,身上的伤口还在冒着血,妹子瞪着惊恐万状的眼睛,赤裸着下身,肠子都流了一地。她,她才刚刚十四岁呀……
当他听说是张大善人那个二流子少爷,当了汉奸引鬼子进的庄,就那么一个晚上,庄里就有十二户街坊门上挂了纸,家家戴起了孝。怒火烧干了心头血,他再也按捺不住了。掩埋了娘和妹妹的当晚,他一束火把,隔着院墙,扔到了大善人家仓房的草盖儿上。冲天的烈焰里,他一路向北,闯了关东山牡丹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