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撇撇嘴。她用毛巾啪啪地甩打着湿漉漉的头发，细碎的水珠纷纷飞溅开来，在灯光下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水燕一直在镜子面前忙碌着，仿佛那张脸是一块永远也耕作不完的田野。看着水燕的背影，麦子想起了家乡的田野。无论春夏秋冬，阴晴雾雨，家乡的那片田野上似乎总有忙碌不辍的身影。对于村人们，那片田野就是他们的全部希望和寄托，孕育着他们年年月月的梦想和喜悦。麦子轻轻地叹口气，拿了一把梳子慢慢地梳头。
　　 水燕已经按摩完了，开始往脸上拍爽肤水。听说了吗，上届的韩师姐去了一所中学，听说还是托了很多关系才进去的呢。
　　 可乐说中学？誓死不进中学！咱们老大原来是中学老师，说中学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老大在考研之前就发下了毒誓，子子孙孙都不要做中学老师。
　　 水燕嗤地一声笑了，不进中学，大学进得了吗？你们，谁想做第三种人？
　　 大家都一时无话。时下社会上流行着一种说法，人分三种：男人；女人；女博士。女博士被列为男人和女人之外的“第三种人”。没人会喜欢女博士，男人更不会。原来立志考博的姐妹们都很识时务地悬崖勒马，一心一意地准备赶紧嫁作他人妇了。而钓个金龟婿，差不多是她们的第一人生梦想。只不过像可乐这么大肆宣扬的还不多。大家都是成年人，教育背景都摆在那了，又是女孩子，清高也好，矜持也罢，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此一时，彼一时。麦子心下暗自感慨。刚考上研究生的时候，大家都很有几分踌躇满志。可不是吗，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到大学再到研究生，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攻城掠地铁马金戈地厮杀下来，岂止古人的十年寒窗苦一把辛酸泪？说到底，一个词，不容易。适者生存，优胜劣汰，到了硕士这一个层次，仅存的就差不多真的是坚韧无比的硕果了。研究生时代的第一个中秋节，专业聚餐赏月，大家开怀痛饮，说了很多慷慨激昂的话。麦子发现，每个人都有一部艰辛卓绝的奋斗史或者是辉煌史。难怪。这些人，从小到大，他们中的哪一个不是老师的得意门生学校的风云人物，否则，谁能够坐在这里，北京这所颇负盛名的高等学府的研究生楼里？就说麦子吧。麦子初中毕业的时候考了中师。中师就是春西上的那种中等师范学校。中师出来是注定要去小学的。麦子不想回村里，她不愿意像村里那些女人们一样蓬乱着头发满不在乎地在街头边跟人聊天边给脏兮兮的娃娃喂奶，不愿意在尘土飞扬的村集上满头大汗地挤来挤去跟人砍价的同时顺手牵走人家两条萝卜，不愿意钻在高高的玉米地里边擦着被汗水杀疼的眼睛边薅着永远也薅不完的草。她不愿意这样，也不愿意爹娘这样。
　　 娘，你就等着享麦子的福吧。很小的时候，麦子就会说这样的话。娘就欢喜得摸摸她的小辫子。瞧俺闺女这小蜜嘴儿。
　　 爹娘疼她。从小到大，麦子下地干活的次数扳着手指都能数得上来。记得读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回去探家，家里没人，她就去地里找，从村东到村南，转了一大圈，愣是没有找到自家的地。当时也是庄稼地正深的时候，绿生生一片庄稼的海洋，爹和姐姐他们就淹没在这绿色的浪涛里。后来这件事就成了村子里的一个典故，被人笑谈了很久。
　　 俺麦子真不是种地的命哩。娘自有一套朴素的辩证法。土地爷都不忍心让俺麦子土里刨食呢。
　　 后来，师范生可以参加全国统一高考，在大多数同学意气风发地准备去奔赴工作岗位的时候，麦子咬咬牙，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
　　 大学是最容易让人懈怠的地方了。想想吧，刚刚经历了黑色高考风暴的洗刷，这些幸运者们当然有理由长舒一口气，坐下来心安理得地享受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了。作为多年寒窗苦读的补偿，大多数人迅速投入恋爱的洪流中。麦子不为所动。怎么说呢，麦子是个有想法的人。她想考研。当时，她也不清楚自己的人生理想到底是什么，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要找一份好工作，挣钱给爹娘花。大学毕业只能去中学教书，而省城的中学教师工资水平是很低的。当时的班主任找她谈话。说家有二斗粮，不当孩子王。麦子，这届同学中，你是最有希望考研的了，现在本科生多如牛毛，找工作都很成问题。考上研究生，那将是一个很广阔的世界，你的人生走势会更顺畅一些。麦子回家跟爹商量。爹说麦子，咱家的底子你清楚，你上大学咱在村里借了个遍，才算凑合着念下来这四年书。如今马上要熬出头，有饭碗挣钱了，你又想考啥、啥盐……麦子低下头，咬咬牙说，爹，考不上公费的，我就不去念。爹叹口气，半晌才说，麦子，你有多大力气就使吧，爹也帮不上你。爹还是那句话，人怎么都能活，身子骨要紧。
