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鬼柳湾的少年(小说)
一
鬼柳湾原先有很多鬼柳,现在总共只有两棵了,而且都有五百多岁的年轮了!
鬼柳湾是个小村子,村子外面有一条河,河不大,但也不小,有二十多米宽,七、八米那么深,村里人把它称作“江”。本来河边曾经有过一排排的鬼柳树,但在大跃进的时候全部都砍来炼钢铁了,现在还留下不少的根深蒂固的树桩立在河滩边。
河水挺深,悠长连绵,村子上游几里的地方才有一座桥,因为是蒿坪村自己集资修建的,所以鬼柳村的人有骨气,都不去走那个桥,都愿意每次掏个几角钱坐老赵的渡船过河。
渡口就在村子外不远的地方,那里有一棵六人合抱的的鬼柳,这是鬼柳湾幸存的两棵鬼柳中的其中一棵,老赵的船就系在树上,没事的时候,老赵喜欢坐在树下拉拉胡琴,琴声不能引来村里人,但是,常常引来几只狗趴在地上听。
老赵今年五十岁,年轻时也是个风流人物,走东窜西,见了不少世面,在村民中威望颇高,只可惜怀才不遇,到头来落了个清静,天天在这渡船上悠闲自得,无人过渡时这船便成了渔船,都市人来了,便见老赵头戴斗笠,独钓船头,无比安详,往往疑为隐叟,称其高人。
老赵有家,但他一般不爱回去,睡也睡在船上。晚上的时候,他喜欢坐在船头,对着静静的河水拉他的胡琴,或者点着油灯看一本唐诗宋词,颇有些古意。
看一回书后,老赵会出一会神,抽一袋烟,看着不远处那寂静漆黑的村庄,若有所思,村子里偶尔传来几声狗叫,散于荒野之中。然后,老赵便倒头大睡,直到天亮。
天还没有亮,渡口已经有人在叫老赵的名字了,老赵起来一看,田新民和他儿子田小柱站在渡口,手里提着一大包东西,老赵就问:“是新民呀,这么早要上哪儿去?”
“回学校去呢,今天开学,就走早一点,没吵着你睡觉吧!”田新民边说边就上了船。
田小柱帮他把东西全扛上船,又跳下船来说:“爹,我先回去了!你路上小心点!”
田新民点点头,说:“我不在家里的时候,多帮你娘做点活,不要偷懒。”
田小柱点点,朝村子里走去。
田新民是镇上中学的老师,也是鬼柳湾里唯一的一个吃公家饭的人,今年四十五六,前不久才提了副校长,很是春风得意。田小柱是他儿子,今年刚高中毕业,成绩太差,没考上大学,也就没心思念书了,呆在家里干活。
老赵就撑起船向对面划去,边和田新民说话,盛夏的清晨有些清冷,原野里弥漫着雾气,看着田新民的身影消失在雾气里,老赵撑着船回去,天还没有亮,村子里传来鸡叫声,老赵打了个哈欠,又想睡觉了。
田小柱在黑暗中摸索着回到村子里,两只狗尽职尽责地叫了起来,他骂了一声,向家里走去,院子里有一棵枣树,风吹树叶沙沙作响,田小柱看见自己屋里的灯还亮着,想起刚才出门时忘了关了,就过去把灯拉熄,然后向东厢房走去,路过妹妹小红的房前,才想起妹妹这几天到二姨家去了,很高兴,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东厢房是田新民夫妻俩睡觉的地方,田新民刚走,里面静悄悄的,田小柱推了推门,轻轻地叫了一声:“娘,我回来了。”
然后回头看了一下周围,天边有些发白,村子里很安静。这时里面灯亮了,脚步声响起,然后门轻轻地打开了。
田小柱钻进屋去,转身关上门,张玉梅看了儿子一眼,又走到床前,躺了下来,问:“你爹走了?”
田小柱点了点头,说:“走了,过河了。”
张玉梅关切地看了儿子一眼,说:“早上起得早,再回屋去睡一会儿吧!”
“好嘞,娘我回屋去了噢!”田小柱说着,就往西厢房走去:“哎哟,爹带的东西真多,把我的肩都扛疼了。”
二
此时天已大亮,村子里鸡飞狗跳,变得很热闹,勤劳的妇女已经开始烧火做早饭了,小村笼罩在一片炊烟之中,远处的树林里牧童牵着牛慢慢行走,几只乌鸦被牛叫声惊醒,飞出树林,投入天空。
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
“小柱他妈,起来了吗?”好像是隔壁的来凤婶。
张玉梅一边穿衣一边答应:“还没呢,是他来凤婶吧?这么早就起来了?”
“是呀,今天赶集呀,昨天不是说好了一起去吗?咋还起床呢?”来凤婶在外面讲,“等会儿就晚了,太阳一出来就毒了。”
张玉梅一边扣衣服扣子一边说:“他婶,今天我头痛呢!怕是不去了,你自己去吧,我刚吃了药想捂会汗呢!”
