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的是英国作家劳伦斯。何夜白看着她。作者是劳伦斯的妻子弗莉达?劳伦斯。
　　 你也看过？
　　 总有一种东西是我们所不能把握的，甚至连认识都很困难。何夜白答非所问。我指的是人的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
　　 它是那么的不可把握，就像风一样。
　　 是什么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何夜白轻轻地叹了口气。不是我，而是风。
　　 麦子出神地看着那幅画，风无处不在。她的心似乎也被吹乱了，一时无从收拾。
　　 你的鼻子真好看，很秀挺。何夜白忽然停下来，看着她，
　　 麦子的脸一红。
　　 何夜白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麦子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倏忽一闪。麦子。他轻轻拥住她的肩。麦子感到身子有些软，想挣脱，却一时动弹不得。就这样僵持了一会，麦子很费力地站起来，说要回去了。何夜白仍然坐在那里，看着她的脸，说就要走了？麦子不敢看他，垂下眼睛说走了，就拿包。开门的时候何夜白忽然就停住了。麦子的心怦怦跳起来。
　　 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我们之间会有故事。何夜白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你的神态很美，让人回味不已。
　　 他的气息热热地拂弄着她的耳窝，痒痒的，酥酥的，她觉得整个人都湿润起来。何夜白俯下身，麦子挣扎着躲开了。别这样，我们才第二次见面。
　　 你的小说设计的要第几次？
　　 回到宿舍，一进门，可乐就冲她喊，麦子，今天失踪啦？害得咱们宿舍的电话差点被打爆。
　　 可乐站在地上，两只手抓着床栏杆，大口喘着气，很认真地做着踢腿运动。水燕的脸上涂满了香蕉泥，靠在床上闭目养神。据说，香蕉中富含某种物质，有养颜奇效。麦子这才想起来了。昨晚临睡前她的手机调成了静音，今天一天居然忘了调过来。她换上拖鞋，把包扔在椅子上，包很重，里面有何夜白送她的两部“砖头”著作，还有一部诗集。手机里一共有十一条信息，九个未接电话。其中有一个是贾岛的。麦子从抽屉里拿出201电话卡，拿起话筒。
　　 请拨您要的号码，按井号确认。麦子想了想，又把话筒放下了。
　　 夜很静。麦子躺在床上睡不着。何夜白是一直牵着她的手走下楼的。这是那种老式楼房，走廊很长，幽暗，曲折，仿佛一个令人费解的谜。在最后的拐角处，何夜白忽然站住了，一把把她抱住。黑暗中，他们看不见对方的脸，只听见两颗心慌乱的撞击声。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有人咳嗽，他们这才慌乱地分开来，默默地往前走。
　　 大街上华灯闪烁，何夜白牵着她的手，站在路边等车。麦子看着对面高楼上变幻的霓虹灯，就恍惚了。她记不清是怎么回来的，脑子里乱纷纷的，整个人是混沌的，只记得临分手的时候何夜白的眼神，还有他的手，在她的手上用力握了一下，说到学校给我电话。
　　 麦子拿出手机，她不想给何夜白电话，在电话里，她该说什么呢？短信？也不好。她得把今天晚上的事慢慢想一想，理一理，这个该死的晚上，把她的一颗心都弄乱了。
　　 麦子在黑暗中辗转反侧，脑子里满是何夜白的眼睛，含笑的，沉思的，凝视的，在幽暗的夜色里静静地看着她，看得她心慌意乱。
　　 麦子闭上眼睛，想着刚才被何夜白拥在怀里的感觉，心里扑扑地跳得厉害。麦子很恨自己。什么才第二次见面，应该明确地说“不。”
　　 总有一种东西是我们所不能把握的。何夜白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月光透过窗帘照射进来，屋子里流荡着一层淡淡的雾气，缓缓地，一直流淌到人的心里。是什么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不是我，而是风。麦子翻了个身，脸上烫得像火炭。
　　 星期三上午有导师的课。可乐和水燕还在酣睡的时候，麦子已经收拾停当，准备出门了。
　　 谁的课啊？在关门的瞬间，水燕的声音从蚊帐里袅袅地飘出来，带着一股黄瓜片的清香，这几天，水燕又恢复了黄瓜片贴脸的护肤习惯。
　　 贾岛。
　　 可乐闻声欠起的头又咕咚一声倒下了，伴随着一个大大的哈欠。
　　 困死了。麦子劳驾，有人问起来掩护一下。
　　 今天可是最后一次课，你们小心点。麦子咣地一声带上门，自顾走出宿舍。
