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师，很喜欢你的文章。记得当时她说。这是实话。
　　 哦，是吗？希望你更喜欢我的人。吴野渡的眼睛热热地盯着她，盯得麦子低下了头，心想这是什么老师，居然这个样子。
　　 我真的有点事。不好意思啊。
　　 草地上的鸽子扑棱棱地飞走了，想必是受了惊吓。麦子快步朝前走着，没有回头，她知道吴野渡在背后正拿什么样的眼神看着她。
　　 晚上，麦子一回宿舍就感到气氛有点不对。莫非是……她朝着靠门的那个床铺看了一眼，果然，李欣宜回来了，正用被单蒙了脸，一下一下地抽噎着，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可乐和水燕一边一个，愁眉苦脸地面面相觑。
　　 回来了老大。麦子把书包扔到桌子上，冲着被单里的人打招呼。水燕努努嘴巴，朝她摆摆手，示意她别说话。
　　 李欣宜是她们宿舍的老大。此前一直在外面住，除非有事，平时很少回来。其实，李欣宜和男朋友于鹏在外面租房子，早就是个公开的秘密。这种情况如今在高校里太普遍了，普遍得很少有人懒得过问。怎么说呢，在大家的词典里，谈朋友，几乎就是同居的同义词，仿佛不同居就不是在真正地谈恋爱似的。本科生尚且如此，对于研究生来说，就更不是什么障碍了。学校地处京郊，附近有的是租金便宜的民房，跟其他高校相比，就有了一份得天独厚的地利。也有钟点房。精明的房东们深知这些文化人的脾胃，给这些临时的爱巢起了很风雅的名字，让这些浪漫的野鸳鸯们在物质精神两方面的需求都得到了很好的满足。
　　 对于这种事，怎么说呢，麦子不是封建顽固的卫道士，搞文学的女孩子，本就是性情中人，又正逢青春年华，要说对男欢女爱没有一点想法，纯粹是自欺欺人。可是从心底里，麦子有自己的看法。感情这种事，首先是精神性的。麦子一直这么认为。至于其他，比如身体，就是物质的范畴了。这是第二性的问题。当然，假如两情相悦，灵与肉的完美结合无疑是爱情的最高境界了。可是，要把这两者的关系倒置过来，麦子无论如何都是有障碍的。麦子承认，在情感上，她是有洁癖的。
　　 在老家农村，讲的是明媒正娶，不必说爹娘他们老一辈儿人，就说姐姐姐夫这一代年轻人，正式成亲之前，除了每年正月里，女方被请到男方家里，在众多长辈眼睛们的监督下，两个人见见面，独自在一间屋里说说话儿，就已经够让那些婶子大娘们砸着嘴羡慕了。她们都说，咳，想想咱们那个时候，进了洞房，都不知道自家男人是不是个麻脸儿呢。后来，风气渐渐开化了，年轻的男女们可以一块儿相跟着去镇上赶集，或者去县里看庙戏，甚至可以悄悄地约了到野外的小河边说悄悄话了。可是，成亲前住在一起，那可是天大的丑事，有伤风化，万万使不得的。
　　 在省城读书的时候，大都是从农村考过来的学生，大家都很中规中矩，而且，省城毕竟只是省城，同北京这样的大都市比较起来，无疑是保守闭塞的小地方了。所以，大学四年，周围人谈恋爱的比比皆是，麦子真的没有注意到这种事的普遍性。可是自从来到北京，听到的，看到的，居然都是类似的事情。甚至有时候，她们谈论起来很直接很露骨，就那么赤裸裸地讨论着让人脸红心跳的男女之间的事情，羞得麦子躲在被窝里蒙着头，一声都不吭，可是又忍不住尖起耳朵。
　　 装什么装啊麦子。水燕每次都嘲笑她，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似的，什么年代了都。麦子就委屈地辩解，谁装啦？你们说你们的，谁也没有堵住你们的嘴巴。
　　 哎，那天去崔志他们宿舍拷杀毒软件，你猜贾茜云她们看到了什么？
　　 什么？不会是A片吧。
　　 A片算什么？听说他们男生宿舍没事儿老聚在一起看呢，边看还边讨论。比上课发言积极多了。水燕的声音一下子低下来。可乐一声惊呼，把麦子吓了一跳。可乐嘎嘎笑着，说这帮臭男人，真不要脸。水燕说人性嘛，现在到处都在喊以人为本，口号到底是空的，关键是还要落到实处。可乐说今天在文学院教二遇到时锋了，这些天他可成了丧家之犬。水燕问怎么回事，可乐说，小范的女朋友来了，一顿饭，就把他打发出了宿舍。小两口在宿舍过起了小日子，都快一个星期了。据说，吵得隔壁宿舍睡不着，就擂他们的墙。水燕说也真是，去外面开房嘛，在宿舍里折腾什么，一点儿公德意识都没有……
　　 麦子躺在黑影里，听得脸上热热的，一句话也插不上。
　　 麦子家里姐妹三个，没有男孩，爹在闺女们面前非常谨慎，从来不像村里别的男人们那样张口就骂一些很脏的粗话，也从来不带男人常常挂在嘴边上的口头语，因此，麦子在这方面开窍很晚。
