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人同意了我老太的建议。
　　 交换人质是三天以后进行的。贾青奇将迎亲的百十人一个连一个的押到了岩板溪那个大草坪里。向姓人将粮食三十担、大洋三千、三挑鸦片挑到了岩板溪的石拱桥上。贾青奇的师爷前来点数，却横着眉目说怎么不如数交来？他们要的是粮食五十担，大洋五千，五挑鸦片。督官就将我老太的信交给了师爷，师爷又将信交给了贾青奇。贾青奇看过，哈哈大笑说：向大勋你跟老子来这套，老子许你要见鬼！他想有我大爷在他手心里捏着，他不怕我老太不如数交去，也就把人质全放回来了。
　　 迎亲的队伍是黄昏时进村的，没有吹吹打打，没有喧天的炮竹，因而除了那顶空空的花轿之外，再没有什么惹人注目的了。
　　 那也是向家寨开天辟地第一次没有用花轿把新娘子抬进屋来。
　　 那件最不光彩的事却已经发生了，而且就发生在我风光了半生的老太身上。几十年后，当我对我家族的历史有所了解之后，我的梦里就时时出现这顶空空的花轿，我便一次次看见我老太站在黑黑的天幕之下，他那充血的目光就像凝视一具棺木似的，依旧在无声地咆哮着：把这些丧货全给我烧掉！所有的人都怔怔地立在原地，呆呆地望着集乡权、族权于一身的向大勋，无动于衷。我老太就腾地站了起来，又喝道：烧，把这些丧货，统统给老子烧掉！
　　 滑竿就一层层的堆在了花轿上，如一座小丘。一时间，火势就熊熊地燃烧起来了，将整个寨子映得如同白昼。然而，这场大火不仅仅在那个夜空燃烧，也在我家族所有人的心空燃烧，一直化成血脉，融进了仇恨的因子，升腾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空，升腾在一个又一个人的梦中。多年以后，我还看见督官走上前递给我老太一张纸条，我老太见了顿时眼前一黑歪倒在地的情景。那场我从未见过的大雪和大火，从此就在我的心空久久地飘落和燃烧。
　　
　　 很多年过去了，我的族人们眼前还熊熊地燃烧着那场大火。后来我才知道，自那以后，向家寨迎亲就再也没有用过花轿了。我老太说，那是向家人最大的耻辱，今后哪个迎亲，再也不能用花轿，要用花轿就不是桃坪向家寨人！
　　 老太的话那时是桃坪最大的权威，没有谁去反对，也没有谁敢反对。因而我时时都在猜想，是什么力量使我老太把族人团结起来的，或者说，我老太是靠什么来统治这个乡这个家族的？也许是因为战乱，自我保护的观念使然；也许是我老太天生有着统治者的才能，才使得他能在家乡站稳脚根。
　　 但我觉得老太在对待我奶奶的问题上，特别是在对待这顶空空的花轿的问题上，多少有点固执。那时候被劫的花轿不只我奶奶那一顶，更何况也不是最先一顶，为什么就公然不准族人用花轿迎亲了呢？他是不是太霸道了？是的，在我爷爷爱上我奶奶后，我老太不让我奶奶进向家的大门就是明证。
　　 但奶奶最后还是进了。
　　 奶奶进向家大门是几年以后的事。那以后奶奶只出过一次远门，就是在燕子洞的自生桥上，把贾青奇灌得酩酊大醉，使那个对我的家族来说罄竹难书的大土匪如一头野猪坠下了万丈悬崖——那自然是后话了。现在，我们回到了桃坪，回到了向家寨，回到了奶奶身边。
　　 妻子这是第一次到老家来，因而她比谁都感到新鲜好奇。是的，桃坪是一个很不错的地方，群山环抱，林木苍翠，田园似锦。过去，这里广植桃林，每当春暖花开时节，千红万紫，幽香袭人。而到罂粟花开时候，更是灿烂一片。如此田园美景，土匪岂能不垂涎呢？
　　 我们见到奶奶时，奶奶已经昏迷不醒了。但从奶奶蠕动的面部来看，奶奶已经知道我们回来了。父亲已经紧紧抓住了奶奶的手，在不停地呼喊着：娘，儿子回来了！母亲也握着奶奶的手说：娘，我们都回来了！我再也忍不住了，喊道：奶奶，你的孙孙回来了！我妻子也说道：太太，你的重孙也回来了！
　　 这时，奶奶的眼皮又微微颤动了一下，脸上那沟壑般的皱纹里挤出了浅浅的笑容，仿佛听见了我们的呼声。我们的泪水再一次汹涌而出。奶奶的嘴角就又动了一下，再动了一下，像有着什么词儿从肺腑里喷了出来似的，又像有什么歌儿轻轻地飞了出来。是的，是歌儿！父亲说，我听见了，娘在唱歌了！
　　 奶奶唱的什么歌？我像不懂事似的问。
　　 奶奶唱的是《涉水谣》！父亲说。
　　 《涉水谣》！多么好听的歌名啊！我的童年不就是听着这支歌谣长大的么？可是，奶奶为了这支歌谣，整整熬了六十多年啦！
　　 奶奶今年八十六岁！
　　
