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要上学去，格桑叫她先去给她弄点吃的。她很听话的跑到楼下给格桑拿上来一袋子旺旺雪饼和一杯子酥油茶，然后给她说：姐姐我上学去了。
　　 望着妹妹背着书包出门的样子，好像压根家没有人死似的。格桑把酥油茶喝了，吃了两块雪饼，胃里还是很难受，躺下就睡着了。她是被一阵鼓声吵醒的。什么声音啊？哪里来的鼓声？等到清醒过来，她才知道是念经超度的喇嘛请来了，已经开始给妈妈撞鼓念经了。她这才又想起来妈妈死了。一看时间，她竟然睡到了中午十点多了。她记着自己躺下时没有盖被子的，但是醒来看见自己是盖着被子的。她不知道谁给盖上的被子。可能是姑姑？她还是要下楼去的，到了楼下厨房，她看见了爸爸和爸爸身边默默哭泣掉泪的姐姐。姐姐看见她了，站起来抓住她的胳膊，张着嘴大声哭了起来：妈妈不要我们了，妈妈这回真的不要我们了！
　　 在姐姐的痛哭声中格桑一下子不知所措了，心里突然很空虚，脑子里也混乱得不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她从来没有这么恍惚过；她看见爸爸也是泪流满面。格桑有点儿失魂落魄起来，任凭姐姐摇晃和哭泣。后来姨妈进来了，姐姐突然要往外冲，姨妈赶紧拦住她，她在姨妈的怀里挣扎着，已经怀孕八个月的她就像是个畸形的物体。格桑突然也想掉泪了，但是她习惯性地忍住。后来她又听说，自己和姐姐都不能接近妈妈的灵堂。下午，她抽个机会跑了出来，决定去跟师父说一声家里有事要请假了。她觉得请假只是自己的接借口，只是觉得家里的气氛有点压抑，压抑得心里要爆炸了一般。
　　 见到师父，面对她的慈祥，就这样，格桑忍不住哭了。过后她觉得自己并不是因为妈妈才失声痛哭的。
　　 妈妈去世的第一个晚上，夜深了，喇嘛的鼓声也停了，好像一切都停止下来，感觉这一夜特别地静，静得叫格桑心里七上八下的，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而妹妹睡在身边的呼吸声就像一只疲惫的小狗。她悄悄地起床，穿上睡衣，开门在楼上站了一会，然后下楼，轻轻地进了燃烧着很多酥油灯的客厅，挂起来的哈达吧妈妈围在了中间，趁着几个喇嘛在打瞌睡，她弯腰从哈达下面钻过去，这才看见躺在那里的妈妈了，妈妈的身上盖满哈达，睡着了似的。格桑就这样站在躺在灵床上的妈妈面前。这时候，她希望妈妈突然坐起来，然后大声的训斥她，然后再躺下死去。她觉得自己少挨了妈妈一顿训，在妈妈死的时候，自己却在酒吧里一醉方休。如果在平时，她回来一定会挨打和被责骂。
　　 但是妈妈并没有忽然坐起来。格桑俯下身摸摸她的手，她的手是冰凉的，凉的像石头，没有肉感，硬邦邦的。——就是这双手不知道拿着棍棒打了格桑多少回，长这么大，她都不知道被这双手掂起脸上和身上的皮肉拧了多少次，记得有一次她胳膊上的青紫印子好多天才消失。她又伸手摸了摸妈妈的脸，这张脸对她来说就像凶神恶煞，她不得不惧怕，她只要看见这张脸浑身就想打哆嗦。在妈妈活着的时候，她从来没想到过要亲近这张脸。但是这是她的妈妈！
　　 妈妈的肉体送往天葬台那天，格桑没有出门送行。因为活佛算出她的属相与妈妈相克，甚至影响了妈妈去往的极乐天堂的路。姐姐也没有给妈妈送行，姐姐快要生孩子了，孕妇是不允许给自己的亲人亡灵送葬的。
　　 妈妈最爱的女儿和最不爱的女儿都没有去给她送葬。不是她们不去，是丧葬习俗中的忌讳。
　　 格桑这么想：其实师父说的话是有道理的。每一个做母亲的都爱自己的孩子的，只不过爱的方式不一样罢了。
　　
　　 二
　　
　　 大厨那样的男人们把格桑列为丑女一类。特别那些两眼色迷迷的四川男人们，他们在家乡看惯了肤色如雪的家乡妹子，突然到西藏看见这么多皮肤黑黝黝的健壮的妹妹，他们就适应不了自己的眼珠了。要是有人对他们说：把这个可爱的妹妹带回家做老婆吧。有些可恶的内地男人竟然这么说：老子又没得风湿！找黑婆娘做啥子！叫“黑婆娘”，意思是又丑又难看的女人。
