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脑海里从此便时时燃烧着这场熊熊大火。整个深谷像火山喷出的岩浆一样在奶奶的胸中喷发。奶奶从废墟中爬出来，投入到灭火的行列中。子夜时分，火焰被压住了，火势小了。奶奶抬起头来，忽然望见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不是清纯吗？奶奶就情不自禁地跑了过去，将那背影抱住。那人回过头来，见是一个满脸漆黑的陌生女子，就笑了笑说，对不起，你认错人了！
　　 奶奶怔怔地望着大爷的一脸络腮胡子，见跟清纯的轮廓一模一样，就知道碰上冤家了。但她决没有想到，此时此刻就这样与自己梦牵魂绕过的男人不期而遇了。所以，奶奶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着，然后转身哭泣着跑上了阁楼。
　　 那时候，我大爷久久地望着奶奶的背影，感到莫名其妙。当时他以为那是张家的女儿，见她奔跑的袅袅的身影，便想起自己未接进家门的女人，心中一片怅然。于是大爷就找到了张财主打听这个天仙似的女人，问是不是府上的小姐？张财主见寨子遭受灭顶之灾，以为奶奶是扫帚星，又见大爷对我奶奶有意，就说那是他远房的一门亲戚，问向队长是不是看中了？心里却阴阴地笑了起来。大爷便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大爷就再也忘不了奶奶了。张财主说向队长艳福不浅，我大爷就问我奶奶家还有什么亲人？张财主就骗我大爷说没有了，他可以完全做主。大爷说，那好吧！就想把我奶奶带走了。
　　 那天，大爷走进我奶奶的房间，第一次看见了梳妆后的我奶奶。那时候我奶奶越发地光彩照人了，她眼睛像一泓看不见底的深潭，叫人高深莫测。我大爷说，小姐可否随我进城暂避数日？这里匪患无穷啊。奶奶就白了大爷一眼，我大爷的脸一下就青了。因为大爷没有想到，这女子居然拒绝自己，而且还用鄙夷的目光斜视着自己，他便感到心像被针扎了似的疼痛。正当他进退为难之时，张财主进来了，他说，闺女，你就跟向队长走吧，你迟早都是他的人，他会好好待你的。
　　 奶奶的心一下子就掉进冰窟窿里去了，她没有想到张财主会出卖自己。但想到自己给这里带来了如此重大的灾祸，别人要赶自己走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那时候我奶奶心里已经有了我爷爷清纯，她又怎么舍得下他呢？奶奶不想才逃出火坑又跳入虎口，所以依旧不吭声。张财主又说，闺女，你也要替我们想想哇，跟队长走吧，吃香的，喝辣的，总比我这里强啊。
　　 奶奶明白了，这里已不再是久留之地，迟早都会被赶走的。可是，那时候奶奶还想见上我爷爷一面，纵然就是去死，也想死个明明白白，所以奶奶就像哑了一样，不再做声了。我大爷却说，我要娶你，我相信缘分。奶奶却在心里说了一句，我只相信命。但大爷甩了一句，晚上我等你回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夜里，对于大爷来说，是一个糊涂的夜晚，在我的想象中，他至少犯了两个致命的错误，一是他不该喝酒，二是他不该在酒后强迫我奶奶。但是，大爷却一身酒气地进屋来了，他的目光中依旧是恼恨，他不知道面前的女人正是自己名分上的妻子，所以他还在那里问奶奶：你想好了吗？明天跟我走吧！我奶奶就问，你知道我是谁吗？要是大爷好好想想，至少可以猜猜奶奶说话的口气，那么也就有可能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也许就将改变他和我爷爷的命运了，可是大爷却说，你不是张家的远房亲戚吗？
