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爸爸叹口气没说什么又摇摇那个女人的手。
　　 为什么这个时候不见格桑和她姐姐为母亲守灵呢？
　　 后来才知道，格桑的属相与妈妈相克，姐姐怀了孕已是快要生产的人了，她们都不能给妈妈守灵。
　　 从格桑家里回来，师父的心情没来由地格外沉重。
　　 听说格桑的妈妈是第四天凌晨四点被灵车拉去天葬台进行天葬的。
　　 格桑开始在家里为母亲守孝。
　　
　　
　　 三
　　
　　 重阳节到了。
　　 重阳节一大早，格桑就给师父打电话，“师父——！”
　　 “今天怎么想起我了？”
　　 “师父，快恭喜我！生了！”
　　 师父没听明白，问她什么生了？她吗？她生了什么？
　　 格桑这才说明白是姐姐昨天晚上生了个男孩。
　　 “我还以为是你生了呢！”
　　 她在电话那边笑个不停，说姐姐的儿子就是她的儿子。旺姆在我身旁抢过手机对格桑喊道：“有本事自己生个孩子，干吗和姐姐抢儿子？”
　　 格桑不知说了什么话，旺姆呸了她一下然后把电话挂了。
　　 师父想，格桑这下子在家可是有事做了，不会天天打电话说自己在家着急了。
　　 不上班，格桑有时也来职工食堂看我们，离开了，大家才觉得这个空间少了她同时也少了很多欢笑和热闹。
　　 两个月的守孝期结束，格桑又按时来职工食堂上班。虽然刚刚失去母亲，但她脸上却没有失去亲人的哀伤，相反有一种喜悦，也许是姐姐的孩子给她带来的新鲜和快乐吧。这一时期，小卓嘎已经离开职工食堂回拉萨了。
　　 职工食堂新来了一个打杂的昌都女子，还是格桑过去的朋友，叫拉姆。拉姆今年二十八岁。格桑看见拉姆可高兴了，开口就叫：“老妈！”
　　 拉姆说：“乖女儿！”
　　 一个年轻的妈，一个这么大的女儿，格桑和拉姆的嬉笑怒骂，为食堂一下子增添了不少乐趣。我问格桑为什么称呼拉姆。格桑说平时在外面，拉姆经常照顾她，特别是她们一块儿去酒吧，有拉姆在其他人就不敢欺负她，拉姆很会来事也很会说话。拉姆说格桑每次去酒吧都喝醉酒，喝醉了酒闹事，还吐的到处都是。
　　 拉姆的皮肤是棕色的，身材高挑而丰满，有一个三岁的小孩。这个小孩就是师父第一次遇见格桑的时候，她手牵的那个小男孩。
　　 拉姆说格桑怎么不把姐姐的小孩背在背上来上班，那样才像个养孩子的女人。格桑说不给姐姐抢了，姐姐说等再生一个小孩归她养。
　　 旺姆在边上说：最好自己生个。
　　 格桑回答旺姆说：生孩子太痛苦了，自己才不愿受那个罪，被男人玩了还要挺那么大的肚子，人也变得又老又丑。她生孩子最好今天晚上怀上明天就生下来，而且生下来就会走路，就会叫妈妈。
　　 旁边有人说生下来会叫妈妈的是小羊羔。
　　 格桑说人生下来也应该会叫妈妈才是。
　　
　　 拉姆来了以后，师父才发现，格桑跟着拉姆开始抽烟。拉姆却说自己抽烟还是跟格桑学的。格桑也承认是。
　　 那我过去怎么没有见你抽烟呢？
　　 我都是躲在厕所里偷着抽的。
　　 原来厕所里的烟灰都是你搞的？
　　 这时候她笑嘻嘻的承认说是。
　　 那你为什么还冤枉是朱大姐呢？
　　 她本来就不是好人，我不栽赃她还能栽赃谁？
　　 我晕！
　　 只要不见她和拉姆，师父就知道是躲到什么地方抽烟去了。当着管理员的面她们俩似乎不敢如此放肆，面对几个临时工她俩无所顾忌，有时下了班她俩也不回去，坐在师父房子里吞云吐雾，那抽烟的样子老练极了。拉姆的到来让师父对格桑有些担心，她跟着拉姆不好好上班了，而且到处跑。拉姆是个很精明很精明的女子，心肠虽好，只是有些散漫的坏习惯，经常迟到经常早退。看着格桑她们俩人抽烟那种投入的样子，师父在心里为格桑担忧了，心里很想去责备拉姆，希望她今后不要再让格桑和她鬼混。有很多这样的机会，总是在机会到来之前没了责备拉姆的心情。