　　 次年四月的时候，正是春耕时分，麦子收到了北京这所高等学府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村长德叔跟爹说，老哥啊，研究生，在老年间最少也是状元探花了。咱这村子几辈子也没有出个贵人，你家麦子头一位呐。结实活着吧，有你享不尽的清福哩。爹也多喝了几口烧酒，晕乎乎地说，闺女你有多大本事就使出来吧，想往上考，只要爹这把老骨头做得动，就可着劲儿供你。村人们就说，是啊是啊，麦子念出来还不就是朝廷的大官了，吃香的喝辣的。有人说，早看出这三闺女福相，银盆大脸，娘娘的命哩。
　　 都怪这两年扩招！可乐望着水燕灵活的手指在脸蛋上揉来揉去地忙活，说物以稀为贵，供大于求，贬值是必然的。
　　 扩招，还不是为了钱？我们都是牺牲品。咱们这个专业，上一届只有四个人，就业形势还很不乐观，咱们这一届扩招到十六个人，四倍啊，这是什么概念？麦子忽然意识到什么，她看了一眼正在专心修指甲的水燕，猛地住了口，把刚换下来的几件衣服扔进脸盆里，转身去洗漱间。
　　 夜已经很深了。可乐和水燕还在卧谈。想必是水燕已经无私奉献了她的丰胸秘笈，可乐的兴致很高。
　　 水燕说可乐，大主意还得你拿。有一句话别忘了：幸福和痛苦是一对孪生姐妹。正如幸福的获得要伴随着痛苦一样，美的追求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可乐连说精辟精辟。水燕就笑了，这叫投其所好。男人嘛，有几个不喜欢大波的？
　　 麦子默默地躺在黑影里，不说话。
　　 窗户开了一半，有风悄悄地溜进来，掀起窗帘的一角，像个淘气的孩子。夜晚的京城宁静了许多，只是偶尔有飚车的人风驰电掣地呼啸而过，仿佛在跟这个世界赌气。也间或有拖拉机的轰鸣——夜晚，拖拉机进城了。在这陌生的城市里，拖拉机熟悉的马达声令麦子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亲切，仿佛那就是她们村子里拖拉机中的一台。更有意思的是，有一天傍晚，在学校的门口竟然看到一辆悠然而过的马车。车上是一位农人，神色凄惶。更凄惶的是他身旁戴花头巾的女人。相比之下，那驾车的马儿倒是气定神闲，如入无人之境，令驻足围观的城里人大为惊叹。乡下的马车就这样在繁华的京城街头招摇过市，毫无一丝惶惑或者不安。莫明其妙地，那一瞬间麦子忽然有一种想落泪的感觉。
　　 怎么说呢，总体上来讲，可乐是一个容貌一般的女孩，细眉淡眼，不甚分明的样子。在这所莺莺燕燕的文科院校里，属于容易被淹没的那一类。其实，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人生的花季，再怎么，也有一种逼人的青春在。但可乐偏胖，人一胖，就少了女孩子那种窈窕的风姿，穿什么都不像。这个问题在来北京之前是隐性的。之前，大家都忙着读书，考试，似乎读书和考试是人生的第一要务，其他的，都退到了次要的位置。因为成绩出类拔萃，在周围人眼里，可乐普通的容貌就有了一种特殊的光芒。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从入学第一天开始，可乐就立志要减肥。两年下来，基本上没见什么起色。最近，各个宿舍都在谈论丰胸，大家仿佛在一夜之间都发现了自己胸部的缺憾，以至于凡是看见女生就紧盯着人家的胸部扫描，然后津津有味地品评一番。其实可乐的胸也不算小，只是面积过于铺张，立体感不够。这令可乐颇为烦恼。据说食补最显效果，便狠吃了一阵黄豆炖猪蹄，弄得她后来看见猪蹄就恶心。接着又大吃木瓜，以至于现在都不能在她面前提木瓜这两个字。也曾吃过一阵子药，各种各样，凡是上广告的都尝试了一把，终于未果。可乐便有些绝望。
　　 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这是可乐最近的常用语。眼睛只盯着女人的脸蛋和身材。视觉化动物！
　　 麦子翻了个身，心里有点烦。前些天和一个师兄聊天，聊到择偶的标准，师兄的话让她大吃一惊。
　　 概括地说，两点。第一脸要白；第二腿要长。总之，一定要漂亮。师兄说。哪怕只有高中学历，只要漂亮。
　　 那，精神性呢？麦子盯着他的眼睛咄咄逼人。
　　 女人嘛，要那么多精神性干嘛？越简单，越省心。
　　 回来麦子把这话在宿舍一学，惹得可乐她们大骂：他妈的男人，什么东西！从此见了那位师兄都不给他好脸子。以至于那位可怜的师兄找到麦子问了好几回，说我怎么得罪你们这些姑奶奶啦，一个个横眉立目的。