　　 现在，我不能不提我的爷爷了。奶奶的这支歌谣就是为爷爷歌唱的，但这支歌谣却是爷爷教给奶奶的。爷爷又是从他的救命恩人那里学来的，那个救命恩人也是奶奶的救命恩人。奶奶学会了这支歌谣，奶奶就再也忘不了啦。父亲说，那是奶奶精神的一根支柱，也是奶奶长寿的秘诀。
　　 奶奶今年八十六岁！奶奶坐上花轿那年，正好十八。然而女子十八，正当豆蔻年华之时，奶奶却跌进苦难的深渊了。但奶奶也决没想到，在苦难之中，却遇上了我的爷爷。
　　 爷爷跃入汝池河其实并没有死。那一年，奶奶把我带到了汝池河边，烈日正当空，放射出耀眼的光芒，于是，爷爷跳入汝池河中的情景再一次浮现眼前，我的脚腿肚子仿佛也被什么咬了一口（那时我才感到那种像被鲨鱼咬了一口似的东西不是鲨鱼，而是子弹）。那子弹仿佛穿越时空而来，也咬住了我的腿脚，使我动弹不得。那时候我爷爷并不知道自己受了伤，他拼命地潜在水底，一直朝下游潜去。我相信我爷爷是咬着牙关的，因为我仿佛感到疼痛正在加剧。是的，一上岸，我爷爷就知道自己受重伤了，加上天气奇寒，他走了两步就倒在沙滩上了。之后他听见一阵枪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时候我奶奶已经步履艰难，她很想到沙滩去走一走。但是我们根本不知道哪里才是爷爷爬上岸的地方，奶奶一直在问，是这里吗？是这里吗？我怎么知道呢，只好骗她说，也许是吧。奶奶就老泪纵横了。奶奶说当我爷爷醒来的时候，只见一个穿长衫的中年汉子立在他身边，爷爷就问他们是谁？那个穿长衫的中年汉子说他们是红军，贺龙的部队！之前我爷爷听说过贺龙两把菜刀闹革命的故事，又见穿长衫的中年汉子和蔼可亲，就相信他们真是贺龙的队伍了。
　　 奶奶告诉我，这个穿长衫的就是我爷爷和奶奶的救命恩人。１９３４年１１月２４日，红二军团和红六军团在黔东印江会师后，便挺进了湘西，分赴永顺、龙山、桑植、大庸等地发动群众建立革命政权和地方革命武装，领导群众打土豪分田地。在龙山红军组建了第一届中共龙山县委，穿长衫的就是贺龙特派来的地下组织的负责人，姓张，名曙光，人称张先生。
　　 与张先生相识的那个早上，正是改变我爷爷命运的一个早上。那天早上，太阳还没有出来，但河雾已经开始消散了。这时候天空一片澄明，万物一片澄明，人的心空也一片澄明。我爷爷便起了个大早，一跛一跛地走出了屋子，曲曲折折的朝河边走去。他的前面是张先生瘦长的背影。那时候我爷爷已经从张先生那里知道了许多革命道理，懂得红军是一支为老百姓打天下的队伍。当河雾刚刚消散的时候，张先生就在河边唱了起来：
　　 溪之水兮
　　 其石错错
　　 徒步而涉兮
　　 石悍波恶
　　 我不涉兮
　　 山路峻峨
　　 我将涉兮
　　 石戳我脚
　　 张先生吟唱的就是《涉水谣》，这谣曲是张先生的先人张廷刚所作。清道光以前，这里一路乱石重叠，坎坷不平，需涉四十八道河水，他便作《涉水谣》以表其险恶，并捐资白银数万两，凿通了插耳岩的山道。我爷爷得知这一历史沿革后，对张先生就更是敬重了。两人一路行来，只见大庙巍峨，峭壁撑天，风景殊致，我爷爷的心境就豁达起来，笼罩在心头的阴影就渐渐驱散开了。于是他边走边吟着《涉水谣》。张先生说，这支歌谣你要暗记于心，轻易不要示人！我爷点了点头，却依然疑惑不解。张先生就说，你记住便是了，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我和奶奶来到插耳岩的时候，已经见不到插耳岩的庙宇了，也没有找到耳朵会插着岩的感觉。这里已经修了一条公路，公路是插岩而过的，这是扶贫攻艰的一项成果。但我还是在这里获得了历史的沧桑感。望着悬崖下的悠悠流水，我再一次发出逝者如斯的感慨。爷爷就再一次栩栩如生地浮现于我的眼前。他跟张先生相处了半个月之后，就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了——革命就是为了大众。但是那天夜里，我爷爷还是将正月上九日那天发生的事如实地告诉了张先生。三天后张先生就带着我爷来到了响水洞。张先生的堂兄就是响水洞的张财主。张先生回到家里，堂兄甚是欢喜，忙问堂弟在外好好地混着，怎么突然想回山里来了？是不是外面世道也不太平？张先生说自己是回乡办学的，张财主也信以为真。张先生又说他想跟贾青奇对饮几盅，以便日后好在此落脚。张财主欣然同意了。