　　 然而，在格桑眼里，她们当地女孩身材健美均匀，眉目分明，一点都不逊色那些内地的女孩子们。当地女孩子最让人赞叹的是那一头又长又多的秀发，有的女孩的头发竟然长至腿肚子。说老实话，格桑却是一个不喜欢留长头发的女孩，因为她觉得自己留长头发特别难看。她记得初中时的女体育老师一头短发可好看了，到现在她还没忘记体育老师的样子。她现在的年龄正是体育老师短头发的年龄，为了模仿体育老师，突然有一天，格桑把自己的头发也剪成短发。短发女孩在当地女孩中是很少见的，还有她一贯胖胖的身材。同学们一看见她就叫：“大妈”。回到家里，妈妈还把她臭骂了一顿。
　　 格桑知道，当地的长头发女孩子具有无以伦比的独特魅力。她也知道并不是什么都要模仿。对于他人来说是好的，对于自己来说未必就是好的，一定不要去追赶什么潮流。但是她那时哪里知道这些道理呢，只是喜欢体育老师的短发，然后就把头发剪短了。剪短了的头发后悔也不能再接上去啊！只有等着头发自己长了。
　　 无论四川男人怎么不把格桑这样的女孩子放在眼里，但她却对这些外地来的男人情有独钟。只要踏实善良的男人，在她眼里都是帅哥。比起那些民族观念很强的人来，她算是民族团结的楷模了。听说有些当地男人找情人必须要找外地来的女人，找老婆却一定要找会打酥油茶的当地女人才行。而有些当地女人宁愿独身也不找外地男人下嫁。再好的外地男人，有了钱或者是碰见了风骚的家乡来的女子，说不定那一天屁股一拍扔下黑媳妇就走人了。格桑不这样认为，她有个姑父是个本地男人，为了贪图享乐，还不是抛弃姑妈和孩子不回家不负责任！哪里都有好人坏人的。格桑还认为外地男人有几大优点：第一，走的地方多，见多识广；第二，这些男人心里永远装着家里的老婆孩子；第三，外地男人身怀绝技的特别多，几乎都怀有一技之长。
　　 开放了的西藏这些年外地人越来越多了，这就给格桑创造了得天独厚的条件，她每谈一个男朋友，都是希望这些男人把她带出西藏，去哪里都行。因为在家乡，她觉得自己是个很失败的人了。一个失败之人，不远走他乡怎么坚定活下去的信心呢，你说是不是？
　　 不断地换男朋友，这也许与格桑的爱情观有关系。如果哪个男孩子请她吃饭喝茶，而先前的男友已经一星期没给她打电话，她心里就认为自己有理由再认识一个新的朋友。有男孩子买的生日礼物比别的男孩的贵重，她就认为这个男孩钟情于自己，于是日思夜想心里只有这个男孩子了。如果是好长时间没有男孩请她客，这时，若身边有个男人给她一个巧克力或是泡泡糖，她也会倒向这男人的怀抱中。格桑毫不掩饰的爱情观，让人们看着她像看着一个异类。有人说她这是“泡泡糖”爱情。
　　 “她真是太缺少爱了！”大厨感叹。
　　 师父却认为格桑对爱情永远是充满希望。
　　 理解万岁！格桑搂着师父的脖子差点掉泪。
　　 妈妈烦她，妈妈嫌弃她不听话，但她是妈妈生的，妈妈没办法不承认她这个女儿。一个人一生只有一个妈妈，妈妈是不能与别人交换，也不能不要妈妈。但是男朋友是可以挑选的，不爱了，爱情结束了，可以走开。格桑就是这么想的！
　　 格桑的爱情每次都是那么投入，没有爱情的日子里又是那种可怜的样子，一个大姑娘的身边怎么可能没有男朋友呢！惹得身边的朋友们差点想到大街强抢回来一个男人，好安慰格桑这颗空虚的心。但她们又不知道抢哪个好。那么多的男人，哪个又是不会抛弃格桑的男人呢？
　　 冬天的时候，拉姆把表哥介绍给了格桑。听说已经做巡警八年了。见了一次面然后开始交往，不用说格桑还是十分投入。拉姆却因为这件事和丈夫吵架了，还差点打起来。为什么呢？丈夫埋怨她不该把格桑介绍给自己的亲戚。为什么不能把格桑介绍给自己的亲戚呢？拉姆神秘地把一个自己知道的秘密说给身边的人：格桑生理有问题！
　　 人们惊讶极了，更吃惊的还是格桑师父。因为她清楚拉姆有搬弄是非的毛病。可是师父还是想不通：格桑是你的好朋友啊？！即便这是真的，你也不应该背后说她啊！
　　 师父明确说自己不相信拉姆说的话，拉姆却说了解格桑的人都知道这事，特别是和格桑谈恋爱的那些男人，他们就是因为这些才与格桑分手的。
　　 师父问拉姆：“你明知道格桑这样，为什么还要给你表哥介绍呢？”
　　 拉姆说他表哥年纪老大不小了，人又有个爱喝酒的毛病。工作又是临时的。自身的条件能有个女人跟他过日子就不错了。主要是格桑的爸爸曾经许诺过：格桑将来结婚，他要把家里的那所院子作为陪嫁。
　　 师父因为爱护格桑，一直怀疑拉姆说的话，如果是，那格桑一切过分的举动都能让人谅解了。唉！那傻丫头！
