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就知道自己的厄运来到了。但奶奶什么也不说，贾青奇又问，让你做压塞夫人，你乐意不？奶奶还是不吭声。贾青奇就原形毕露了，他一爪撕开了奶奶的红嫁衣，露出了里面的红兜兜。奶奶就突地用手罩住了。你是让我好日还是歹日？贾青奇捻着茬茬胡子，淫笑地说。呸！奶奶朝地下吐了一口唾沫，贾青奇就是一记耳光，奶奶又朝他脸上“呸”了一声，唾液里夹着一团鲜血。贾青奇就揪住奶奶的青丝头帕，哗地一下扯了下来，像扯着一个陀螺似的，随后又像挥动黑练似的挥舞起来。这时候，奶奶头上插着的银簪、莲蓬、耳环等等头饰便呈现出来，在夜色中放射出清冷的白光。贾青奇就又揪住奶奶的发髻，往后一昂，随即又一爪撕开了奶奶的红兜兜。
　　 奶奶的乳房就像两个圆圆的太阳刺花了贾匪的眼睛。
　　 贾青奇呆傻了。那两个像太阳的圆圆的乳房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猛地用手去捉，可那两个太阳却跳荡起来，他深怕那两个太阳跳走，便使劲地拧着那两个太阳，发出粗野的、淫荡的狂笑声。门窗外的土匪们也发出粗野的、淫荡的狂笑声。突然，奶奶抓住贾青奇的手就是一口，贾青奇啊地一声惨叫，待他抽出手来，便朝奶奶的脸上挥动着雨点般的耳光。奶奶晕过去了。贾青奇兽性大发，撕开奶奶的衣裤，就淫荡起来……。
　　 奶奶醒来之后地上那摊血迹已经干了。这之后，每天都有几个小头目来蹂躏她的身子，每次又被她的美丽所震慑。最后，土匪玩腻了，奶奶的美丽也就消失了。现在奶奶又感到自己起死回生了。她对着铜镜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口里含着一绺青丝，泪水就随着青丝浸入她的口中，她感到了泪的苦涩，泪也就越涌越多了……过了一阵，一个妇人担了一挑水来，奶奶便开始清洗自己的身子。奶奶轻轻地揉着身上被捏绿拧紫的一处处伤痕，感到一阵阵羞辱。奶奶就拼命地往身上浇水，企图洗尽自己的耻辱，可是越浇水越红，越红她就越是浇啊，水就越是红了，奶奶就狠狠地拍打着水面，将自己的影子击碎，然后嘤嘤地哭泣起来。
　　 爷爷这时候就唱起了《涉水谣》。
　　
　　 大爷是被老太赶走的。老太赶走大爷的原因不是完全因为他带兵去救奶奶的缘故，而是大爷再一次犯了一个在老太来说本不该再犯的错误。但大爷犯了，大爷犯了老太就再也不能原谅他了。大爷从此就跟老太结了仇似的，行同路人。
　　 大爷犯的错是为丢枪的事。在这件事上，即使过去几十年了，我们后人也觉得老太做的很对。因为，那枪对于老太，对于向家寨，对于桃坪来说，简直太重要了。打个比方说，就像当年在珍宝岛战役上，中国军人为抢那辆宝贵的坦克一样的重要。但大爷太令我老太失望了。所以我有时候还固执地想，要是大爷不犯那次错误，之后就不会接二连三地犯那些本不该去犯的错误了。但大爷已经犯了，犯了就变成再也无法更改的历史了。
　　 那次错误，却是大爷为一次贪欲而酿成的苦果。按照老太的意思，损失了人枪，只有补回来才能复仇。大爷被赎回来后，就接受了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他带着十挑鸦片，从湘西王那里换来了十八条长枪，一挺机枪，两支手枪，几件子弹，于是凯旋。来到隆头，正逢赶场，大爷就悄悄溜进了吊脚楼上的艳行。要是大爷不贪恋美色，第二天不再去了，就不会碰上岩板溪桥头那个老汉。但大爷碰上了，却不知他就是贾青奇的暗线。于是大爷从湘西王那里换枪的事就这样暴露了。来到岩板溪的时候，他们便被一百多蒙面人拦住了。大爷于是空空如也地回到了向家寨。老太就震怒了，但他没有为谁夺走了枪而震怒，却为大爷一错再错而震怒了。于是老太要在向家祠堂实行家法。