　　 记得很小的时候，一天，大人们去下地干活，麦子和邻居家的小五子趴在院子里抠蚂蚁窝。抠着抠着，渐渐感到没了意思。小五子就说，麦子，来，我给你玩一个好玩儿的东西。麦子说好。小五子就跑到屋里，从炕席子底下摸出两个白色的玩意儿。怎么玩？麦子问。这样，吹起来。小五子就鼓着腮帮子使劲儿吹。小五子比麦子大两岁，很有些力气。直吹得他脸红脖子粗，总算吹起来了。
　　 洋茄子！麦子高兴起来。
　　 村里人把气球叫做洋茄子，摇着拨浪鼓的卖货郎老四家就有这种洋茄子卖。麦子很少玩洋茄子，娘说了，有啥玩头，还不如买块糖吃。可是麦子也很少吃到糖，娘每次都是把糖拿起来，又放下，换成针线。麦子也不闹，她知道娘自有娘的道理。老四家的洋茄子五颜六色，可是小五子的洋茄子有点怪模怪样，白色的不说，上面还有一个奇怪的小尾巴。
　　 这有什么，这才是真正的洋茄子。小五子胸有成竹地说。
　　 麦子也就笑了，管它呢，再怎么说也是洋茄子啊。白色的洋茄子在空中飘啊飘，忽近忽远，两个孩子在门前的土坡上追逐着，笑着，闹着。大人们回来的时候，天还没有黑透。看见空中飘飘扬扬的“洋茄子”，慌得赶紧扔下锄头。那天晚饭的时候，爹一直黑着脸，麦子不知道闯了什么祸，低着头不敢夹菜。娘就说他爹，娃娃家，知道个啥？还值得动那么大肝火？爹把烟锅子在凳子腿上喀地一磕，小五子倒不碍啥，可咱麦子是闺女家。
　　 一直到后来，麦子才渐渐明白了小时候那个笑话多么令人难为情。
　　 李欣宜的哭声开始时断时续，渐渐微弱下来。麦子知道，肯定是她和于鹏吵了架。
　　 李欣宜是南方人，人却长得高大健硕，常常被人误作东北姑娘。本来李欣宜也属于那种带家属的，所谓带家属，指的是考研前就有朋友。复试的时候，还是她男朋友陪着来的，两个人卿卿我我如胶似漆的样子让麦子眼热了许久。直到李欣宜有一天郑重宣布与前男友彻底分手，麦子愣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那么好的一对儿。后来才渐渐知道，前男友远在家乡小镇，接连两次考研败北，于是李欣宜慧剑斩情丝，毅然跟他中断了恋爱关系。那个男孩一直不敢相信，直到李欣宜明白地告诉他自己已经另有所爱，他还是坚决不相信这是事实。以至于到最近的某一天，也就是李欣宜和新男友于鹏在外面租房子以后，那个痴心的男孩还可怜巴巴地把电话打到宿舍，央求可乐告诉他真相。
　　 真相就是李欣宜不爱你了。可乐对着电话很冷静地说。她不在这里住，请你以后不要再打这个电话了。
　　 可乐你也太残忍了。麦子有点于心不忍。
　　 不是我残忍。可乐慢悠悠地说，是现实太残忍。欣宜不跟他分手，难道以后两地分居？就算他挣扎着过来了，凭他那点学历，撑死每月挣两千块，欣宜还要不要活？不要说别的，就房子这一项，就够他们折腾一辈子。鲁迅先生说的好：人必得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麦子听得有些发呆。
　　 麦子，你也早做打算吧，抓住这个金龟婿，一生衣食无忧。可乐忽然有些感慨。麦子，你是有福之人不用忙啊。
　　 麦子知道她指的是多力。
　　 多力是魏校长的公子。从研一开始就追麦子，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多力北京人，商学院的在读硕士，有美国绿卡，明年要到哈佛深造。公正地讲，多力是优秀的，决不是那种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只是有了老爸的荫蔽，让人多少有点对他的真才实学不大放心。麦子始终觉得，多力这样的男孩子，跟自己就像两条平行线，永远不会有相交的时候。无论是家庭出身，成长背景，还是人生观和价值观，从哪一个角度来讲，他们都是两个世界的人，各自有自己的生活轨道。麦子想象不出，这样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多力追麦子追得很苦，连宿舍的楼管都被感动了。那帮虎视眈眈盯着校长公子的女粉丝们对麦子恨之入骨。李欣宜她们就说，麦子，生活就是生活，别对它抱有太多的幻想。你真是，白白担了个虚名儿。好歹人家老爸还是咱们学校的当权派，识时务者，乃俊杰。水燕在一旁长叹一声，说，也是个痴情种子。麦子，你要是再不赶紧地把这颗种子收了，揣兜里，我可就下毒手了啊。