　　 但是师父又不敢问格桑，每次格桑去看望师父的时候，在她身边还是像女儿一样撒娇，还是那么样提个包女人味十足的样子，包里装着护肤品、打火机和香烟、手纸，女孩家该有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看，格桑又在那里和大厨他们打情骂俏了。这时，师父忽然才感觉格桑每天的尖叫、追逐打闹都是在发泄内心的一种痛苦，都是可以原谅的。原来格桑的内心是压抑地，所以她狂躁，在她疯癫的背后，她究竟还有多少别人不知道的烦恼呢？
　　 师父开始用怜爱的目光观察格桑的一举一动。
　　 师父小心问格桑，那个康巴汉子，那个协警长得怎么样？他对你真好吗？
　　 格桑告诉师父康巴协警长得有点像退伍兵，只是没有退伍兵个头高。在大家眼中的退伍兵除了个头占优势，外在形象给人感觉很猥琐，这等于说协警长得一点也不怎么样。
　　 不过，格桑已经跟他交往这么多天了，他已经把格桑迷惑，来不及了。
　　 格桑并不知道师父已经知道了她的一切。但是她还是敏感地觉得，师父已经从其他人那里听说一些。一个人的缺陷怎么也隐藏不住，即便是你有衣服包裹着，只要你和常人不一样纸怎么也保不住火的，格桑的缺陷就是一团保不住的火。
　　 格桑每天和那个协警打电话，一打就是一个多小时，活儿也忘记了去做，语言之中那样充满关怀、体贴，甚至到无微不至的地步了。
　　 “晚上冷，值夜班多穿件衣服，”格桑对着手机说。
　　 “少喝点酒！骑摩托小心点！”
　　 大厨说，听着格桑的口气跟没见过男人似的，犯贱！
　　 师父开始担心格桑和拉姆的表哥的事情没有好结局。总是时不时打电话关心她最近怎么样了。
　　 格桑每次都告诉师父自己很好。
　　 好了就好。师父总是这样说。好像格桑的身上绑了一个随时就要爆炸的定时炸弹，让她担心不已。
　　 后来格桑借口说职工食堂工资太低，就辞职不干，到外面加油站打工去了。加油站就在城东的公路边上呢！大家都知道格桑是为了那个交警才离开职工食堂的。因为在学校职工食堂和那个交警见面不方便。
　　 这一次格桑一走就很少来学校，后来听说师父有段时间身体不好。因为离得太远，她抽不出时间回去看望师父，连个电话也不给师父打。
　　 已经进入腊月，学校已经放了寒假。
　　 快过年了，往年的寒假格桑是要陪师父去寺庙里拜佛和去转神山，今年她在外上班还谈了男朋友。师父只好在家一个人看看书或写写毛笔字，画画山水画。无聊时只好独自在空荡的校园里散步，她不是一个热闹之人，连城里她也很少去。春节晚上格桑还在加油站值班，正月初三才能休息。她只好给师父发了短消息：新年快乐！祝你老身体健康，扎西德勒！然后师父回复说：回来记着来看我。
　　 格桑说：一定回去看望老妈！
　　
　　 三
　　
　　 初三这天，格桑并没有去看望师父，也没有回家。爸爸和姐姐不放心她都给她打电话。不是格桑不想回家过春节，实在是没有人来替换她。过了有五六天，格桑就出事了。怎么说呢！把那一晚上她给师父发的信息看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信息是这样的，当时师父说自己已经睡了，信息内容她早上起来才看见：师父，我不想活了！我要死了！救救我！
　　 这不是格桑开的玩笑，是她真的出事了！
　　 师父第二天天亮看见这个信息急忙给格桑打电话过来。
　　 “师父！”格桑在电话这边叫。
　　 听见格桑的声音，师父才松了口气。师父告诉格桑昨晚头痛睡得早，没看见发信息过来。到底怎么了？
　　 格桑哭起来，就是哭，一个劲的哭。哭了好长时间，才说：“师父，我明天休息，明天回去告诉你。”
　　 格桑从来还没有说话如此含糊。
　　 师父说好吧好吧，有什么事给师父说，师父会理解你的。
　　 格桑在这边挂了电话。因为她快要忍不住再次哭出声来了。
　　 格桑一再邀请师父去加油站，说那里的风景有多美，够她留恋几天了。因为没有空余的时间，主要还是因为路太远师父没有去。那个加油站远离城区，在新建的二桥旁边，又偏僻又荒凉，整天只能看见车辆或是来给车加油的司机，来给车加油的司机们都喜欢动手动脚，在格桑身上乱摸。去那个荒凉的加油站全是为了那个康巴汉子，康巴汉子是那个路段的交通巡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