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月牙(中篇小说)
“局座,局座,稍安勿躁啊,这可使不得,全市的洋车都来了,他们明摆着是要来拼命的。哎,您看,那边还有个脖子上挂着相机机的等着呢!咱当然不在乎,可捅到报上,也他妈挺丧气。依卑职之见,您还是先消消气,甭跟他们一般见识。那边不有人打着牌子吗,待卑职先去问一问到底是咋回事儿!”
这是一个看起来有几分儒雅斯文气的瘦高个儿警官,估计是局长身边摇羽毛扇儿的人物。他站在车门旁边,手搭起凉篷,把局长又请回车里,就朝挂着大牌子的帮主走了过去……
“滴铃铃”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扰了正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黄鼠狼。这会儿他脸色蜡黄,敞着警服,皮靴搭在茶几上,斜歪着身子偎在沙发角上。昨晚泡在怡春院那个温柔富贵乡,和那个挂头牌的小妖精厮磨了一宿,这会儿他连打着哈欠,实在是累了。他懒洋洋地拿起话筒,可突然却像是被电打着了,激灵一下站起来,两腿一并,两个带刺马针的皮靴后跟儿“咔”地碰在一起,直板板地收腹挺胸,嘴里恨不能一口喊出两个“是”!话筒一撂,他大盖帽一摔,又擦了一把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大喊一声“来人………”
虚弱的大老杨被警察押出了警署大门,守在台阶下面的帮主,领着张小乙和好几个同僚哥们儿一涌而上,把他扶上了一台最新的黄包车。
十
福泰楼二楼的包厢,洋车帮主大出血,专门给大老杨办了接风洗尘的宴席。菜上齐了,酒斟满了,帮主就先致了欢迎词,邀着足足有二十个袍泽心腹开了饭局。酒杯一放,还没等帮主示意,大老杨就吃力地站起身。眼前这么大的排场,帮主和众位兄弟的真心实意,一腔热诚,已经感动得他热泪盈眶了。
“帮主老大在上,各位大哥兄弟,俺大老杨先敬大家一杯,能逃出黄鼠狼的手心儿,全是大家伙儿的功劳。俺借花献佛,也请各位共同举杯,跟俺一块儿干了!”
他仰脖一干而净,众帮友也都举杯响应。见大家放下杯子,他大喊了一嗓子,“跑堂的!”一个在包间儿门口伺候的小伙计,小跑了过来,
“去厨房给俺拿一把筷子,听好了,俺要的是一整把,不是要一双!”
一整把筷子拿上来,大伙儿有点儿发愣,这人是怎么啦,别是给打傻了吧?要这么多筷子干啥?大老杨又站了起来,嗓音低闷,却情感深沉地说:“俺想跟大伙儿说,俺得谢谢这次的笆篱子,没白蹲!俺遇到了一个活这么大,从来都没见过的世外高人,他教俺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这也是俺与兄弟们今天还能这么坐在一起的道理!”
说着,他先拿起自己的那一双筷子,两手一撅,筷子咔嚓断成两截儿。又拿起面前那一整把筷子,继续用双手握两端,又发功运力地狠撅,可筷子却仍旧完完好好。
“俺一个人就是这一双筷子,而咱们一帮人,就是这一整把筷子。俺大老杨自觉功夫不差,可一个人再有通天的功夫,不还是被他们打得差点儿见了阎王老子!今天他们为啥又把俺放了,那是因为他们看到了咱哥们儿这一整把筷子的力量!高人告诉我,这就叫团结的力量,就是俺河北人老祖宗说的那句话,人心齐,泰山移!咱这些穷弟兄们拧成一股绳,别说小小的黄鼠狼,就是大老虎,也得惧了三分!”
“好啊,说得太提气、太霸气了!”帮主又站起来,端着杯子,“咱大师哥说了一个我们天天都能见到,可又年年都没有往深了悟的道理,弟兄们,大伙儿听明白了吗?”
“明白啦!”豪壮的回答声中,帮主激动地吼了一嗓子:“跑堂的,换大碗!弟兄们,为咱们这一整把筷子,干啦!”
洋车帮主,虽然是一个黑白两道都能左右逢源的社会人,可骨子里也对日本人和汉奸恨得直咬牙。帮里哪有没被小鬼子欺负过的兄弟!上车大骂“八格牙路,你的快快滴跑!”下车扬手“三宾的给,良心大大滴坏啦!”汉奸警察狗比他们的主子更邪虎,坐车不给钱不揍你就不错了。有一回他为了给帮里挨了打的弟兄去争气,也被扣下好一顿收拾,打得浑身跟个血葫芦似的,押了三天,送了两根金条才保住了性命。大老杨是他最得力的左膀右臂,摊上这样的事儿,哪能袖手旁观,自然也就忍无可忍地豁出去了。
可是用老百姓的话,有错抓的,没有错放的!警察局长虽然施了压,可黄鼠狼还是以交什么保释金的名义,敲了帮主一大笔,那个摇羽毛扇儿的,也让疤瘌眼儿递过来话,他也不得不打发人送去了“孝敬”。
十一
又回到了自家的小屋。大老杨还是觉得浑身无力,特别是被黄鼠狼折磨的鞭伤,烙的烫伤,更是来了后反劲儿,火辣辣疼得厉害。张小乙先到院子里劈了柈子撮了煤,给师傅烧了火炕,等屋子里有了一点儿热乎气儿,就拿出了帮主给的药膏,帮师傅脱了衣裳,轻轻地擦抹起来。
“师傅,这个黄鼠狼下手也太狠了!我那次挨他的皮带,还是隔着一层夹襖,和一个大坎肩子,让他抽的三天都没能爬起炕,早晚有一天,我得亲手宰了他!”