　　 家法是对向家犯了重大过错的人实施的，比如女子失了贞节败了家风，或者男人偷盗抢劫辱了门庭，轻者可能残废，重者就将处死。但也有一个折衷的办法，就是逐出向家大门，改名换姓，再不踏进桃坪半步。我自然想不通大爷那时为什么要选择脱离父子关系这一惩罚？也就是说，他再也不能上向家的神龛了。这对于注重血脉的家族来说，实在是不可理喻的。而在那个讲家族讲武力的时代，每个寨子每个村庄几乎都有寨堡，那是躲避战乱最好的地方。通常这样的时候，团结的力量就会显示出来。作为一族之长的大儿子，是决不会贪生怕死的。因为按家法处置的关键时刻，通常有本族的尊者出来说情，让受刑者免遭残肢之苦。这一点我后来得到了证实，也就是说，我大爷的出走，是故意的。所以我一直在猜想，在大爷的心中，至少还有一个原因，是不是想出门去闯闯世界呢？而那时，我老太听到这个决定的时候，就瘫倒在地上了。一缕如血的残阳正好投进神龛的大门，大爷就哈哈大笑着走了出去，身后是他长长的影子。但我还是想不通，就在大爷迈出大门的时候，他已经感觉到我老太气吐血了，可是他却没有再回头。那时候，我太婆撵了出去，拉住我大爷的衣袖说，大佬，你要气死你爹呀？可我大爷说，我已经不再是他的儿子了！太婆就骂了起来，你想辜负你爹的一片心啊？大爷却说，娘，我走了！无论我走到哪里，你都是我的娘啊！
　　 大爷就在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出走了。那时候已经过了惊蛰，湘西山地的罂粟开始疯长起来。大爷茫然地走在罂粟地里，手里拿着一根竹竿，一路扫着罂粟上的露水。正好前面来了一匹高大白马，大爷忘了让道，一名团丁一鞭子就挥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大爷腾空而起，就落在了团丁身后，一竹篙就将那个团丁挑了个狗抢屎。坐在白马上的人就拍起手来，说，好身手！大爷就在回礼的时候，看清了眼前的那匹白马和骑在马上的人，这就双手握拳，请大人高抬贵手。一个团丁就说，这是县保安团师团长，还不快快跪下？大爷就半跪道：侄儿向清贞这就拜见团长大人！师心周见是向大勋的长子，就哈哈大笑起来，又得知他正走投无路，也就收留了他。那天，大爷就随师心周洗劫了一个抗交鸦片税的寨子，之后就死心塌地跟师心周干了。
　　 从此，大爷的血腥之路开始了。
　　
　　 关于大爷的出走，向家寨还有另一个版本。说是大爷想把我奶奶接进屋，只因我老太反对，大爷这才气愤出走的。这个传说当然有误，他们把我爷爷想将我奶奶带回家的事搞混淆了。
　　 大爷出走的时候，我老太还不知我爷爷的下落。我爷爷回到向家寨的时候，大爷已经出走一个星期了。爷爷是在一个月光明媚的夜晚潜回家的。当时我老太以为我爷爷已经死了，所以一开始见到我爷爷的时候，还以为是鬼魂。爷爷说自己是二佬清纯，我老太就骂我爷爷是畜牲，说要死你死在外头，你还回来做甚？爷爷就跪下去说想把大嫂接回来。老太就喝道，你没有大哥，哪来的大嫂？我爷爷不知就里，就呆呆地望着母亲，才知道我大爷出走了。但我爷不看时候，又问，那大嫂怎么办？好像不明事理似的。我老太就说，不要玷污了我向家门庭！老子没有这样的儿子，自然就没有这样的媳妇！我爷爷说，再怎么说，大嫂还是我们向家的人啊！老太就转过身来，指着我爷的鼻子大骂，你也不是什么好种！你要是不肯改变主意，你也给老子滚！