“病了?厉害不?要不要上卫生院去?”来凤婶在外面显得很关心。
张玉梅用手托着半边头说:“不厉害,他婶,我捂会汗就好了,你还不快去做饭吃,等会太阳就出来了。”
“那好,那你睡吧,可别搞严重了,你们家新民去学校了,你自己当心一点儿。”来凤婶在外面说着,脚步渐远。
说话间太阳已经出来了,金灿灿地照着院子里那棵枣树,几只鸡在下面觅食,一切都很安静,一如往常。
田小柱从床上爬起来,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穿好衣服趿上鞋子就往道场坎边的厕所冲去。
从厕所回来时,田小柱看到院子里静悄悄的,估计娘可能下地干活去了。往日最迟七点的时候,娘早就在他的床外面高喊着叫他起床吃饭:“柱子,太阳都晒着屁股了,还不赶紧起来吃饭啊!起来,赶紧起来!”而且喊得一声比一声高,几里路以外都能听到。
田小柱到厨房打了一盆冷水,放在屋檐下,又回身拿出牙膏挤在牙刷上,兜了一缸子水出来蹲在屋檐子上刷牙,然后胡乱洗了一把脸,就到厨房找东西吃。他估摸着娘肯定把饭留在锅里,等他起来了再吃。
当他揭开锅盖一看,锅里什么也没有。
田小柱感到很奇怪,娘这是咋的啦?咋不给我留饭了呢?
小柱无奈地摇了摇头,就关上厨房门,准备到娘的房里找点方便面什么的东西填填肚子再说。
田小柱推开娘的房门,发现娘的床上好像还有人,只是被棉被盖着,看不出是谁。
“床上是哪个啊?”田小柱轻轻地喊了一声。
床上的人掀开棉被:“小柱,侬是不是饿了啊!娘这就起来给你做饭。”
田小柱看到娘的头上汗叽叽的,脸上也很潮红,就关切地问:“娘,侬是不是病了?”
“头有点儿痛,刚才捂了一会儿汗,这会儿好些了。”娘一面说着,一面坐了起来。小柱忙从娘的床头拿了一件衣服披在娘的身上:“娘,别凉了风。”
饭后,田小柱照旧扛起角锄,准备下地干活。娘却在后面喊他:“小柱,今天别下地了,过河去给娘买点感冒药吧!”
田小柱放下锄头,从娘手上接过十块钱,回屋去换了一件衣裳,一面扣扣子一面对娘喊:“娘,我走了噢!”
“早点回来噢!”娘在后面喊。
田小柱在这段时间里经常自己生自己的气,恨自己不长进,辜负了娘对自己的期望,把考试考砸了。所以,每天就闷着头跟在娘后面下地干活,从地里回来后,也是一声不吭地回屋睡觉,直到娘喊叫吃饭时才起来。下午放下工具后,就到渡口边听老赵拉琴。
三
夕阳时分,河边一片寂静。
老赵把船系在树上,坐在树下拉着胡琴,风吹树叶沙沙作响,琴声依然哑哑,天空中几只飞鸟掠过,远处的田野里弥漫着一层薄雾,几个孩子赶着牛回家经过河边,老赵同他们开着玩笑,脸上满是快乐。
少年田小柱也是在这样一个夕阳时分回到小村里的。那天,田小柱背着一大包行李在对岸叫渡,老赵用船渡他过河,站在船头的少年迎着夕阳,目光苍茫,老赵就问他:“考试成绩出来了?考上了没?”
少年没有说话,目光依旧苍茫,老赵叹了口气,就不言语了,专心至致地划船。
两天后全村的人都知道了,村里这个最英俊的少年没有考上大学,结束了自己的学生生涯回家务农了。
这就是命!咱们村里的人就没有这样的命!村里人都这么说。
刚回村的田小柱整天沉默,除了帮娘做点农活,村里人很少看到他,每个夕阳时分,田小柱就来到渡口边,听老赵拉琴,这些天来,田小柱成了老赵的忠实听众,也是唯一的一个。拿他老婆来凤婶的话说——你拉的琴只有小柱这种怪人才会听!
