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月牙(中篇小说)
凭着一副壮实的身板儿,仗着牤牛一般的力气,干了拉黄包车的营生。泊头那个地方离吴桥不远,习武的多。他八岁起始,夏三伏,冬三九,风雨不误,练了一身几个人都靠不了前的好功夫。再加上为人豪爽仗义,又肯为朋友两肋插刀,才几年的工夫,就在当地的洋车帮里,成了能叫上一号的大师哥了。
唉~俺妹子要是活着,也跟这吴家女人差不多大了,是不是也嫁了人,有了家,我是不是也有小外甥叫舅舅了……
一想这些,大老杨心里一阵酸楚。他掰了一块高粱面儿饼子,嚼着一锅蒸出来腌萝卜咸菜,喝了口刚刚热了一下的苞米面儿糊糊,思绪又回到了从前那个娘亲妹乖,虽然日子穷,可却暖意融融的小院子。尤其是想着那个也有一双好看的大眼睛,精灵八怪,天生了一张巧嘴儿的甜妹子。想着自己有时候发脾气,跟娘都犯了拧劲儿,可一听她撒娇发嗲,晃着他的胳膊一口一个哥,叫得他暖乎乎的那个甜劲儿,再旺的火气也能给叫灭了。他的眼睛有些湿了……
“这是一个什么世道啊!难道好人就是预备给坏人祸害的吗!”他的大手不由地一握,那半块高粱饼子登时就被攥成了碎渣渣儿落在了桌上,脑子里又升腾起眼前这个苦妹子,吴家女人的影子。今晚她该怎么过呀,这一劫她能挺得过去吗?
他鞋也没脱,就那么直挺挺,靠着铺盖卷儿仰卧在炕上,两条足有小檩子粗的胳膊,和一双蒲扇大小的巴掌合搭在脑后,呆呆地看着没吊棚的房顶,那烟熏汽蒸,一年都没打扫过,已经垂下来的灰网络索儿……
六
“救命啊,杨师傅,快救我呀!”啊,是吴家女人的尖叫声,循声一望,不得了啦!三四个黑狗子正端着枪紧追在后,眼瞅着前面已经没路了。他冲上前三拳两腿,先打倒了黑狗子,再看吴家女人朝前一扑,就跳下了悬崖。“吴太太——”他大喊着伸出胳膊,却腾地一下从炕上坐起来。啊,是一个梦!可梦得是那么清楚,那么真真亮亮。抬手一摸,是一头的冷汗,心里头还在咚咚咚地狂跳着。
不好!别真出什么事儿啊!他顺手拿起炕头上的黑夹襖,开门就冲了出去,第一眼就看吴家的窗户。屋里还亮着灯,他紧贴着房门细听,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他心里画着魂儿,是睡了,还是……“哐当!”是什么东西倒在地板上的声音,坏了!大老杨后退了一步,抬腿就踢开了房门……
红围脖搭在房梁上挽成了一个套,身体已经悬在空中的岳月,正蹬着腿挣扎,脚下是已经踩翻了的凳子。
“吴太太,吴太太,你咋这么糊涂,可不能这样啊!”他扑上去,一把抱住岳月的双腿,一米八几的大个头儿,翘脚向上用力一托,岳月终于脱离了索命的套子。他右手抱着岳月,又用左手拉开炕上大牡丹花儿图案的被褥,把她轻轻放到了上面。
“杨师傅,你不该救我呀!我是个有罪的人,罪不可赦呀,你让我死了吧!”岳月挣扎着爬起来,摆脱着大老杨的胳膊,用手锤着他的胸,嚎啕大哭起来。
“我死了,也不能原谅我自己!我咋那么蠢啊,去找那个什么黄署长,亲手把我男人送进去了,是我害了他呀!我自己,我自己,这也是报应,我罪有应得呀!”
大老杨彻底明白了,吴家女人果真还是犯到了黄鼠狼手里,这个王八蛋又造大孽了!他的心碎了,铁骨铮铮的爷们儿,此时又像是看见了妹妹,热泪也一滴一滴地落下来。他笨拙地用手轻拍着岳月的后背,下意识撩起那尚带有自己体温和汗味儿的夹襖衣襟儿,给这个可怜的女人擦着满脸的泪水。他襟怀豁达,行跑如风,可就是拙嘴笨腮。用娘的话说,他这辈子的话,都让他妹子给抢去啦。他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劝,怎么做才能叫这个可怜的女人,打消这个不应该有的念头。只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两句话,
“吴太太,你想去死,你是没事儿了,可撂下你老爹老妈怎么办!你是不是还想让他们也跟着你一起去死?
“吴先生回不来了,你又把自己搭进去,那个黄鼠狼可少不了一根毫毛,他照样活得风流快活!都说死了变成鬼也不放过他,谁见了!你是念过先生的人,懂的大道理车载斗盛,夜,不能总黑着吧?天,是不是也总得有亮的时候啊?
