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老色鬼！
　　 看着格桑被大厨追得落荒的样子，退伍兵幸灾乐祸的喊：“皮痒痒了，给我狠狠的收拾她！”
　　 格桑挣扎着说：“哨（骚）兵！你瞎起哄！”
　　 退伍兵眼一瞪说：“小样儿！你现在过来！”
　　 其实退伍兵和大厨对待格桑只是示威并不是真打，若是真打，那格桑可是受不了他那八年老兵的铁拳。而格桑就喜欢这么疯狂的玩下去，她一边快乐的逃着一边快乐的喊道：“我下次不敢惹你了，我是逗你玩呢！”
　　 有一次这热闹的场面被后勤领导撞见了，领导的突然出现，等大家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谁知道平时不苟言笑的处长，见此情景也不由得展颜一笑，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扭头就走了。
　　 处长居然没有发火，真是叫人虚惊一场。
　　 餐厅的活儿虽然很累，却是人们忘忧的日子了。那个喜怒从不喜形于色的师父，甚至觉得自己以前学到的知识在这里都没有用。一个在生活中找不到自己位置的人，知识再多也没有用处，相反会使一个人更加颓废和失望。现在她有点明白了，要想快乐，就和这些简简单单的人们一起工作。
　　 格桑分析餐厅的每一个女子，她说师父根本不应该在职工食堂里做这样的事情，应该去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们上课；还说旺姆是标准的贤妻良母，出来在外做事，只有吃亏的份儿；说爱玩爱热闹的小卓嘎应该去城里当小姐，小姐是可以不干活。
　　 小卓嘎问格桑：“小姐是做什么的？幼儿园的老师吗？”
　　 旺姆听小卓嘎这么问，重重叹了口气，认为小卓嘎应该赶紧结婚，结了婚生一大群孩子。然后带着自己的孩子玩，孩子大了，她也玩得老了。
　　 旺姆是个有点内向的门巴族女孩，每次都出语惊人，但平时话又很少。好像心事很重的样子，再怎么逗着玩，再高兴她也不会大呼小叫，她也玩也喊，却都是很有分寸的样子，不像格桑和小卓嘎高兴时，跟两个疯子似的尖叫和狂叫。
　　
　　 二
　　
　　 有一天早上，格桑整整迟到了两个小时，来的时候是趁着管理员不在，偷偷溜进来，躲在楼上去了。但是到了一定时间她要给客人上饭菜，又不得不下来，见到师父，她怯生生地叫：“……师父！”
　　 格桑从上班到现在还没有迟到早退过，师父问她为什么迟到，她说下班以后再告细说，她首先承认自己错了。
　　 吃饭时她告诉师父迟到的原因。原来，昨晚她和朋友到朗玛厅，酒喝多了，喝多了酒就没有回家。早上是从城里走着回到这里上班的，所以迟到。看着面前脸上酒意还没有退去的格桑，师父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错了，你别生气，以后我改！格桑再次承认自己错了。
　　 师父问她回去怎么向父母解释，她说自己先到姑姑那里去，晚上再回去，妈妈早晚是要打她，她不怕妈妈打，但妈妈最近身体不好不能生气。
　　 师父知道当地的女孩，晚上出去跳舞喝酒的很多，没想格桑也醉得夜不归宿。她还把自己喝得一塌糊涂的经过给师父讲了一遍。师父担心地盯着她看，她搂住师父的脖子说：“师父，我以后决心改！”
　　 师父说：“在我眼里你可是个很有内涵的女孩，希望你以后对自己有个约束。”
　　 “我记住就是!”她保证说以后要严格约束自己。
　　 “晚上回去妈妈打你怎么办？”师父还是有点担心格桑回去挨打。