　　 贾青奇就是第二天上午被匪徒用滑竿抬到“倒开门”客栈的。一下轿，张财主和张先生就迎了上去，大家寒暄一阵后，就坐上了酒桌。张先生讲了许多奉承话，把贾青奇灌得酩酊大醉，歇息的当儿，便乘机从贾青奇身上摘下了令牌，交给了我爷。爷爷于是带着令牌和一队化装的人马连夜摸到了贾青奇的老巢。奶奶被关在一座破庙里。我爷一枪托敲死守门的土匪之后，就推开了门。奶奶本能地缩进了角落，像瑟缩的兔子。爷爷点起了灯，光影里便映出一个衣衫褴缕、头发蓬松的女人。爷爷就轻轻地唤了一声：大嫂！
　　
　　 我和奶奶来到破庙的时候，那破庙早已经被除四旧除掉了，那里成了一坡梯土。正是六月夏初，土里的土豆花开得正艳，黄、蓝、紫、白相间开放，给人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但是奶奶是伤感的，那些花上的露珠正灿烂地反射着光芒，奶奶的泪水也就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可如烟的往事依旧在奶奶的脑海里游荡，没有生花，也没有放彩。但我又依稀看见了奶奶猛地缩成了一团，双手紧紧地抱住头部，眼睛却朝前偷望了一眼，她不明白我爷叫的是谁。大嫂！我又听见爷爷叫了一声，他拿着蜡烛就触近了，他看见新娘的红妆全被撕破成缕，胸口露出了白挺挺的奶子。奶奶本能地用手遮了一下。大嫂！我们救你来了！跟我们走吧！爷爷又叫了几声。去哪儿？奶奶终于问了一句，她见我爷是个好人。爷爷说，去沙坪！奶奶又缩了回去，口里弹出一个“不”字。她知道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沙坪再也不是她的立身之地了，所以就说，我哪里也不去！
　　 奶奶这天终于对我说了实话，那时候她见了我爷爷真是百感交激，但是她感到自己已经没脸再见人了，所以就不想再走了。爷爷说，你怎么想得这么傻呢大嫂？他显然有些慌张了，他怕万一发现了，他们谁也逃不了了。但奶奶依旧垂着泪。爷爷就催着她说，快走吧，不走就来不及了。可奶奶眼泪汪汪地说，我哪还有脸见人哇！你们走吧！我死了也就干净了！爷爷知道一时半会儿说服不了她，就将奶奶拖起来，强行将她带走了。半夜里，贾青奇听见枪声，一骨碌爬起来，听见有人喊红军打过来了，来不及坐上滑竿，就连滚带爬地逃走了。而按事先的约定，爷爷把奶奶安排在了“倒开门”客栈。推窗而望，正好望得见临河日夜旋转不停的水轮车。
　　 那个清晨，响水洞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奶奶就是在那个黎明听见了伴她六十多个春秋魂牵梦绕的歌谣的。那是我爷爷唱的《涉水谣》。那歌谣是我爷爷与张先生的联络暗号。那个清晨，张先生听见这支歌谣，就知道我爷爷得手了。
　　 我和奶奶到达响水洞的时候，已是又一年的仲春，但那条峡谷已经没有了春意，只剩下一片荒凉。正值日中，烈日似火，两岸对峙的山岸已经光秃秃的，没有了昔日的葱茏和绿荫，到处可见毁弃的炭窑，正张着血盆大口朝天吐气。响水洞已经看不见那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景观，浅浅的流水声也已经听不出当年振聋发聩的声响。“倒开门”客栈不见了，河边的碾房不见了，旋转的水轮车不见了，吱吱的碾木声也不见了，只有几堆破石头在烈日下皮开肉绽的，冒着青青的烟雾。奶奶就哭了起来，声音呜呜咽咽的。但我还是听见了，奶奶唱的是那支歌谣。
　　 那支歌谣是奶奶在隔壁听见的，奶奶听见了那支歌谣后也就轻轻地吟唱起来。那时候河雾渐渐地升上了窗子，歌谣也随河雾升上了窗子。那天早上，奶奶便认识了我爷爷，和她的救命恩人张先生。
　　 奶奶在接过张先生带来的衣衫之后，内心就翻江倒海了。那些日子，奶奶感到自己就像做了一场噩梦似的，醒来时已经恍若隔世。还是正月上九日那天，在岩板溪被掀开红盖头后，奶奶就感到自己再没有做人的勇气了。被劫上山后，奶奶坐在花轿里被颠簸得天昏地暗日月不明，她只能听见一个男人歇嘶底里的叫喊，但她不知道那叫喊就是自己男人的叫声，虽然她已经隐隐感到了什么。夜里，奶奶只见窗外一排火把，贾青奇就一身酒气地扑了进来，一边淫笑着一边骂道：狗日的向大勋，为了几个卵臭银子，竟把儿子往火坑里推……老子就不相信这娘儿们这么贱？你不要她当儿媳，老子偏要她做压寨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