　　 说起来，李欣宜和于鹏的认识很有些戏剧化。这所学校里，偏文科，所以女生多男生少，阴盛阳衰得厉害。就拿麦子专业来说吧，十六位学生，男生只有三个，还有两个带家属的，剩下的一位简直成了香饽饽。有人因此感叹，在文科大学里走一圈，所见之处，总能看到这样独特的景观：一其貌不扬甚至形容猥琐之男士偕一娉娉婷婷秀色可餐之女子，在美丽的校园招摇而过，令人叹惋。据说有一届本科生毕业前夕，除班上仅有的两名男生之外，所有女生坐在网球场前的草坪上，泪眼相望，泣不成声。葱茏岁月，花样年华，竟然没有对象可以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实在是人生一大憾事。当时麦子听了这个传闻很不以为然，不谈恋爱又怎么了，比如她麦子，英语四级六级的玩命考，紧接着又要考研，哪里有时间谈恋爱？
　　 大学可以不谈，可是读了研再不谈，就真的要嫁不出去啦。李欣宜摆出老大的姿态，一脸的忧国忧民。想想看，一般情况下，大学毕业二十二三，读完研二十五六，如果这时候恋爱成功，毕业后工作稳定一两年也就是二十七八就结婚，婚后享受两年二人世界，也就三十来岁了，孩子的问题必须提上议事日程了。女人，生孩子最好别过三十，否则的话伤了元气，要想恢复，难。李欣宜扳着手指头分析得头头是道。当然啦，这些还都是在恋爱顺利的大前提下。
　　 校研究生会为了女硕士们的终身大事，专门组织策划了几次大型联谊活动，爬山，舞会，K歌，还有一次去酒吧小酌，可是战果寥寥，大家也都灰了心。后来有人提出来可以上网发帖子，李欣宜就尝试了一把，结果一下子收到了一百多封信。良莠不齐是在意料之中的。于鹏是她经过层层选拨反复考察后仅存的果子。于鹏，硕士，IT行业，月薪优厚，且已工作数年，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并且，喜欢李欣宜。
　　 水燕说老大，厉害嘛。虽然算不得真正的金龟婿，在工薪阶层，算得上准“钻石”啦。
　　 我家于鹏说啦，明年，我毕业之前就买房子。自从和于鹏住在一起之后，李欣宜的常用语就变成“我家于鹏”了。我家于鹏说，买房一定要在城里，不能出三环，生活方便啊。我家于鹏什么都好，就是睡觉爱打呼噜，那个响啊，打雷似的，真受不了。这事儿啊我得问问我家于鹏的意思……
　　 你爱于鹏吗老大？有一回麦子忍不住问。
　　 李欣宜愣了一下，旋即笑了。麦子，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李欣宜叹口气。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认真。这世间的事啊，就是怕个认真。一认真，就有苦头吃了。比如说吧，女人最爱问男人：爱我吗？眼巴巴地得到肯定答案后，还要追问：永远爱吗？这都是一些愚蠢透顶的问题。当然，这是女人的通病，大多数人已经病入膏肓，不可救药，所以只好忍受痛苦的煎熬。
　　 麦子听得一愣一愣的。
　　 爱情这东西，它就是一种心理感觉。既然是感觉，那么它是需要语境的。任何事情都有高峰，爱情也是。高峰一过，就靠激情的余烬维持着婚姻。运气好的话，会慢慢沉淀为亲情，虽然平淡乏味，却能够相互扶持着走完这一生。如果运气不好，那么世间就又多了一对怨偶，实在忍无可忍了，就会离婚。李欣宜一边把喝剩的酸奶涂到脸上，一边诲人不倦。永远不要要求男人承诺永远。男人最怕的就是永远。一切都处在发展变化之中，变是绝对的，不变是相对的。这是真理。这世界上，有永远不变的东西吗？
　　 是啊，这世界上，有永远不变的东西吗？麦子望着李欣宜那张涂满酸奶的脸，心里闷闷的。爹娘疼她，她也亲爹娘，这，永远也不会变吧。从小，麦子就是一个很孝顺懂事的孩子。娘是个病秧子，常年卧在炕上，每次，麦子从外面蹦蹦跳跳地回来，一进家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娘佝偻着瘦弱的身子，在病痛里煎熬的模样。麦子小小的一颗心就一点一点慢慢往下沉，一直沉到最底处，再也升不起来。
　　 穷人偏生了个富贵病。娘常常自言自语地念叨。
　　 娘有心脏病，要吃好，喝好，不能受累，还不能着急上火生闲气。很小的时候，麦子就知道吃东西让着娘，比如说，家里的鸡蛋，是要紧着娘吃的，麦子再馋，也会咽着口水说，娘吃，娘身子骨不壮哩。有一年过年，芦花鸡病死了，爹仔细收拾了，炖了吃。娘疼老闺女，夹起一只鸡腿放进麦子碗里。
　　 娘吃。麦子又把鸡腿夹给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