　　 格桑说如果躲不过去，只有老老实实的挨打了，没别的办法。
　　 “经常这样被打么？”
　　 她说做坏事总要挨打的。
　　 为什么又不改呢？
　　 “别人一叫，我又忍不住想去，出去了就管不住自己了——开心的时候谁能管得住自己呢？”
　　 师父试探着问格桑：“在家不快乐么？”
　　 师父的问话让格桑谈起自己的过去一些事情。
　　 她说：“怎么说呢？从哪里开始说呢？主要还是因为我妈太霸道了……”
　　 格桑说自己从小就淘气，但在班上学习成绩还是不错的。
　　 “开始，我在学校里作文也写得好，老师夸我文笔好。我有一阵子还特别喜欢写日记。但是，妈妈经常偷看我的日记，写得好的日记，妈妈看了也夸我，只要写了一篇得优的作文，妈妈就给我奖励五元钱，五元钱那时觉得很不少的。妈妈奖励的钱我几乎都买零食吃了。得到奖励当然高兴，一高兴就忘乎所以地写心情。有一次，我在日记上发泄对妈妈的不满，说她整天不好好给我和姐姐做饭吃，在外面鬼混。妈妈看到我竟然这样写她，狠狠揍了我一顿，怪我用词不当形容她鬼混。后来，学习任务越来越重，回到家里，我妈对我要求又特别严格，不做完作业不准出去玩，不准吃饭，不准睡觉，弄得心情糟糕透了，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写日记，又编不来什么美好的。我高兴的事情全都是一些贪玩的打架分输赢的事情，不想让妈妈知道，这些事情也不能写进日记，后来干脆不写日记了，省得妈妈看了再打我！在我的记忆里妈妈从没给过我好脸色，总是对我一脸厌烦的样子，好像我不是她亲生的一样。小时候她嫌弃我不听话不像女孩子；长大了以后她又怪我没有上大学，怪我找不到好工作。我要哪一天在家多呆一会，她就找事。休息日大部分时间我是在姑姑和姨妈家里。有一次，她去姨妈家看见了我，当着很多熟人的面，一边夸我姐姐，一边骂我，还说，我要是有姐姐一半的听话，她也就拜对佛祖了。当时妈妈把我骂得简直无地自容，真的！妈妈对待我的手段和心态简直有点儿变态，也不知道妈妈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在大学校为人师表？只要是妈妈在的场合我都不去，我并不是怕她，是不想看见她。正是妈妈这么独断的家庭管教，让我起了叛逆之心，自然要与她对着干，她说东我往西，她说天我偏说地。当着她的面我暂时不敢，在外面别人不敢做的我都做。——我豁出去了，反正已经这样被妈妈讨厌了，家里有妈妈在，我回家感觉像回地狱，见了妈妈像看见了魔鬼一样，我简直就绝望。急了，又不知道还能去哪里，只好去酒吧喝酒了。酒吧里挺好的，大家都是好朋友，快快乐乐的，好得很呢！”
　　 格桑谈起家里最多的是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显得很委屈。她说，如果不是妈妈总与她过不去，家里还是很自由的，爸爸没有打过她，姐姐经常护着她。说起姐姐，格桑说姐姐在学校是三好学生，在家里对妈妈惟命是从。姐姐很顺利的考上了大学，很顺利地参加了工作，又很顺利地找了个很帅的丈夫结了婚。不过像姐姐这样的乖孩子只适合这么一帆风顺的把生活进行下去。姐姐的身体不好，瘦得一阵微风都能刮跑了一般。在外面谁要欺负她，她只会哭。已经上初中了，有一次姐姐自己在城里买了一个书包，回家才发现那个书包是破的，她不敢去换书包，就坐在家里看着破书包哭，她回来了见姐姐在哭，问清楚了姐姐掉泪的原因，二话没说拿了书包，拉着姐姐一起去找那个卖书包的。开始那个商店的老板不承认是他卖出的东西，格桑大声质问：“还想不想在这里混了？是不是叫人把你的店子砸了你才肯承认？”那老板一看格桑一副要闹事的样子，知道吓唬不住了，只好换了一个好的书包。姐姐站在门口看着格桑在里面吵闹，吓得不敢进去。格桑说这都是上小学的事情了。那时候姐姐刚上初中，姐姐虽然很懂事。但是姐姐太胆小，什么都害怕。
