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月牙(中篇小说)
大老杨刚要开口,王掌柜却又摆摆手,开了后门,领他进了后院的厢房,这才说道。
“同志,可把你盼来了!月牙自己为什么没来?”
大老杨觉着胸口像涌上来一股热流,如同见了久别重逢的亲人。而王掌柜的问话,一下子又叫他明白了,高人为什么要他接头时,必须要画一个月牙,原来高人自己就是月牙。接着他就原原本本,说了与月牙在警察署的刑房和牢房,相遇相识的整个过程。说到月牙壮烈牺牲的那一幕,差点儿又掉了泪。
王掌柜摘下头上的礼帽,默默地低下头,一仰脸时,眼里已噙满了晶莹的泪花。
“月牙同志没说什么吗?”
“有,他让我告诉你,水星叛变了,木星、土星都被鬼子抓住给杀害了!”
王掌柜摘下眼镜,“啊”了一声,恍然大悟,接着就是咬牙切齿。
“这个没骨头的东西,可让他给害惨了!当初那么起咒发誓地说要抗战到底,到头来却当了小鬼子的狗!”
随着王掌柜接下来的述说,大老杨脑子里那一团乱如蚕丝的谜,才算捋出了一点点头绪。原来这个药铺是东北抗日联军撤到苏联之前,在林口留下的一处秘密联络站,王掌柜就是地下联络员,他的代号是金星。而代号“月牙”的高人,是金、木、水、火、土五个星座的直接领导。
“从月牙失踪开始,我又发现牡丹江这两溜的三个秘密联络站,几乎连着串儿地暴露了,被鬼子破坏了,就怀疑过是不是内部有人出了问题。果不其然哪!今天你带来的月牙,还有和他一起牺牲的木星、土星的消息,这就完全对上了!这个叛徒给组织造成的损失实在是太大啦!”金星一拳砸在了桌上,望着窗外痛惜地感慨着。
大老杨的出现,对于金星和幸存的火星,真就是一场及时雨。证实了他的分析和判断完全正确,可以不再犹豫,主动积极地与敌人周旋了。更重要的是,这个情报还化解了眼前就要发生的危难,避免了悲剧进一步再演。因为马上就又要有一批特遣队员,从苏联过境返回来了,而这个接应的任务就是原来安排由水星具体负责的。金星必须马上做出新的调整,争取主动。绝不能让那些宝贵的抗联火种,摩拳擦掌的老战士们,一过境就钻入水星和日军编织好的口袋,陷于全军覆没的灭顶之灾。
由于保密工作的纪律,党内党外的区别,金星只能浅尝辄止、有保留地向大老杨介绍了一个大概。然而就是这一个大概,大老杨就已经兴奋不已了。他觉得这是自己三十年的人生中,第一次获得的最为可贵的尊重。“同志”,这一个既陌生而又亲切的字眼儿,包含了多么大的信任和期待呀!他更感受到了,而立之年,他终于立了起来,第一次做了这么有价值的“工作”!同样,他也为自己能第一次直接参加到实施报仇雪恨的行动中来,与日本鬼子汉奸走狗进行面对面名副其实的斗争,而热血沸腾,油然萌动起一种按捺不住的自豪与振奋。
十四
毕竟处于白色恐怖最严重的时刻,尽管金星的目光中,溢出了对这个侠肝义胆的汉子,钦佩赏识和惺惺相惜地难以割舍,但他也并没有刻意再要求什么。大老杨却忍不住了,他站起来,对金星言语铿锵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金星同志,我虽然不是你们组织中的人,但月牙已经给我打了一个好样儿,让我知道了以后怎么做才算是好好地活着。我诚心诚意地请求组织能够相信我,能交给我艰巨任务考验我。请组织放心,我大老杨绝不会辜负月牙在临上路前对我的期待!”
“太好了!老杨同志,感谢你的理解,月牙没有看错你!谢谢你的支持,能遇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哈,在下顺便想问一下掌柜的,此处可有贵重山珍,上等山货?”
金星见大老杨换了一个谐谑调皮的口吻,也一反刚才的郑重,眼眸露出了几分狡黠:“有啊,山珍山货大大滴有!不知先生惠顾所求何物?”先就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看来你已经注意到了门口挂的木牌牌了!这也正是我要告诉你,千万不可大意的一件事。这块木牌实际上是一个信号。如果正常挂在门口,就表明店里平安无事,一切安全正常;如果门口没挂木牌,那就表明此店危险,一定不要冒然进来,也不要在门口观望停留,必须尽快离开!”
大老杨立马明白了,原来这是一块关键时刻的生死牌呀!