　　 奶奶就不再吭声了。奶奶明白了，面前这个男人居然还不知自己就是他用花轿没有抬进屋的新娘！奶奶的心就这样凉透了。奶奶想，要是他知道她是谁，要是清纯因为她是未过门的大嫂而不肯娶她的话，那么她就随他走好了。可是，现在这个男人却不知道面前咫尺之隔的人就是他名分上的妻子。奶奶就无奈地痛苦地大笑起来了。
　　 大爷却恼羞成怒了。他以为奶奶是在耻笑自己，所以就恼羞成怒了。因为他不敢相信，自己看上的好女人一个也不能拥有，——明媒正娶的一个被土匪劫走了，吊脚楼上遇上的一个又成妓女了，现在又看上了一个，又对自己不冷不热的，大爷的一股莫名的怒火就腾地升起来了。他盯住了我的奶奶，就像那日在吊脚楼上盯住那妓女一样，一颗一颗地解下了布扣，然后把奶奶像托一片叶子一样托起放在床上。奶奶没有一丝反抗，她的心再一次麻木了，眼前于是又浮现出那些淫乱的土匪的影子，就任凭大爷将她的衣裤一件件脱下来。奶奶感到自己原本就是他的女人，就让他像畜牲一样地享受吧。
　　 奶奶彻底地麻木了。
　　 大爷一身老汗地完了事后，见奶奶没有来血，就感到自己上了张财主的当了。这时大爷看着奶奶毫无表情的脸色，突然间想起自己被抢的花轿和女人，就生出怜悯之心来。他说你反正已经是我的女人了，你就跟我走吧？奶奶说，我死也不会跟你走的！大爷这时穿好衣裤，走到门边，冷冷一笑，说，那我走了。门就吱地一声开了，大爷就吹着口哨扬长而去了。
　　 然而，大爷决没有想到，第二天清晨会是自己一生中最落寞、最痛苦的时分。当他集合队伍准备回城的时候，张财主送了出来，他见我奶奶不在，就问，向队长，酉湘闺女你不带走？那时候，我大爷听见了酉湘这个名字，然而这名字他不知在梦里叫过多少遍了，所以他的耳朵就竖了起来，他不相信似的问了一句，你说谁？张财主说，就是客栈那个姑娘啊！难道你不知道她就是酉湘？大爷就怔了一下，心想自己被抢走的媳妇不就叫酉湘么？难道就是这个姑娘？但大爷还是不相信似的问：你说那姑娘就是酉湘？就是被土匪贾青奇抢走的那个新娘？
　　 是，正是她。张财主说。
　　 那你怎么不早说啊！大爷吼道。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他说。
　　 大爷眼前顿时一黑，就从马上跌落下来了。大爷万万没有想到，昨夜他将自己的老婆当外人一样强暴了。我强暴了我的女人啦！他在心里呐喊着，简直快要疯了。
　　 几十年之后，我依然站在大爷跌下马来的地方，看见大爷有气无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朝奶奶的阁楼无神地走去。大爷要向奶奶忏悔，大爷开始良心发现了。那时候奶奶也从窗子里望见了大爷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知道已经发生什么事了。奶奶已经想了一夜，知道自己该怎么了断自己了。她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对不起清纯了，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也说不清道不明了。于是奶奶想到了死，她想死可以一了百了，死可以解除所有的爱和仇恨，死可以让人们生出些许怜悯，死可以永远脱离苦难，死可以……奶奶就纵身跃入了河中……。