　　 格桑说自己这一辈子最怕读书最怕面对老师，怕面对妈妈，妈妈总是像要求姐姐那样要求她。
　　 她那里能和姐姐比。所以妈妈就认为她是魔鬼转世的。
　　 “在母亲眼里我就是那不可救药的恶魔。我这么一个大好青年在妈妈眼里成了魔鬼，是不是太打击人了？”
　　 小时候的她天不怕地不怕，只要睁开眼，就要做些大人不能容忍的事情。她还和两个男孩子打过架，还用刀子把一个男孩差点捅死。上学时还经常丢自行车，初二的时候，一学期丢了两辆自行车，妈妈终于对她失去了信心，不再买自行车给她。从家到学校有四五里的路程，上学迟到又成了家常便饭，学习成绩更加不好了，结果是学校就把她开除了。就这样她终于从学校里解放出来。
　　 “你怎么会丢那么多的自行车，学校停放那么多的自行车怎么就只丢她的车子呢？”
　　 她说自行车都是上学路上或放学路上丢的。上学去的时候遇见关系好的同学，就把自行车放在路边上，去趴在路旁的草地上边晒太阳边玩，不注意车子就被偷了。再不就是放学路上和别人打架，最惨的一次自己被三个小孩打了一顿，打她的小孩走了，看热闹的人也走了，她才从地上爬起来，这时，自行车也丢了。丢了自行车又是那么狼狈的回到家，当然又少不了被妈妈打一顿。
　　 听了格桑说自己丢自行车的经过，师父说：“你怎么不把你自己丢了才省心呢！”
　　 她嘿嘿笑了好大一阵儿，她一看就是坏孩子，没有人会偷她。过分乖的孩子一不小心就会走失了自己，反而是格桑这样如此不好管束的孩子却怎么也丢不了。虽然那个家没有快乐，该回家的时候她还是要回家。
　　 两个有文化修养的大人竟然培养出这样一个叛逆性格的女孩子，也正是她妈妈伤心的原因了。
　　 这个叫格桑的女孩子，与职工食堂这几个外地来的打工者，几乎是没有一点隔阂，特别能合得来。在这里，其他当地的员工，与内地员工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们谈论某个内地人的缺点，嘲笑一个内地人或是贬低一个站在面前的内地人的时候，他们都用听不懂的当地方言大声的谈论。比如说副管理员在后勤领导面前怎么告其他人的状，但他表面上还这么有说有笑；比如说外面那个五十岁的保洁员今天又描眉了，或是退伍兵牙齿上沾了片菜叶子等等，还有退伍兵的口臭问题。这些都是格桑告诉师父的。有一天他们竟然谈论师父走路的时候屁股左一摆右一摆的风骚极了。
　　 “师父，他们在说你呢！我就不明白，你对他们那么的尊敬，他们怎么好意思连你也要嘲笑？”
　　 师父告诉格桑，自己不会在意的。
　　 “为什么？”
　　 因为我听不懂啊。师父说。
　　 她有些生气：“算我白说！”
　　 师父拉着她的手道：“你没有白说。”
　　 师父告诉她，如果所有的人都像她这样斤斤计较，那这世间还有没有安生的时刻了。
　　 其实师父心里还有一个顾虑，格桑正是管理员介绍过来上班的，就说还是住在一个小区里的，管理员还是格桑的爸爸的老部下。
　　 站在师父的立场看，至少管理员是个有点正义感的人。而且他还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今天哪个情绪反常了，他会很耐心地来开导你。罗布还有着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餐厅里的潲水是要卖给外面养猪场的，管理员却坚持把潲水给了学校的清洁工老卓玛。他说老卓玛在学校做临时工已经二十多年了，怎么也应该帮助老卓玛，老卓玛的生活很不容易的。