大老杨没言语,只是不断皱着眉,小乙知道,是药膏杀了创面儿,手涂抹得更轻了。
铁打的汉子也是肉长的。大老杨身上的那些伤,谁看了能不感觉触目惊心地疼,可这一回,小乙想错了。他不可能知道师傅在笆篱子那半天一宿,到底发生了什么。与皮外伤相比,真正让大老杨感觉到痛彻骨髓的,还是那个“世外高人”。
那一夜的经历,他骨子里深潜了七年的怒火,就是那短短的半个时辰,被高人勾起来了。
“爷们儿,下面我说的话一定要记住,少一个字儿,多一个字儿都不行!”
大老杨郑重地点着头,高人接着说:“你要是能出去,就去趟林口,镇上十字街有家太和堂药铺,你见了伙计就这么说……”
大老杨由耳入心,牢牢记住了高人说的每一个字,刚说了放心两个字,走廊里的警察就喊起来。
“136、127、114,到时辰了,该上路了!”
大老杨的心咯噔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儿,这位高人的囚衣就贴着136号的纸牌牌!“哗啦哗啦”地锁链子响,牢门打开了,两个警察进来了,一个端枪瞄着,一个蹲下,用钥匙打开了高人脚脖子上的脚镣。
老虎凳已经毁了高人的膝盖,他已经站不起来了,两个警察架着他往门外拖着。临出门那一瞬,高人回头留给了大老杨那最后的一个,似乎爆出了火花,又满含期待的目光,又平静地留下最后一句话:“爷们儿,记住,一定要好好活着,来世再见!”
就是那句话,一下子摧垮了大老杨的泪腺,他从来都瞧不起那些动不动就哭唧赖尿的男人,骂他们眼窝子浅,长的是娘们儿眼。可这会儿,他的泪却像最后一镢头下去,被挖开了泉眼的泉水汩汩而出,止也止不住。这泪流到了脸颊上,流到了鼻子里,更流到了心里。
“中国共产党万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随着惊雷般的口号声,沉沉黑夜里,响起了一排凄厉动魄的枪声……
大老杨双手紧抓着牢屋小窗户上的铁栏杆儿,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出去,用自己的身体护住高人,为他挡住罪恶的子弹。就是这暴戾的枪声,唤起了他心中,已经过去两千多个日日夜夜久远的记忆。他眼前又出现了那个月黑风高,鸡飞狗叫,火光冲天的夜晚。又看到了乡亲们横尸血泊,看到了娘趴在门槛上,看到了妹子被糟蹋后的血淋淋惨状。
七年了,深仇大恨他从来没忘,也不敢忘。每到月亮圆,清明节,每遇七月半和八月十五,他都是形单影只,或去牡丹江边,或去北山坡上,一坐就是大半宿。他想,他恨,可是当亡国奴的日子,却又使他有些麻木了,每天都看着小鬼子横行霸道,汉奸警察狐假虎威,荼毒肆虐,让他就觉着暗夜无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东边天际的太阳。
他想到过反抗,尤其是看到爱徒小乙,吴家女人这个最近的邻里,又遭遇黄鼠狼施暴的情景,他何尝不想去找那帮恶鬼算账!但而立之年的成熟,已经让他意识到了独木不能成林,单打独斗只能搭上自己,最终落一个功败垂成。他听说过共产党,听说过山上打鬼子的抗联英雄,可就是无缘相遇。没有想到,今天这个夜晚,上天终于给了他机会,让他见识到了什么样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爷们儿,什么样的壮举,才称得上视死如归!一个共产党的男人的形象,在他的心中立起来了!
他心里再也按捺不住了。高人的托付言犹在耳,他不能就这么老老实实地躺下去,早一点儿把消息传出去,可能就会使高人的伙伴儿们少一分危险。这可是高人用他最后的生命,嘱托给自己的使命啊!
十二
“小乙,明早你不用来照料我了,我要出趟门儿,有点儿事儿着急。”
“啥?都这样了,还要出门儿?你不要命了,师傅!”