　　 大爷就在这时候听见了喊声，他看见阁楼下的深潭水花一溅，知道是我奶奶跳河了，就奔了过去。大爷跳下了深潭，游过去就托住了渐渐下沉的奶奶，好像托着一尾渐渐下沉的游鱼，他希望奶奶不要松手，他希望在这时候弥补自己不能饶恕的罪过。渐渐地，大爷将奶奶托向了岸边，像托着美人鱼似的从龙宫而来。河雾就渐渐地散开，渐渐地消隐，那湿润润的衣裳便紧紧地包裹着奶奶的身子，使她显得更为空灵、更为苗条、更为美丽。一上岸，大爷就叫开了：贾青奇，老子不杀了你，誓不为人！
　　 当奶奶依稀睁开眼来的时候，朦胧中见到这个强暴自己的男人的影子，就又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但奶奶悔恨的泪水还是偷偷地渗了出来。奶奶不明白老天爷怎么要给他们安排这样一个相见的机会？奶奶是一辈子都不想有这样的机会的，可是这个机会却这么鬼使神差地降临了。
　　 酉湘，我是清贞啊！那个清晨大爷擂着自己的头说自己不是人是畜牲！一声声呼喊却没有感动奶奶睁开眼来看他一眼，奶奶依旧紧紧地闭着眼睛，无论大爷怎么叫她，她就是一声不吭。大爷就跪在奶奶的床前，声嘶力竭地数落自己的不是，奶奶却头一偏，连瞧也不肯瞧他一眼了。
　　 大爷绝望了。大爷又想起正月上九日那个煎熬难奈的日子。那时候大爷跪在“三叠泉”的婚床前，擂着那架花去了一千五百多块光洋的婚床，哭得天昏地暗，日月不明。那时候大爷又想起了这张婚床，床是三进门的，第一道门上刻着“二龙抢宝”，两条活灵活现的龙盘于门的两侧；第二道门上刻着“丹凤朝阳”，两支飞凤翱翔于门的两旁；第三道门是床门，上面刻着各种奇花异草和“喜生贵子”的图案。大爷静静地述说着自己当时绝望的心情，想借此来感化奶奶回心转意，但奶奶依旧一声不吭，活像一个哑巴。大爷知道一时半会儿说服不了奶奶，就叮嘱张财主要好好照顾。走的时候，大爷又对奶奶说，我一定要提着贾青奇的头来见你，到时候，我再吹吹打打把你接进屋！大爷甩下这句话就带着队伍走了。
　　 奶奶这才哭出声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哇！
　　
　　 父亲的降生，对于老太来说，是一种莫大的精神安慰。因为，老太就只这么一根独苗苗了，所以他对我父亲倍加珍惜，甚至把所有的关爱都给了我父亲。因为老太是想在我父亲身上重新找回他昔日的影子。因而无论诗书，还是十八班武艺，我父亲都获得了上乘的功夫。
　　 父亲就成了老太的掌上明珠。但父亲的命运却是坎坎坷坷的。１９４９年，父亲被土匪掳了去。土匪掳我父亲去的原因不是向我老太报复，而是他们需要我父亲这样的人才。因为小时候父亲就是十里八乡出名的神童，那时候更是传得神秘兮兮，说父亲不仅能飞檐走壁，而且能预测未来。如果说，父亲最终没有变成十恶的土匪，最终没有把那支被国民党遥控的队伍带入死亡境地，而是带到一个光明的境地的决策是正确的话，就足以证明我父亲有着先见之明。但那时我老太还是去交涉了。土匪头子说，要把人带走，行，但要一百挑大烟。
　　 一百挑大烟，折合每个壮丁来算，就是一个师。
　　 一个师，也就成了我父亲的身价。但老太那时已经不再是明达乡的乡长了，一百挑大烟他凑不齐，顶多可以凑十挑。土匪头子就说，那你就回去吧，他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老太就这样让他的孙孙我的父亲做了绿林好汉，可老太是无奈的，父亲也是无奈的。因为父亲舍不得离开他母亲，但父亲还是去了。而父亲后来没有被镇压，就是父亲懂得时势，劝说头目起义投诚。
　　 这是父亲几十年战斗生涯第一笔颇为光彩的历史，另一笔就是父亲参加了抗美援朝。我们为父亲引以为自豪的就是这两件事。
　　 但奶奶却为父亲的事操碎了心。