　　 早晨的阳光洒落下来，把寝室照得一片明亮。洗漱间的门虚掩着，传出哗哗的水声。
　　 谁呀这么早。麦子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扯过毛巾被蒙住头。昨天晚上睡得太晚。头有点儿晕，太阳穴蹦蹦地跳得厉害。醒啦？水燕从洗漱间露出头来，仰着脸，半眯着眼睛，很有耐心地揉着洗面奶。
　　 麦子不理她，装睡。
　　 研究生公寓临着马路，窗外，已经是一片喧嚣了。刚入住的时候，麦子还老担心会被这噪音折磨得神经衰弱，结果，竟也渐渐地习以为常了。假期回到家，在一片突如其来的宁静里，居然闹起了失眠。习惯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
　　 哎，怎么样？快搞定了吧？水燕不灰心，继续问。
　　 麦子知道她指的是论文。
　　 现在已经是研二上半学期了，按照惯例，毕业论文应该在寒假前开题。本来，麦子不是太着急，可是，今年暑假一开学，学校里的气氛就有点不对。到处都在议论上届师兄师姐的毕业去向问题。今年的就业形势很严峻，把大家搞得愁云惨雾的，仿佛已经提前进入了就业市场，原来那点残存的研究生的优越感早已经片甲不留了。在餐厅里，校园里，碰上上届学长们老远就打招呼，渴望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珍贵的间接新闻。
　　 毕业论文一定要提前完成，否则，一进入研三，工作的问题就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你的头上，让你喘不过气来，哪里还有心思写论文？这都是学长们的血泪经验，麦子认为很有道理。毕业论文的题目她已经选好了，现在正在忙于准备相关资料。每天泡在图书馆里，要不就是钉在电脑面前，像一截沉默的木头。这些天，她的颈椎真的有些受不了了。
　　 搞定？麦子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谈何容易。
　　 水燕撇撇嘴。她终于按摩完了，转身去洗掉脸上残存的洗面奶。水燕不着急论文。可以说，在这一届所有的同学当中，她是最高枕无忧的一个。
　　 大不了，导师帮着写嘛。总是要毕业的。水燕说这话的时候正在细心地修眉毛。她开着台灯，把脸几乎贴在了那面小镜子上。水燕家境比较优裕。父母就她这么一个独生女儿，从小就被娇宠惯了的。工作对于她来说，是可有可无的事情。工作，不就是谋生嘛。生活已经够滋润了，哪里还需要她一个小女子苦巴巴地为稻粮谋？更何况，她有自己的生活信条：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女人嘛，一定要安闲。否则，天天风风火火，劳劳碌碌的，哪里还有丝毫的女人味道？比如麦子，她就一点都不理解。何苦呢？
　　 阳光透过窗外浓密的枝叶落下来，形成一个个不规则的明亮的光斑，在枕边亮晶晶地跳跃着。麦子有点躺不住了。
　　 论文还没有眉目。导师说了，不要人云亦云，拾人牙慧，一定要有自己的观点。自己的观点？谈何容易！从学校图书馆的学术期刊网上下载了厚厚一堆论文，该说的都已经被那些该死的学究们说尽了，让人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可乘之机。麦子不由地开始同情起那些古典文学专业的同学们了。再怎么说，当代文学的研究还是有很大的挖掘空间的。新人辈出，文坛一片喧嚣。随便选一个现象或者作家，就能够侃上三万字，当然，要有理论支撑。理论，麦子一想理论就头疼。枯燥，乏味，让人昏昏欲睡。她天生是个很感性的人，逻辑思维一塌糊涂。研一的时候，硬着头皮啃了导师指定的参考书目，做了厚厚的几大本读书笔记，然后就把它们束之高阁了。现在，理论？让她到哪里去找理论？
　　 水燕已经化好了妆，准备出门了。走到门口，她又返了回来，对着镜子把唇膏擦掉，犹豫了一会，又换了一支，格外仔细地涂好，两片嘴唇很熟练地互相摩擦了几下，退后几步，歪着头欣赏镜子里的自己。
　　 麦子看着她左顾右盼的样子，说去见谁啊？这么精心。水燕往脸上细心地扫着胭脂，一边叹了口气说，命苦。总得考虑考虑老男人的审美感受不是。
　　 麦子明白她是说牛子孺。听说牛子孺病了，这个时候，水燕少不了要鞍前马后地服侍着的。牛子孺心脏不好，据说这次发作的时候水燕正在旁边擦地，发现牛子孺脸色不对，就立马打了120。医生说，要是再晚来半个小时，悬。
　　 多亏我们小燕子哪。牛子孺一遍一遍跟来看望他的同事和学生们说。就说上回吧，也是全凭了小燕子。算起来，我这条命啊，就是我们燕子给捡回来的。大家就说是啊是啊。私下里人们议论，牛子孺守着这么一个风情万种的女弟子，不犯病才怪。这里面的枝枝蔓蔓，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