该到了回去的时候了,金星和他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当天夜里,大老杨就带着金星交给他的任务,回到了牡丹江。
站在院子里,他举目四望天宇,蓦然觉得今晚的夜空怎么如此高远,怎么这么寥阔,虽然还只是一个半拉月亮,但满天星斗却都簇拥四周,在不停地眨着眼睛,仿佛充满了灵性,在和自己打着招呼,就像是在祝贺着自己一样。
虽然已经是一天的劳顿,身上的创痛还在不断地挑动着他的神经,可他就是觉得周身热血涌动。抑制不下来那种难以名状的兴奋,在自己前半辈子的人生道路上,这还是头一回泛起这种,从来都没有过的感觉。
他拉开架式,打起拳来。别看他身高体壮,但腾挪跳跃,却舒展大方。还内敛含蓄,张弛有度。身上的伤被抻拉着,刺激着,疼痛也不时袭上脑际,可皮肉伤怎么能扯得住,压得垮这个汉子!他一招一式,仍然若行云流水,打得酣畅淋漓。
十五
张小乙的到来,岳月有点儿意外,但更多的却是在意料之中。有父母的劝慰,她的心情稍稍好了一点儿。但一日夫妻百日恩,吴玉珪的影子还是一直都在脑子里徘徊。她还是痛悔自己愚蠢至极的东郭先生思维,人狼不辨,自酿苦酒,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过自咎自责的同时,那天大老杨的仗义之举,竟也时不时在她的脑际闪回,萦怀于心。能遇上这么仗义的爷们儿,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要不然自己也早就成了九泉之下的冤鬼怨魂。不知怎么,心里头怎么也放不下来,这个以前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的男人。
听了张小乙自我介绍,她真就口由心出,先问了一句,你师傅还好吧?张小乙按师傅说的应付了她。可他终归太年轻了,就是一个油梭子发白——短炼那伙儿的,大老杨自己走得急,就忘了嘱咐他这一点。他还就真的自作聪明,自拿主张了,觉得空着手去探望面子上不好看。桌上不是放着帮里的师傅们昨晚来看师傅,合伙儿齐钱买的果子吗,多现成体面的一个顺水人情,干嘛放着河水不洗船哪!
没想到岳月一下子就看出了端倪,想想大老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挣那点儿当牛做马的血汗钱,能填饱肚子也就不错了,哪来的闲钱买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再说以他们萍水相逢的邻里关系,送礼探望的事儿,是不是也有点儿不合常理,过了礼数。
她一句接一句地跟问:“你再不说实话,我就把这些东西都撇出去!”
“别介呀,吴太太,你可千万别生气,我师傅知道了,会罚我站桩的,我说还不行吗?”小乙见瞒不住了,就哭唧唧地把师傅被黄鼠狼逮去,在警署的遭遇说了一遍。
“我师傅不想让你知道,怕你再跟着揪心,唉~我这办的是啥事儿啊,这不就是一个二百五的傻狍子嘛!”他攥起拳头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虽然师傅没对他说的那么细,可那天帮里众兄弟罢工,福泰楼的那次接风,他都亲历了,师傅是怎么帮助吴太太,又是怎么为她扛住了黄鼠狼的酷刑,他已经知道了一个八九不离十。
眼前的岳月知道了他师傅为她隐忍不说,受的这些罪,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鞭子抽,烙铁烙,这该有多疼啊!杨师傅,你是为了我才受了这么大的罪,我对不起你,不该拖累你,都是我造的孽呀!你这份大恩大德我该怎么报啊……
“小乙师傅,我跟我爸妈说一声,麻烦你这就把我拉回去,我得去看看你师傅!”说着就站起来。小乙忙伸出双手阻拦。
“吴太太,这可不行!万万使不得。你是不知道啊,黄鼠狼已经盯上你了,你们院儿里的那个虾米腰痨病鬼也瞄着呢,这一次的事儿就是他为了讨赏钱告诉黄鼠狼的。你要是现在回去,不是正好着了他们的道吗?还能有你的好吗!”