　　 奶奶为父亲最操心的就是想给我父亲找一个好女人。奶奶知道，一个男人能不能干出一番事业，还得有一个好女人做后盾，不然，男人就会为了女人而分心。但现实偏偏就爱捉弄人，奶奶在父亲十五岁那年，给父亲找了一门亲，但父亲还没见到未来的媳妇时，就被土匪掳走了。奶奶就相信这是命，就是自己的命。谁也想不到历史居然会再一次重演。
　　 关于这段家史，父亲没有告诉我们。后来是我母亲告诉了我的，后来我又在奶奶那里得到了证实。父亲没有跟那个姑娘结成婚，但那个姑娘一直等到解放后，直到我父亲进了麻风村，那姑娘才跟别人结婚了。奶奶非常喜欢那个姑娘，但那个姑娘没有成为她的儿媳，奶奶就以为那是命。当着我母亲的面，奶奶也总是这么说，从不避讳。
　　 母亲是在六十年代嫁给父亲的。因为成分不好，母亲也到二十好几了才嫁，那时父亲已经过了三十。在现在来说似乎并不算晚，但在那时，却是个大龄青年了，奶奶哪有不操碎心的呢？
　　 现在，奶奶已经昏迷不醒了，父亲还像个小孩似的跪在奶奶的床前深深抽泣。奶奶的脸上不时浮现出一丝丝笑容，好像还在唱着那支歌谣，甜甜的。
　　
　　 大爷绝没有想到，自己的老婆被自己的亲兄弟霸占了。大爷知道这个秘密的时候，正好与我爷爷相遇在奶奶的房间里。那时我爷爷是为了红军在明达乡尽早建立苏维埃政权而路过响水洞的。其实我爷爷可以直接去明达乡找我老太商量，但为了看看我奶奶，就绕道响水洞了。
　　 我和奶奶曾经到过苏区，那时候我自然不知奶奶是为了父亲的事而去的。后来我不断地在苏区寻找我祖辈的故事，但是没有人知道张先生和向清纯了。无论晨昏，无论风雨，我无数次地立在烈士墓和红色标语面前，为那些承载历史呼声的斑驳的墙壁深深抽泣，但我还是极力想象着当年红色苏区蓬勃发展的情景，“当兵就要当红军”的歌谣总在耳旁响起，我想象着自己就是儿童团了。可是，很多珍贵的文物已经没有人保管了，很多已经被毁坏了，可我想不通的是，这么好的旅游资源怎么就没有人好好去保护呢？难道老苏区就只是人们记忆中的圣地、现实中贫困的代名词吗？那一天，我居然看见了我不想见到的情景，当年红军将领的驻地有的已经变成了牛栏，地上全是牛屎、狗屎、猪屎……放学归家的小学生正掏出小鸡鸡朝墙上斑驳的红色标语撒尿，在夕阳下大放异彩……因而，从苏区沿着爷爷当年的道路走来，我满目疮痍，跟我爷爷当年见到的情景仿佛一样，我就看见爷爷来到了响水洞的凉亭桥上，他就吟起了《涉水谣》。楼上却没有人回应，奶奶那扇窗也不见打开。爷爷感到异常，急忙奔过桥，奔上了楼去，然后径直推开了门，但他惊呆了：怎么是大哥？
　　 这个场面当然令我爷爷十分尴尬，因为他看见大爷一脸木然地坐在那里，没有回话。爷爷马上收敛了笑容。他想不到几个月不见，兄弟俩已行同路人。那时候爷爷又望了一眼垂下头去的奶奶，似乎明白了什么。正当爷爷进退两难之时，大爷发话了：你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什么要跟共匪瞎折腾？大爷一发话就表明了自己的政见和立场。爷爷反而镇静了，他说哥，我的选择没有错，谁不想好好过日子？可这日子是人过的吗？大爷就拉下了脸说，这次我就放你一马，看在咱兄弟的份上……以后再让我撞上，就休怪我翻脸不认人！要是现在你想跟我干，还来得及。爷爷也上下打量了我大爷一遍，见我大爷的装束很不一般，就知道他混得不错。然而爷爷心里明白，红军打土豪分田地的热情十分高涨，农民运动如火如荼，要是再跟他干下去，就是自毁前程，所以爷爷只冷笑了两声。大爷就咆哮起来：难道你忘了贾青奇的仇了？整天只晓得跟人瞎胡闹，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