　　 不管别人怎么说格桑，师父还是对她充满希望。她可以不是个大有作为的人，但她是一个有正义感的真诚的人。
　　 随着拉姆的到来，格桑也很少来缠师父了，似乎对她过去所喜欢的东西不再喜欢。有时候师父想跟她谈谈心，也找不见她。上班时间人多又没办法说她。
　　 有一天，格桑提前上班，跑到师父房子里，搂着师父的脖子说自己和姐姐打架了。师父吃了一惊问为什么。原来，现在家里的保姆家里有事情走了，姐姐又是一个勤快的人，又整洁，每天都要把家里每个房间认真收拾一番。姐姐打扫她的屋子，在房间的垃圾桶里发现有烟蒂。中午回去，爸爸不在家，姐姐就质问格桑是不是又偷着抽烟了。她就是不承认。姐姐气得吼她：“你再嘴硬！”
　　 她还是不承认。姐姐就拿出烟蒂让她看。她狡辩说或许是姐姐自己抽的也说不定。
　　 “你气死我了！”姐姐气得拿起菜刀吓唬她。她把脖子一伸说：“你用不着这么生气，要杀就给个痛快！”
　　 这时格桑看见姐姐快要哭了。
　　 爸爸回来了，进门就看见姐妹俩火药味的架势，问她们怎么回事？做姐姐的说：“我口渴得厉害，想让她给我削根黄瓜，她就是懒得不想去，还跟我厉害的不行。”说完又对格桑吆喝，“快点去！听见没有？”
　　 格桑赶紧去削黄瓜。爸爸看了格桑一眼没说什么上楼去了。
　　 姐姐低声对她说：“这事没完，晚上我再找你算账！”
　　 她一边削着黄瓜一边回敬道：“谁怕谁！”
　　 自从姐夫回阿里以后，晚上她一直陪伴姐姐，早上她去自己房间换衣服忍不住从手提包里拿出纸烟偷着抽了一支烟，谁知道就让姐姐发现。
　　 师父听她讲到这里插嘴提醒说，姐姐刚生过孩子，千万别惹她生气，要是气病了姐姐，你会后悔的。姐姐平时那么爱你，要什么就给你什么。
　　 “她就是没把姐夫让给我，我可是喜欢那个男人！”格桑这样说完后坏坏地笑。
　　 师父说：“我要是你亲妈，也被你气死了！”
　　 她继续笑，说：“说着玩呢！我怎么会和姐姐抢男人。”
　　 然后她又给师父讲和姐姐半夜打架的事。晚上姐姐已经把中午的事给忘了。刚睡着，小孩就哭起来。像是尿湿了，她和姐姐都起床过来看小孩，尿布是干的，没尿。只好给他喂些奶。吃了奶小孩一会就睡着了。她和姐姐这才躺下，刚要睡着，小孩又开始哭起来，这一回是尿了。换了一片尿布，就又睡去。不一会小孩又哭起来。这一回，姐妹俩都懒得起来了。小孩就在那里哭呀哭，她忍不住推推姐姐：“管管你的小孩，吵死人啦！”
　　 姐姐翻身压在她身上掐住她的脖子说：“怕吵你怎么不去抱他？”
　　 “她又不是我的小孩！”
　　 于是，姐妹战争就开始了。开始格桑就处下风，姐姐虽然瘦，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
　　 师父说用尿不湿晚上就不用起来换尿布了，
　　 格桑说：“姑妈她们说刚出生的孩子必须要用尿布，等孩子大一点再用尿不湿。”
　　 师父问后来谁战胜谁了，格桑说自己基本上没有赢，项链都被姐姐扯断。事后她问姐姐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劲和自己搏斗。姐姐闭着眼说是没有了妈妈做依靠，生孩子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做什么事要像没有妈妈的孩子那样自强不息，要像生小孩一样拼了命，拼了命的事都能成功的。这一次她就是拼了命，所以这次格桑输给了姐姐。
　　 那小孩最后谁起来抱了？师父问。
　　 格桑见师父这么问笑起来。她和姐姐在床上正打得难解难分，突然发现小孩不知什么时候不哭了。
　　 他怎么不哭了？