“哎呀,这外边的天也真快亮了。你先拾掇拾掇自个儿,先垫吧点儿吃的,等会儿我就过来接你,你得先回娘家去住一段儿啦!黄鼠狼的鼻子灵着呢,这儿你不能再待啦!”
跨出门槛儿,他又回头不放心地叫着岳月,“挺住了,吴太太!你自己站稳了,什么乌龟王八蛋都打不倒你!”他一如当年叮咛自己的妹子那样嘱咐着她。
天慢慢亮了,他刚出吴家门,就见对面那个板夹泥破棚子的门“吱钮”一声关上了,那屋里住着一个抽大烟抽败了家的痨病鬼,总是佝偻着走路,大伙儿都叫他虾米腰。大老杨当然也懒得搭理他。
七
宁古塔曾是大清朝发配流放犯人的苦寒之地,可能是沾了它的光,牡丹江的节气也来得总是晚半拍儿。都已经立夏了,这儿的天却还是一种暮春的感觉。昨晚月亮当值,这越升越高的太阳,对夜色中发生的那些龌龊和不堪,自然一无所知。还是一如既往地我行我素,未入暑伏,先就释放出热度,不管不顾的。
岳月的娘家住在近郊,离市中心还有一段不短的路。大老杨飞快地拉车跑着。车上,岳月木然地像是一个雕像,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面。路边的花红柳绿,田野间的一块块庄稼地,都出了苗,呈现出一派绿色的生机,可这些都引不起她丝毫兴趣。她的心还在滴血,脑子里还在想着那被黄鼠狼抓了劳工的丈夫,玉珪呀,你现在到了哪里,下井挖煤能受得了吗?小鬼子没欺负你吧?你不怨恨我吗?是你的妻子瞎了眼,找了条狼把你送进了狼窝虎口……
听到了岳月的抽泣,大老杨好像猜透了她的心思,拉着车闷声说:“你可不能把黄鼠狼造的孽,揽自己身上,折磨自己呀!要怨就怨这个世道,怨小鬼子和那个康德皇上,是他们养着黄鼠狼欺负好人的!”
太阳快到头顶了,虽没有刻意发散酷热的淫威,可跑在路上,无遮无挡,大老杨已经感觉到了燥热。他靠路边停了车,脱下夹襖,搭到座位边上,不好意思地说:“一身臭汗,不嫌乎吧?”又解开系在车把上,已经用的都发了黄的白手巾,胡乱地擦着刚刚长出头发茬儿的大光头上的汗。
岳月掏出一条白手绢儿递给他说:“杨师傅,用我这个吧。”
“那可不成,俺皮糙肉厚地惯了,用不惯这么娇贵的东西,你们文化人儿不嫌乎就烧高香了!”
看着大老杨两个袒露着,已经被大汗覆满了的臂膀,在阳光下就像是涂着一层透明的油漆,闪映出了油亮的光,岳月的心里涌上了感动,注意力有了一点儿转移,哀伤怨愤的心情,也好像有了一些缓释。
从昨晚开始,为了我自己的事儿,人家几乎寸步不离,给车钱也不要,图你个啥呢!要是能有这样一个大哥哥,那该有多好啊!不知道是咋回事,此时,她觉得像是有小虫子在轻轻啃噬着她的心,不自然地生发出了一个女人,那渴望能踏踏实实靠一靠的倚赖感。要是他能一直这样守着我,陪着我,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送走了岳月,往回赶的半路上,大老杨迎面碰上了跟着自己习武的小徒弟张小乙。
“师傅,我今一早拉客人路过警察署门口,看到黄鼠狼带人朝你家那个方向去了,你没招惹他吧?”
“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他造他的孽,咱拉咱的车,俺能碍他啥事儿!”大老杨宽慰着徒弟。
也别说张小乙怕了黄鼠狼,半年前,刚入了行的张小乙,出车拉的第一个客人就是这个黄鼠狼。到了警察署,他下了车大摇大摆地就要走,小乙堵着他要车钱。哪想到,他一脚踹倒了小乙,解下皮带抽得他满地打滚儿。“瞎了你的狗眼,这就是老子给你的钱!”皮带的铜卡子头儿甩在了他的额头上,差点儿就打瞎了他一只眼……
八
老话没说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刚过了一宿,尝到了甜头的黄鼠狼,又想偷鸡了。用他的逻辑,那个“无欲归”已经被打发下了皇军的煤窑,这小美人儿,还不是自己想叨一口就能叨一口的菜,用得着偷偷摸摸嘛!岳月刚见到他的时候,已经告诉了她家住哪了,这不,他耀武扬威地带着两个属下,骑着挎兜“电驴子”就赶过来了。
没想到的是,铁将军把了门儿,想问问邻居,可哪有人哪!连正在院儿里玩的孩子,一见黑狗子进来,就跟见了瘟神似的,都吓得跑回家了。
大老杨拉着空车一进院儿,正碰上黄鼠狼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毛票,丢给虾米腰。虾米腰把腰弓得头都快碰到了膝盖,连声不迭地,谢谢老总,谢谢老总。大老杨心说,不好!不怕没好事儿,就怕没好人。可要返身再出去已经来不及了,两个黑狗子过来就堵住了他。
“哎你个臭拉车的,胆儿也忒肥了吧,敢惦心老子看上的人,带走!”黄鼠狼一挥手,小警察上来就给他戴上了铐子……
“哗啦啦”,一瓢冷水泼到了大老杨的脸上。刑架上被捆成一个十字的他,赤裸的上身已满是鞭痕。着了凉水,他一激灵,从昏迷中睁开眼。转了转眼眸,又看到一个比他要大的中年男人被捆在老虎凳上。两个只穿着衬衣,满头大汗的警察,扳起男人那已经垫上了三块方砖的脚后跟,正往里塞着第四块。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凄厉叫声迸发出来,男人头一垂又昏了过去。
黄鼠狼凑到大老杨跟前,抬手捏着他的下巴,往老虎凳那边一扭,慢悠悠,却又是恶狠狠地说:“看见了吗?想不想也尝尝他那个滋味儿?”又一声轻蔑的冷笑。
“要说你,可真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傻大黑粗,脑瓜子缺弦儿。人家那是反满抗日的小头头,起码也有名有姓叫共产党,你算个鸡巴毛!还想英雄救美呀,呵我呸!为一个小婊子值得吗?说,你把她藏哪儿啦?”