　　 我爷被老太臭骂了一顿，也开始心灰意冷了。他冷静地思考了一夜，待天亮的时候，便悄悄地溜走了。但是第二天早上，老太得知我爷爷也出走的消息时，气得大叫，一口血吐了出来。可我爷爷那时毅然回到了响水洞，与我奶奶见面了。那时候我奶奶看见我爷爷一脸怒容，知道此行不顺利，但还是轻声地问道，他老人家同意我们回去了？爷爷摇了摇头。奶奶就绝望了，她的泪珠就一颗颗掉落下来，于是喃喃地说，那往后可怎么办？爷爷却坚定地说，找张先生去！
　　 我奶奶之所以能够成为我奶奶，就是因为他们有了这段单独相处的日子。那是一段风和日丽的日子，奶奶已经恢复了最初的美丽，爷爷已经乐不思蜀，沉浸在美好的期待之中。那天清晨，山腰的雾气刚刚散去，响水洞泉击石生的水汽又生了起来。水轮车推拉着枫香木依旧吱吱有声，炊烟也袅袅地升高了。奶奶跟爷爷又轻轻地吟着《涉水谣》。奶奶这时推开窗子，歌声就悠然地飘了出去。爷爷就坐在奶奶的身边，心里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张先生才能到来。这时候奶奶转过了身子，用手按着爷爷的头部，然后轻轻地揉起爷爷的头发。爷爷抬起头来，猛望见奶奶脸上挂着忧伤的泪珠，就握住了奶奶的纤手。这时，爷爷看见了奶奶有些红肿的眼眶，他便想象着奶奶出嫁时的情景：在戴花之前，里手而贤德的妇女给奶奶开脸，然后将她的长发挽成巴巴髻，然后在那髻心缠上一根红头绳，然后再插上银簪、莲蓬，再戴上青丝帕、牙签、手圈和耳环……让人倍生爱怜。但爷爷先前还从未这么仔细地注视过奶奶，这么正眼地看过奶奶，这时候，爷爷就被奶奶忧伤的美丽震慑了（这本应该是我大爷这么久久注视的，现在却是我爷爷这么久久地注视了）。爷爷就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不知是太委屈，还是太缠绵了，一切复杂的情感都交织在一起……爷爷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忽地抱住了奶奶，叫了一声：酉湘！泪水就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了。于是，奶奶润滑的身子蛇一般地蜷曲起来，双手就勾住了爷爷的脖子，将嘴唇贴了上去。清纯，你要想开些啊！奶奶在吮吸的时候，不时地安慰着爷爷。爷爷则埋着头，像断了奶的婴儿见了娘奶似的拼命吮吸起来……一阵，爷爷推开了奶奶，说，大嫂，我……我不该！
　　 多年以后，奶奶望着“倒开门”客栈曾经立着的地方，依旧在搜寻那美好的记忆。奶奶的眼前仿佛就飘来了我爷爷，那失去的景物就生动起来，明晰起来，那遥远的声音就回荡在我的耳鼓。奶奶于是镇静下来，喃喃地问我爷爷，你哥还会要我吗？爷爷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奶奶说，你不要骗我了，现在你哥嫌弃我，你爹娘嫌弃我，连你也嫌弃我了！奶奶伤心地说着，泪水又涌出来了。爷爷没有做声。可奶奶望着他茫然无奈的眼神，又说，那你当初又何必救我啊？我那时死了也就干净了！爷爷就抬起头来，说，你这是哪里话啊，你跟我大哥的婚约还未解除，要娶，我也要明媒正娶！奶奶就冷笑道，哼，明媒正娶？