　　 姐妹俩这才停住手，一起到婴儿床前，看见小家伙又踢腿又舞手在自个玩得高兴呢！
　　 姐姐首先笑起来，说：“以后晚上咱不抱他，他只要一哭咱俩就打架，看来他喜欢妈妈和他小姨打架！”
　　 “我才不干呢！想累死我啊？”格桑说，“这家看来我是不能呆下去了，这不是欺负人呀！”姐姐启发她：“这样减肥，不出十天你绝对能减十斤！”
　　 你以为我怕你啊？我是让着你呢！她对姐姐说。
　　 从那以后姐姐再没惹过她，但就是不允许她抽烟。她说：正是有姐姐做比较，妈妈总是认为格桑不可救药。有时候她也恨姐姐。如果不是姐姐，妈妈也不会那样对她。人各有各的活法，她一点也不羡慕姐姐。在她看来，姐姐从小就生活在约束之中，听父母的话，听老师的话。她呢，虽然学习不好，虽然经常受到妈妈的责骂，但是她是自由的。她的自由是自己斗争得来的。记得小学时候，开家长会，她被老师提名为最差的学生，要面子的妈妈气得不行，连家门都不让她进。邻居李阿姨看见了，问她在门口干什么，她撒谎说爸妈不在家，而自己又把钥匙丢了。后来，姐姐偷偷开门把她放了进去，妈妈又把她赶出来。那一晚，她实在冷得受不了，跳进老卓玛的猪圈里和那头大黑猪睡在一起。早上听见老卓玛的孩子上学去，她也跟着上学去。老卓玛的大儿子还把自己带的早点给她分着吃。到了上早操，姐姐也给她带了早点，还问她夜里跑到哪里去了，害得她和爸爸找不到她。
　　 找她了么？让姐姐和爸爸找不到自己，她心里很自豪。到底她也没告诉姐姐，自己是睡在猪圈里的。
　　 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和一头猪相依过了一夜呢？
　　 她其实也不想惹姐姐生气。姐姐怀着孩子那阵子，只要一看见干柴棒似的瘦弱的姐姐，挺着大肚子，她就有一种担忧，害怕姐姐生下孩子会死的。这样一个干巴巴的女子怎么还会孕育孩子。姐姐生了孩子不久乳汁就如喷泉一样猛，孩子吃都吃不完，她这个时候又觉得姐姐的身体里蕴含着一股神奇的力量。在家里每当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姐姐都先尽着她挑。但是只从妈妈去世以后，姐姐像变了一个人，开始对格桑管东管西的，简直就是妈妈的魂魄依附在了姐姐身上。这真让格桑无奈。
　　
　　
　　 黑夜里的加油站
　　
　　 一
　　
　　 妈妈死了。格桑尽管恨她，但是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离开自己。刚开始知道她死了的消息，就像以往听说妈妈要出差好多天那样心里感到无比轻松。但是看着姐姐悲痛的样子，望着爸爸泪流满面的样子，格桑突然感觉有一种什么东西从自己的心里被狠狠的揪了出来，然后就无影无踪了。虽然妈妈生前是那样的不待见她！
　　 当跟师父说起请假的原因的时候，格桑怎么也忍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悲伤过，即便是老师不留情面的大声训斥，即便是被妈妈赶出家门，半夜里冻得钻进猪圈里取暖，即便是与人打架打得鼻青脸肿，她也没有像妈妈死了，看见爸爸和姐姐悲痛的样子更让她这么伤心。
　　 为什么这么伤心呢？面对慈爱的师父，以往所有受过的委屈的泪水犹如小溪流汇入江河的那一刻，一下子汇聚到了妈妈病逝这件事情上了，好像妈妈在的时候，连格桑哭泣的权利也剥夺了似的。
　　 她的哭泣并不是舍不得妈妈离开。这哭泣可以说是她心里承受的压力的释放。
　　 妈妈死了，这是生她养她的妈妈。当着师父的面格桑别提多伤心了。师父很可能误认为她舍不得妈妈离开我。
　　 不是的。格桑不能说大逆不道的话了。因为妈妈的病逝，她只是已经不和妈妈记仇了。