岳月哭得梨花带雨,珠泪滚动,小乙傻愣愣地扎萨手看着,都不知道怎么劝才好了。半晌,岳月才止住了悲声。
“小乙师傅,你说得对,”她擦了擦泪,“我现在是不能回去,回去了帮不上忙不说,还反而会给你师傅添乱。上一次就是因为我的不冷静,害了我丈夫,也害了我自己。”
十六
俗话说,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旺。大老杨就是仗着自己的一副好身板儿,又是常年坚持习武健身的底子,才没把黄鼠狼的暴虐太当回事儿。内里无大碍,留下来的那些鞭痕和烙伤,很快都结了血嘎巴儿,胸前的烙铁伤虽然没完全长好,但有衣裳遮着,别人也看不见,就是皮鞭子梢儿甩在脖子上,抽开的那条口子,倒是很明显。
帮里的人都看出来了,他的那股子能开山劈地的精气神儿又回来了。连常常习惯蹙着的眉头都舒展开了。就好像娶回了一个称心如意的小媳妇儿那样,整天都一脸的笑模样。他每天照样早出晚归拉着车走街串巷。可他那双眼睛却比以前更活泛了,更亮了,总是撒磨着街上的每一道风景。
张小乙更发现,以前师傅拉车,总有意回避着日本人的军营、汉奸警察局,还有最容易招惹麻烦灾祸的那些满洲国的政府衙门,甚至有活儿也不揽,有钱也不赚,宁愿绕上几里地也都想方设法地避开。可现在却大不一样了,咋经常拉着车主动朝这些地方凑。怎么增加了像戏文里唱的,明知山有虎,还要偏向虎山行那么一股子潮劲儿。他有点儿犯糊涂了。
最明显的是,以往的每天晚上,他都提拉着自己耳朵,监督自己练功,生怕自己偷懒儿。可有些日子了,他隔几天就不守时,就说有急事儿要出去,甚至还夜不归宿过。小乙又自作聪明地在心里扒拉起小九九了。
师傅指定是有相好的了,肯定是到哪嘎哒会情人儿去了。
月亮圆了,泻下满世界的银光,透过密匝匝的树叶树枝的空隙,滤出了花花嗒嗒的一地碎影。小风不凉不热地吹着,难得遇上这么个舒适宜人的傍晚。古人说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可能就是这么美的一个良辰吉刻吧。大老杨又放了徒弟的假,只撂下“有事儿”一句话,拉着车又出去了。小乙来了好奇劲儿,就悄悄给师傅的后屁股安上了自己这条小尾巴。他就是想要看看,师傅到底给他找了一个什么样的师娘,值得他这么上心。难不成,能比吴太太还好吗?
师傅没在通常的那个街口等客,而是连着又拐了两个弯儿,小乙紧跟其后。啊呀!前面不就到了那个什么“樱之馆”的日本窑子了吗?他太想跑到前头去提醒一下师傅了。可又想师傅自己就是活地图,路比他更熟,可能也就是一经一过吧,再说他也担心别坏了师傅的好心情,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哎呀,师傅是不是脑袋真叫门弓子抽了,他还真就冲着那个日本妓院去了,而且到了门口还安营扎寨不走了!放下车把,竟懒洋洋地坐在洋车的脚踏板儿上不动了,像是要等什么人。
一到这样的地方,张小乙就有那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感觉,心也好像悬了起来,有点儿喝哒喝哒地跳。自己那次挨黄鼠狼的皮带,是在警察署门口,可这儿是日本窑子啊,能进这个门寻欢作乐的主儿,肯定都是鬼子的大官儿,比黄鼠狼要厉害多了!师傅敢上这个门口守株待兔,这不是上赶着招惹那些披着人皮的狼,把自己硬往枪口上撞吗?
没拉车,人也就清手利脚了,他的好奇心,这会儿又让一种惴惴不安的担心给取代了,他躲在“樱之馆”门口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面静静地瞅着。
十七
此时的大老杨,别看表面就跟平时等客那样毫无二致,可内心却是既兴奋,又有点儿紧张。还是昨天晚上,他坐最后一班从林口过来的车,带回了金星交给的任务。内线传出来消息,今晚关东军牡丹江宪兵队少佐前田次郎,要在“樱之馆”犒赏水星,因为这个叛徒刚来牡丹江,就又指认了一个关在狱里一直没有暴露的抗联交通员,为宪兵队立了大功。水星仍在利用他地下联络员的身份,还又熟知我党地下工作规律的优势,频频活动,给周围的同志造成了巨大的潜在威胁,使工作陷于了极大被动。组织上意识到,铲除这条恶狗的锄奸行动,已势在必行。于是安排金星,全力配合这次锄奸计划。由于拉洋车的大老杨,几乎就是一张牡丹江会奔跑的活地图,具有其他任何人都不具备的有利条件,任务也就理所当然地被这个洋车夫抢了去。
夜已经很静了,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又躲入了突然飘过来的一片云彩里面。眼前只有“樱之馆”门廊上,那跟死了人的灵堂一样,上面挂着的四个日本式小灯笼。小木柱灯笼透过白纸,散耀着似惨白,却又混合着淡黄的光,可不管如何努力,这光还是掩盖不住灯笼纸上,那一个个小红太阳的血腥色。
门口躬身迎客的东洋艳妓,顶着箩筐一般的京头发髻,脸上涂着厚厚的,都几乎掉了渣儿的胭粉。出来进去扭动着腰腚,像怕踩着蚂蚁似的。虽然夜间的天还很凉,但和服裙下,却还穿着她们那岛国特有的木屐趿拉板儿。
听着里面隐约传出来的阴呲乎啦,像是在哭灵吊孝的东洋调调,大老杨估摸着,宴会还没完。果然,又等了约有半个时辰,门才开了。一个身穿黑警服,腰扎双针儿宽皮带的警官,扶着一个已经脚跟儿不稳,却还在手舞足蹈,比比划划,戴礼帽,架墨镜的家伙,晃晃当当地从里面出来了。警官皮带上掖着的一条白色手巾,与黑皮带、黑警服一反衬,格外地抢眼。就是这条醒目的白毛巾,一下子绷紧了大老杨的神经——啊,目标出来了!他赶紧拉车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