你哥不是明媒正娶吗？可我遭劫了，他在哪儿？爷爷就腾地站了起来，指着河岸边说，为了你，我和大哥只差送了命，还赔上了二十多条人命啦，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奶奶感到痛心疾首，泪水再一次涌出来了。她说，可是，现在，我是无家可归了！我见了你，就认定你是个可靠的人，人好，心也好……可我已经被糟蹋成这个样子了，大不了再从这里跳进潭去！爷爷就转过身来，说，大嫂，我绝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现在，我们还不到时候，等我见了我哥，我跟他明说。奶奶就扑进爷爷的怀里，嚎啕起来。于是她踮起脚尖又狂吻着爷爷，然后就酥软在爷爷怀里。爷爷说，明天，我就找张先生去！
　　 第二天早上，爷爷还沉浸在甜美的睡梦中的时候，就听见《涉水谣》隐隐约约地传来了。爷爷就忽地爬了起来，打开窗子，只见一位身着长衫戴着眼镜的中年汉子，款步走上桥头。几乎同时，奶奶的窗子也打开了。张先生一上楼，我爷爷就扑了过去。张先生就笑着说，你不是说，要回去好好读书种田么？爷爷说，我以前想得太天真了！张先生说，那我们明天就离开这里，到苏区去！
　　 那个夜晚，是爷爷和奶奶最依依不舍的一个夜晚。油灯亮了通宵，将整个房间映得如同洞房，就像洞房花烛，气氛暖融融的，但奶奶还是感觉到了什么，于是用针挑了挑桐油灯芯，房间顿时就听见了哧哧的声响，就像告别的声音。奶奶的泪珠就在灯花上噼叭有声，爷爷就走过来扶住奶奶，说，我要走了。奶奶说，我知道。爷爷说，我会回来的。奶奶说，我知道。爷爷就问，是谁告诉你的？奶奶说，是这盏油灯。爷爷就把奶奶抱得更紧了，他望着油灯和静静燃烧的火苗，喃喃地说，你要等我，我会回来的！我会回来的！天麻麻亮的时候，爷爷和张先生就走了。
　　 河面上又升起了淡淡的歌谣。
　　
　　 我想要是大爷不再遇见奶奶，要是遇见奶奶不再燃起爱欲之火，也许大爷跟我爷爷就不会兄弟反目了。但命运偏偏鬼使神差的使这两个痛苦的灵魂相遇了。要是那场相遇不带有任何色彩，就那么平平静静的话，也许奶奶会跟大爷走的，可偏偏大爷再一次对奶奶有了伤害。
　　 事情是从贾青奇烧响水洞引起的。那时候贾青奇见我奶奶这个最后的人质被劫走后，非常气愤，扬言说非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响水洞就这样遭殃了。
　　 这场灾难自然是因为奶奶引起的。所以，奶奶一生中最感内疚的就是这件事。那天我站在唯一尚存的凉亭桥上，依稀看见了那天拂晓的大火，那场大火是枪弹引发的。当时贾青奇的部下近百人已将响水洞团团围住，几挺机枪严密封锁了道路。但按照乡规族约，强盗要留三十里寨子，本地人是不打本地人的，所以他们的枪只管往天上打，因而攻了一次又一次，还是寸步不前。见攻了一天未攻下来，贾青奇就火了，就亲率百余人枪增援了。土匪们就再不敢装神弄鬼了，就只得认真打了。可是由于双方的力量太悬殊，寡不敌众，祠堂里的人只得集中火力拼命突围……祠堂就被攻破了，土匪们就丧心病狂地杀了进来，将啼哭不止的两个婴儿抛入空中，让白闪闪的刺刀接住，然后往墙上一摔，顿时脑浆迸裂，血肉横飞……黄昏时候，闻讯赶来的县保安团跟土匪接上了火，贾青奇怕受两头夹攻，就将掳去的老人、妇女、儿童十多人压后，逃到老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