每次听完老赵拉琴,天都黑了,黑夜里的渡口死一般寂静,田小柱和老赵说会话,直到来凤婶来给老赵送饭,田小柱才离开,慢慢地回家村里,饭一般都已经做好了摆在桌子上,张玉梅守在旁边等儿子吃完饭,才会去隔壁的来凤婶家看电视,村里有电视的人家依旧不多,田小柱讨厌电视,上面那些光怪陆离的大都市和多姿多彩的现代生活让他觉得无比痛苦。
小村的夏天是寂静的,也是炎热的,田小柱无法忍受这种寂静的炎热,他想整天不出门,可是又不能不出门,父亲常年住在学校里,家里的农活他要完全承担下来,否则,村里人的口水会把他淹死。
吃过午饭,太阳如火,张玉梅带着儿子上坡了。看着白白净净的儿子被烈日暴晒,张玉梅心里难过万分,可是,地里的苞谷该偎兜了,总不能让它光着兜子立在坡上吧。
坡上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苞谷,长得比人还高,在阳光下显得一片碧绿,田小柱喜欢这些庄稼,喜欢这一望无际的碧绿,劳作的喜悦让他忘记了烈日,他干得挺开心,苞谷叶子在他的手臂上划出了一道道血痕,这才使他觉得了痛,钻心的痛!他想喝水,这才发现,一直在旁边的张玉梅不见了。
田小柱记得水壶是娘提来的,不知道她放哪儿了,于是,在苞谷林中寻找,比人还高的苞谷罩住了一切,让他觉得压抑,有些透不过气来,他想大叫,想呐喊,他觉得自己已经沉默很多年了。
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晕倒!他想,可能这是中署了!他必须要喝水,于是,他穿过一片一片的苞谷林,寻找着。他来到一片苞谷林的边缘,透过几棵苞谷他看见坎下有一个妇女在解手,雪白丰满的臀部正对着他,他的脑子轰地一下,他觉得自己的脸都红透了。
那个妇女是他的娘!
田小柱就有些生娘的气,认为娘太不讲究了,咋能在野外随地解手呢?这要让别人看见,要多难堪有多难堪!
四
整个夏天,田小柱都是在躁热中渡过的。
现在的田小柱已经完全接过母亲手里的农活,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慢慢地,他变得强壮黢黑。繁重的劳动让他苦不堪言,村里人都开始表扬他,“这娃成熟了呢!是个汉子了!”
夜晚来临的时候,田小柱吃过饭就会在村外的小路上徘徊,看着夕阳一点点沉下去,夜色把小村笼罩,树林里的人家亮了昏黄的灯光,一如荧火虫,水田里的蛙声也在这时候响起,显得无比安静。山野的晚风凉爽,却怎么也吹不冷少年那一颗躁动的心。
远处的渡口,老赵又开始拉琴,琴声悠悠,如诉如泣。
通常,小柱要在村子外的小山坡上坐很久,他学会了抽烟,很便宜的那种,像村里大多数男人一样。
想想过去在城里读高中时的生活,就会忍不住心里发酸,有时,他会无声地哭一会儿,然后,听着坡下村庄里传来的狗叫声出神。直到夜深了,才会走回村去。
田小柱喜欢看书,家里有两本从城里带回来的《废都》和《白鹿原》,书里涉及性爱描写的地方让他翻得很破烂。
学校不忙的时候,田新民偶尔会回来一下,住上两天就走,见到儿子现在的样子,他很担心,一次和老婆商量着要给儿子寻门亲事,田小柱在门外听见了,走进去说了一句话:“我才十八岁!”
转身就出了屋。
“十八岁咋的了?你二叔家的大哥还不到二十就快当爹了呢!你当初要是考上大学,老子也不逼你了!”田新民对于儿子的反抗很是恼火。
田小柱一下也火了,转身狠狠地盯了田新民一眼,“考不上大学又咋的了?我就不要媳妇!你也还算是教师呢!”
田新民就不再说话了,抱着头蹲在地上,叹了口气。
田小柱跑出村子,天已经微微有些黑了,他一口气爬到半坡,才坐了下来,喘着气,父亲的这几句话伤了他的心,他有点想哭,可又哭不出来,顺手抓起块石头,扔了很远!
天已经黑了,村子口有个妇人在大声叫着孩子回家,显得很焦急。田小柱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吃饭,不觉有些饿了,远远看见自家房子里还透出的灯光,又没了吃饭的欲望。
这时,他看到一个人影摸着黑向坡上爬来,谁在这个时候还上坡来?看模样还是个妇人,田小柱心生疑问,忙躲到坡坎下,等人走近,才模模糊糊看清是村里的民办教师胡二婶,这妇人倒是有能耐,她汉子在广东打工,自己又在村办小学里教书,家里的日子在村里也算是红火的。
田小柱疑心她现在到坡上来干什么,可想开口打个招呼,就看到这妇人四下望了望,然后就钻进了半坡上那个破窑洞里。
田柱好奇心大起,就慢慢地溜了过去,想看个究竟,却看到坡上又急冲冲地上来了个人,小柱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却又说不清楚,见那人上来了,忙爬在草丛里,等人走近一看,却是村长。
只见村长急冲冲地也跑进了破窑洞,田小柱忙爬近一点向里看。
胡二婶正在骂村长:“你个狗日的,咋来这么迟,还让老娘等你了!”
“不是的,你别生气,刚出村口就碰到老刘家二小子来告状,说是他婆娘打他。浪费老子的好时间!”村长忙着解释,边伸手就去摸胡二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