　　 另一方面，管理员也很会来事，既让领导找不到什么毛病，也给身边人了方便。你若是在他跟前有个小动作，不严重，他便装作没看见；严重了，他会给你严厉的警告。从这方面可以看出他左右逢源的能力确实无人可比。不像次仁，次仁是个老顽童级的人物，哪怕是领导来了，他也是嘻嘻哈哈没个正性，貌似是一个什么事情也不管的闲人。配菜工作认认真真的做好，便不再关心其它事情了。
　　
　　 有一天，格桑和大厨他们又在打闹追逐，那情景还是像往常一样热闹。管理员看一眼正在快乐尖叫的格桑，他摇摇头对师父说：“这个孩子什么事都不懂，她的爸爸妈妈根本管不了她。听说她妈妈快不行了，昨天晚上，她家邻居听见她妈妈喊了一晚上‘格桑’——她妈妈纯粹是让她给气死的！
　　 听了他这话，师父忍不住向格桑望去，看见她还是那么快乐。也许是罗布危言耸听？如果真是他说得那样，格桑今天是不会来上班的。
　　 下午临下班走，格桑来到师父的房子里。
　　 “师父，我不干了，我要请两个月的假。”
　　 请假干什么？你才上班三个月，现在要请两个月的假，什么情况？
　　 “我妈妈真的不要我了！”
　　 师父这才注意打量格桑。格桑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两行泪水顺着下巴落下来。
　　 师父忽然想起中午时罗布说的话。
　　 是妈妈的事情？
　　 她点点头。
　　 那你早上怎么还来上班？
　　 “我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又……不在家。妈妈真的真的……”
　　 格桑还没有说完这句话，就大声哭起来。
　　 师父把她搂在怀里，什么责备的话也没有再说。不管妈妈怎么样打她骂她，妈妈还是活着好啊！
　　 格桑说自己也想不通，爸爸说妈妈这两天看上去好多了，还吃点东西了，上一礼拜天还带着我和姐姐去吃的火锅。还说，过两天她要带我去拉萨玩呢。
　　 按照当地风俗，格桑要在家里给妈妈守七七四十九天的孝。她所以要请假两个月。听说本地的丧葬风俗是，从出殡之日起，条件好的人家，要请僧人在家里念超度亡灵的经，要做法事。七七四十九天以后亡灵才能彻底摆脱生前的羁绊，找到天堂极乐的路，这期间，所有的亲人都不要出远门，免得漂浮的灵魂看见不忍离去。
　　 职工食堂的几个临时工，在格桑的妈妈去世的第三天去到她家，格桑的爸爸和她的姨妈在门口迎接了他们。然后又有人带他们到了灵堂，他们把各自带来的哈达盖在亡人的遗体上。让师父惊讶的是，格桑和她的姐姐都不在家，而且灵堂里只有僧人在念经，一个老僧人在敲一面鼓，那鼓声咚咚的响，念经的声音也紧急地，像是追赶着什么，急迫的声音在死者的周围笼罩。这里没有哭声，只有念经声和鼓声。我们从灵堂里出来，来到接待客人的屋子里，屋子一色藏式摆设，首先给人丰衣足食的印象。格桑的那位丰姿绰约的姨妈给我们倒上酥油茶，然后再恭敬地，一杯一杯递到我们手里。格桑的姨妈是在学校图书馆工作的，见了几次，所以认识。这时候，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皮肤那么白皙，手里提着一袋祭奠的物品。这女人进来就拉住格桑爸爸的手，伤心地一个劲掉眼泪。格桑爸爸的脸有些浮肿，神情有些木然，但没有眼泪，只是无声的摇着那个掉泪女人的手。那个女人哽咽着说：“都不相信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