见大老杨仍瞪着他不开口,他骂了一声:“臭拉车的,老子还不信了!”
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地中间的炭火炉子,拿起烧红的,劈啪迸着火星儿的烙铁,照着大老杨的前胸就用力按了上去,焦糊味儿和惨叫声陡起,充斥了刑房……
再度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牢房里了。送走了岳月,他还没来得及吃一点儿东西,已经一天水米没打牙了,又加上这半宿的折磨,大老杨觉得浑身上下像被抽了筋一样,眼皮都抬不起来了,他晕晕乎乎地靠在了墙上。
隐约是悉悉索索的稻草声,他好像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压着声儿说话,恍惚又推了他一下。
“兄弟,醒醒,你醒了吧?”
他无力地睁开眼睛,啊,是刑房里见过的那个坐了老虎凳的人,大老杨刚要开口,他又摆了下手,朝门上的小窗户瞭了一眼,哦,是一个看守警察在朝里面张望。可能没见有什么动静,就听到了离开的脚步声。
借着走廊灯射进来的光,大老杨看清了这个人的脸。粗眉之下,两眼如炬。尽管左眉脊骨已经血糊糊地凝成了血嘎巴儿,糊住了已经青紫的眼眶,可仍然能看出一种宁折不弯的气概。他挨近大老杨,贴着他耳朵说:“兄弟,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反满抗日是死罪。也不知道他们因为啥抓了你?”
大老杨把帮助岳月的事儿简单说了:“黄鼠狼,哦,就是那个黄署长,他就是官报私仇,怀疑我藏了他看中的女人!”
“那太好了!”中年男人的眼神儿跟蜡烛似的呼燎儿一下亮了,透溢出希望。
“没碰他们的高压线,你出去的可能性很大。能这么帮助一个萍水相逢的邻居,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古道热肠,有担当,值得托付的爷们儿。兄弟,万一我遭了不测,你能不能也帮我一个忙?”
中年男人目光炯炯地看着大老杨的眼睛,似乎在等待着他的承诺。
大老杨抿了一下厚嘴唇,用那种不负所托的坚毅目光回应了他。
九
是晚上练功的时候了,可师傅却一直不见人影,张小乙心里有点儿发了毛。黄鼠狼头晌领着狗腿子往师傅家去,他是看得清清楚楚,别是让黄鼠狼给逮去了吧?拉着车就去了洋车帮。
帮主一听就急了:“张小乙,你快去警署。找那个疤瘌眼儿,提我的名号打听打听,到底是咋回事!”
底儿探出来了,帮主一拳头砸在了桌子上。
“这也太欺负人,太过份啦!公开地官报私仇,大老杨是咱帮里的大师哥,他这么明目张胆,不就是骑咱洋车帮脖梗子上拉屎吗,真还把咱老虎当病猫啦!”
第二天一大早,正赶着警察局上班的当候儿,一百多台洋车齐刷刷地停在警局门前罢工了!一百多号黄包车夫都气昂昂地守着各自的车,把目光投向警局大门。帮主站在前排正中央,脖子上挂着一块大牌子——“车夫本无罪,释放大老杨”,十个大墨笔字显得尤为醒目。
荷枪实弹的警察们手持长枪,三步一岗,五步一人,脸上那慌张的神色,写出了他们内心的战战兢兢。
大腹便便的警察局长上班来了,可小轿车已经靠不到门口了,前面的路被洋车阵给堵上了。他气得大发脾气,开车门出来一站,蹭地拔出手枪。
“反了天啦,臭拉车的,两条腿的驴也敢造反,别惹急了我,信不信,都把你们当反满抗日分子抓起来!”说着就向空中举枪要搂动扳机,冷不防被人给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