　　 格桑最恨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妈妈，你说这世上的事情奇怪不奇怪？
　　 也许妈妈最最讨厌的人是她这个不听话的女儿。再怎么讨厌，又不是别人寄存在她这里的物品，是个活生生的人，是她自己充满希望生养大的，好坏都不可以抛弃的。
　　 对于母亲来说，现实之中格桑是她一手栽种培养起来的“苦果”了。每个人的一生里是不是都会不小心种下苦果？
　　 这些道理都是妈妈病逝以后格桑才开始思考的问题。妈妈有她这个不听话的女儿，真的很值得同情。
　　 离开师父，回到家里，家里已经来了很多帮忙的人。过去家里难得有这么热闹。妈妈不是一个喜欢家里热闹的人，不管她在外面多么疯狂，甚至是礼拜天她可以彻夜不归，只要她在家里，她希望家是个安静的地方，特别是这些年身体不好的原因，妈妈更加不爱吵吵闹闹的。
　　 回到家，看见了躺在灵床上的妈妈，格桑又不伤心了。但是刚刚在师父面前却把眼睛哭得红得跟两只红桃子似的。她躲开人群，躲进自己的小卧室，照着镜子，看见自己哭肿的眼睛，从心里叹息了一声，这叹息声是为死去的妈妈，也为她自己。等于说她终于解脱了；以后这个家里再也不会有妈妈那严厉的声音了。而这时，坐在房子里一个人的时候，她并没有感觉多么如重负释。
　　 从酒吧回来的时候，格桑直奔姑姑家里，姑姑就住在学校配电室的值班室，到了姑姑那里姑姑和她女儿都不在，替她值班的是电站的另外一个人。这人是知道格桑的，他说：“你为什么还在外面不回家？你妈妈昨晚去世了！”
　　 格桑当时这么想：“妈妈去世了？也就是说我回到家也不会挨打了？那我为什么不回家去呢！”
　　 这时候天才刚刚亮起来。刚走进小区大门，距离这么远，格桑就听见家那个方向有嘈杂声，这么早，小区里就人来人往的，家那个方向上方的空气都与过去不一样了。妈妈昨天中午还坐在餐厅里吃的饭，怎么一下子就死了呢？她的脚步突然有点踌躇，好像背后有什么力量在扯，另一方面，家的那个方向也有什么力量拽着她，她有点身不由己了。她说不清楚这一刻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里的，家门是敞开着的，有浓重的香火味道缭绕在她家的院子里和院子的上空。没有人注意到她回家来了，她能够感觉到病故了的妈妈就在客厅里。要到楼上自己的卧室，不需要进客厅，楼梯就在院子的右边。院子里的人都在走来走去忙着什么，她没有看见姑姑和妹妹（姑姑家的女儿）也没有看见姐姐和爸爸，院子里都是来帮忙的人。平时她们家的大门都是紧闭着的，只有大门上的那个小铁门是开着的，如果夜里回来晚了，到了深夜，连小铁门都是从里锁了的。没想到妈妈去世了她们家的大门终于敞开了，这敞开的家门让格桑很不习惯。到了楼上，她才看到，姑姑的女儿原来就睡在她的房子里。妹妹已经起床了，告诉格桑说自己是半夜和妈妈过来的。平时，妹妹很听格桑的话，妈妈是管不住她的，但是格桑的话她听。为什么她只听格桑的话？原因是格桑经常用妈妈教育自己的方法，来教育妹妹，所以才受到如此显著效果。家里终于有个惧怕自己还听她指使的人，所以格桑也很喜欢这个表妹。格桑另外一个姑姑家的孩子就不听她的话，有一个表妹还反抗她，还把她在外面的所作所为告诉她妈妈，结果当然是逮着机会，格桑就把那个表妹狠狠揍一顿，但这个表妹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妹妹问格桑是不是又去了酒吧，她说是。表妹看着格桑说：我舅妈死了你知不知道？格桑说也是刚刚知道，正是知道了，她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