　　 走廊里静悄悄的，大家都在酣睡。这两层住的都是硕士。不到早上九点钟以后，这里一向是很安静的。研一的时候，趁着刚入学的新鲜劲儿，大家很是忙碌了一个学期，什么课都选，只要和专业沾点边儿的就去听。到了第二个学期，大家已经基本上摸清了老师的脾气，了解了研究生的生存状态，而且，前瞻性地看到了今后的出路，或者说，模模糊糊地看不清今后的出路，大家也就懈怠了，继而很快习惯了这种懈怠。除了自己导师的课不得已去应个卯，其他的课，都无一例外设置了隐身。
　　 贾岛站在讲台上，扫视了一下座位上稀稀落落的几个学生，似乎并没有影响他的情绪。他用食指的关节顶了一下眼镜，说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仨月。看来，我们的大部分同学都还在梦里修行。
　　 没有人为他的幽默所动。麦子悄悄环视了一下周围，看见一幅很有趣的景象，偌大的教室，除她之外，座上有三。麦子吃了一惊，暗暗为可乐她们捏了一把冷汗。
　　 下课铃响过之后，贾岛站在讲台上说，今天是本学期最后一节课，有很多同学没有来，自以为得了计。其实，我还是那句话，不听我的课，绝不是我的损失，而恰恰是你们的损失。下课。麦子，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贾岛的办公室在四层。麦子进去的时候，贾岛正在电脑前忙碌着，他招呼麦子坐下，说要先发个邮件，请她稍等。麦子就坐在靠门的沙发上，耐心地等。桌上有一本杂志，麦子拿起来翻看，《瑞丽》，麦子差点笑出声来，贾岛还看这个？
　　 麦子，这个月的读书笔记，你帮我去催一催。贾岛已经发完邮件，在转椅上旋了半圈，面对着她。麦子嘴上说好，心里却老大不乐意。
　　 自从入学的时候开始，贾岛就给他的这些弟子们布置了任务：至少每个月交上一篇读书笔记，字数不限。刚开始的两个月，大家都笃行不悖，可是越往后，大家似乎把这件事忘掉了，除了麦子每两周交上一篇之外，其他人没有一个完成任务。为此，贾岛把这些不肖的弟子们召集起来，专门开了个思想教育会议。
　　 读书，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我真的不理解，你们为什么把它当作一项苦差甚至苦刑来对待？想想看，假如每个月读一本书，一年，你才能读几本？一生，你总共能读几本？人的一生是多么短暂啊……贾岛语重心长地教导着弟子们。都是同一师门，为什么有的人就能够做到呢？付出了，肯定就有收获，这是一个真理。
　　 大家都沉默，都知道贾岛说的有的人是指麦子。麦子坐在椅子上，微微有些窘迫。她喜欢读书，可是，她可不喜欢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从小到大，她不胜其苦。如今考上研，大家都基本上在同一个起跑线，无所谓高低优劣，这样的感觉很让人放松。可是，谁成想，这种平衡很快就被打破了，大家看着你，好像你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
　　 麦子，又写读书笔记了吗？
　　 见面的时候，总有同门的人问她。刚开始，麦子还老老实实地回答人家，写了，或者是正在写。后来，水燕就提醒她，麦子你怎么这么傻呀，你以为人家是关心你呀，人家是嫌你太勤奋。麦子说我读我的书，关别人什么事？水燕就急了，麦子你怎么不明白呀，你可以勤奋，可问题是，现在你的勤奋衬托出了大家的不勤奋，这就是对大家的伤害。
　　 伤害？麦子吓一跳。脑子里哗啦一下，就醒悟了。又写了吗，潜台词是又交了吗。当人家再问她又写了吗的时候，就做贼心虚地支吾：这年头，谁还看书呀。对方便狐疑地看着她，揣摩着这话里的虚实。可是，贾岛总是使她陷入难堪境地。前些天碰上一个同门师姐，人家似笑非笑地说，前天导师召见，又挨批了。说你们看人家麦子……麦子就红了脸，好像自己真的做了什么亏心事。更要命的是，导师老是让她帮忙催交读书笔记，这让麦子很为难。碰了几次不软不硬的钉子之后，麦子手足无措。水燕就在旁边点拨她。我说麦子，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咱能不能少干点儿。麦子说，是贾老师让我催的呀。水燕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说你怎么这么天真啊，导师当然不能得罪，你可以敷衍他啊。比如说人家关机啦，短信已发出去啦什么的，这话还让别人来教啊。麦子，记住，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别光顾着啃书本，没事的时候，也琢磨琢磨怎么处人际关系。
　　 这些资料，你帮我查一查，下周给我。贾岛把一沓纸递给她。
　　 麦子知道导师正在编一本文学史料选，前一段，这一届几乎所有的研究生都参与了查找资料和帮忙打印的工作。麦子当然也不例外，而且比别人做的更多，更繁琐。
　　 不要在网上查，网上的东西毕竟不可靠。文学史料选，当然要以准确为第一原则。贾岛吩咐着。如果学校图书馆没有，最好去国家图书馆看看。总之，这本书要尽快出来，出版社一直在催。