“你别担心,我不是面儿捏的,没那么娇贵,黄鼠狼他弄不死我!哦,明天拉完车,你能不能再去一个地方,帮师傅探望一下,师傅这心里老闹腾,有点儿不放心……”
接着他就把岳月娘家的地址告诉了小乙。
“啊,要管人家叫吴太太。别弄错了。她要是问起我咋没过来,你就说我有点事儿耽搁住了。”
第二天,鸡叫头遍,他揣上昨晚从那个福泰楼馆子带回来的剩饭,就去了火车站买票上车,没用多长时间就到了林口。
林口他以前没来过,可听走南闯北的帮主说过,这是一个既能进山钻林子,又守着铁道线儿,能南北东西可处溜达,要过边境线,去老毛子那边更方便的地方。林口要是用文词儿说道说道,就是四通八达的什么枢纽,要不怎么就能叫上这“口”呢!
以自己这几年拉车去过的地方,大老杨眼里,这林口除了随处可见的树高林子密,也没觉得有啥出奇,也就是一个大屯子。
他不敢耽搁,在一家大车店门口打听了一下,就急匆匆朝着那条说是最有人气的十字街奔过去。
果然,比比那些个穷街陋巷,这里还真是看出了热闹,就是沿街两边的买卖铺子多。不过细一瞅,来往的行人也都是问的多,买的少,能进店的,更是寥寥无几。唉,满洲国,小鬼子,还有狗汉奸,哪能叫老百姓手里有钱,不早就搜刮走了,能填饱肚子就得烧高香了!
诶~与十字街相交,前面有一个街口,临街一个不大的门脸儿,门上的横匾,写的不就是太和堂吗?还是中规中矩的隶书体呢!
以为大老杨胸无点墨,斗大的字不识两麻袋,只是一个出苦大力的“老伯待”,那可就错了。二十年前,他刚十来岁的时候,还真念过三年书。后来爹给财主家盖房子,从梯子上摔下来,一病不起。财主家的梁上去了,他家的梁却塌了。大老杨不得不子承父业,辍学拜师作了瓦匠。他得像爹那样,顶起这个家呀。
走到太和堂门口,仔细一打量,除了门上的横匾,门旁还挂着块木牌儿。上写,本药铺兼收山珍山货,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哦,开药铺,还同时做着山货生意,这个老板可够精明的。
大老杨还是那身洋车夫的打扮儿。出门前,他也犹豫过,是不是应该捯饬捯饬,穿上件体面的大褂,再戴上顶礼帽,手里也拿上把折扇儿摇着呢?那样商家就不会以貌取人,狗眼看人低了。可上哪去弄这身行头?噢,他一拍秃脑壳,咋忘了呢,眼前不就有现成的嘛,朝帮主借呀!可还没等出门,他又变了主意,你自己半斤八两不知道啊,这是去相亲,去谈买卖吗,装什么大瓣儿蒜!再说了,穿上这样的行头,不更引人注意吗,别烧着香引来了鬼子汉奸,尤其那帮警察的本地笨狗鼻子,比他主子的东洋大狼狗还尖,还不得闻出味儿盯上你呀!真是猪脑子,忘了你是去干啥的啦!
你得是孩儿他娘的男人,孩儿她娘病了,给她来抓药的。这样才不会引起人怀疑。这可是高人叮嘱的。
天已经不那么冷了,店堂的门已经敞着了。他一进门,迎面一面墙靠着的,是上下足有十多层格的中药饮片匣子。左右一撒磨,店里还有两个人,一个在等着抓药,另一个在低头看着柜台下面的中成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计迎了上来,看着他笑盈盈地打了招呼。
“师傅,你是来抓药的吧?”这眼也忒毒了,叫他师傅,应该是一眼就看出了自己是出苦大力的身份。
“呵,俺是来抓药的。哦,你们掌柜的在吗?麻烦你告诉他,他大表哥家的侄子来了,让俺捎信儿给他!”
“嗯哪,你等着。”他麻溜儿地掀开门帘儿进了后面。
十三
也就是不到半袋烟的工夫,一个真像他一开始想的那样,穿长衫戴礼帽,看来已有四十岁的人走了出来,不过鼻梁上多了一副眼镜。他把镜腿儿向下往鼻头上压着,眼睛往上移出镜片儿,细细地打量着大老杨。
“师傅,在下姓王,就是本店的掌柜。哦,是我那个腿脚不方便的侄子吧,谢谢你来送信儿,请问师傅,还想顺便抓药吗?”
“是要抓一味药,俺想抓一两红花。”
“真不凑巧,红花没有了,只有藏红花。”
“藏红花也行。”
“要多少?”
“要半两。”
王掌柜没动声色,弯腰伸出右手朝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一进后屋,又从账桌摆着的笔架上,拿下一支毛笔,指着桌上的纸和砚台,又是一个“请”字。
大老杨从容地拿笔蘸墨,在纸上画出一个两头儿尖尖向上的上弦月牙。还没等放好笔,掌柜的就伸出双手,与大老杨的大手握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