　　 贾岛坐在电脑前，滔滔不绝地讲着。他并不看麦子，而是盯着靠墙的书橱上方的某个地方，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能够给他带来灵感似的。麦子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除了墙角处那个若有若无的小小的蛛网，什么都没有发现。她有些失望。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射进来，把半边屋子染成淡淡的金色。屋子里的光线渐渐暗淡下来，太阳已经挪过到另一边了。贾岛背靠着窗户，逆光里只凸显出一个剪影般的轮廓。
　　 哦，都这么晚了。他抬腕看了看表，似乎有点意犹未尽。就这样吧。记着下周把读书笔记交上来。
　　 麦子说好，站起身告辞。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贾岛在背后问：食堂还有饭吗，都这个点儿了？
　　
　　 【四】
　　
　　 法国梧桐繁茂的枝叶遮蔽了漫天的阳光，甬道上绿荫匝地，一派清凉。几只麻雀在不远处的地上蹦来蹦去，一副明目张胆的样子，全然不把来来往往的人们放在心上。麦子背着书包，慢吞吞地往回走。食堂里果然没有了饭菜，她只好在旁边的成都小吃要了一份酸辣米线。正是午休时间，想必可乐她们正在酣睡。她犹豫着是去图书馆还是回趟宿舍拿水杯。正犹豫间，听见有人叫她，回头一看，吴野渡晃着一双长腿走过来。麦子说你好，没上班？出来办点事。吴野渡说着掏出一支烟，出版社的样书出来了，我去取一下，顺便谈谈封面设计的事。哦，就是我那本小破书。
　　 麦子当然知道说的是他的新著，媒体早就炒得热火朝天了。老实说，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对于吴野渡这本书，麦子是怀有期待的。她知道吴野渡特别希望她问上一句，可是她偏不。只是淡淡地说，那你去忙吧。吴野渡把烟点燃，看着麦子的脸，说一起吃饭吧。麦子说我吃过了。谢谢。那，一起喝茶？吴野渡不甘心。麦子说你不是有事吗？吴野渡说，和你在一起，就是最重要的事。
　　 麦子避开他的目光，抬头看着不远处在草地上停停落落的几只鸽子。我有点事。对不起。
　　 丫头，别这样。吴野渡猛地吸了一口烟，很急切地把烟圈吐出来，半张着嘴，露出被烟草熏黑的牙，很痛苦的样子。我倒了两次车，又坐地铁。大老远的，多不容易啊我。
　　 麦子心里就软了那么一下。只一下，就又坚硬起来。吴野渡从来都是这样，说不定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就会不顾一切地跑过来，有时候就是为了来看她一眼。难得啊。如今，这种痴情种子都绝迹了。可乐感叹道。那一次麦子去图书馆上自习，把手机忘在宿舍，那手机就一直响个不停，整整响了一下午，回来一看，五十多个未接电话，都是吴野渡的。
　　 可怜的男人。可乐说。我都有点怜香惜玉了。
　　 吴野渡是一所名校的博士后，哲学出身，动不动就拿康德和海德格尔说事儿。后来硕士和博士读的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师从的老先生很厉害，圈内圈外，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据说，当年为了招这个得意弟子，这老先生还破了多年的规矩。老先生名望重，脾气就有点大。弟子收得很慎重，也很苛刻，晚年更是如此，说是宁缺勿滥。尤其不收跨专业考生，这一点是众人皆知的。可到了吴野渡这里，老先生只看了一篇吴野渡的文章，便沉默良久，长叹一声说，孺子可教。这件事一时在圈内传为奇谈，大家都说，老先生是学界硕望，轻易不臧否人物，如今为一个后生小子，不仅开了金口，还破了老例，看来这吴野渡绝非等闲之辈了。
　　 吴野渡很健谈，表达能力极强，是那种很好听的南方普通话。说实在的，第一次见面，麦子还真被他的学识和谈吐给镇住了。
　　 认识吴野渡纯粹是一个偶然。
　　 研一的时候，贾岛让自己的几个弟子参与编写一部关于一位作家的评论，最后由出版社结集出版。稿子出来以后，贾岛让麦子送过去。吴野渡是贾岛的朋友，这部书的主编。
　　 第一眼就感觉这丫头不俗。后来吴野渡说。当时我就想，都说我今年有桃花运，真来了。要是错过，连上帝都不会原谅我。
　　 麦子听得脸上红红的。心里暗想，这家伙，真看不出。
　　 我跟你们贾老师，很熟的。吴野渡看着她的脸。
　　 这她清楚。对于吴野渡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常常听老师们在课堂上提起，说他是当代文学理论界最年轻最具才情的新锐。麦子看过他的书，确实才华横溢，满纸烟云。尤其令麦子心折的是他的文字，诗性，雄辩，文采斐然，做理论能够做到这样的高度，真是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