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新生】那年的爱情(小说)
一
当堂屋鸡笼的母鸡咯咯叫时,我就听到住在隔壁的父亲有动静了,随着堂屋大门咯吱一声打开后,家里那几只母鸡咯咯地叫着,就走了出去。然后,我又听到父亲来到我屋门口外边的灶房,担着水桶出门去了。
接着,我又听到灶房隔壁那间跟我住的这间屋子一样,没有窗户的黑屋里,爷爷在问住在外屋有窗户的婆婆,天亮了多少。
“亮了个缝缝。”婆婆说。
我在床上翻了个身,还是不想起床,因为我还没有听到我大哥家喂的那只鸡公叫。可想到杨小荷有可能已经到崖上黑湾那片树林里去打猪草了,我就有些按耐不住想起床了。但我还是没起床,因为我感到自己还迷迷糊糊的,瞌睡还没睡醒。
前两天,到村子后面的田坎上割猪草,正好碰到杨小荷埋头翘着个圆屁股,也在那里打猪草,就问她考上大学没有。她说连中专线都没有上,我就晓得她今后只有在家务农了,尽管她的父亲在新市公社当干部。因为她的二哥当兵去了,她的三哥都还在家里务农,连想进城当个临时工,她的父亲都没想到办法。
朦胧中,我又听到“蜂儿洞”袁拐子一早起来,又挨打了。他家就在我家隔壁。
“哪个喊你又去看你大嫂屙尿的?”听到“嗖嗖啪啪”的响声,我就能想象出来,他父亲手中的竹鞭扬得比他的头还高,抽在他屁股上肯定又凶又狠。“狗日的,明天你还偷看她屙尿,老子打死你!”
袁拐子他大哥去年才死的,有天晚上喝酒喝多了,得了脑溢血,送到县医院去治了一个星期都没医好。
袁拐子,刚好大我一岁,已经满十九岁了,一米四高的个头。其实,他的脚并不拐,在他还小的时候,到稻场坝旁边那个水塘去捉鱼鳅,掉进了塘里,被路过的杨拐子救了起来,于是村里人就开始叫他袁拐子了。因为杨拐子五十多岁了,都还没有娶到媳妇,没有后人,救了袁拐子一命,也算是对袁拐子有再造之恩,所以,村里人才这样叫他的。袁拐子的两个鼻孔终年挂着鼻涕,就像蜂儿洞一样,能呼进呼出,所以,我才在心中这样暗暗的称呼他。
袁拐子在他父亲的鞭子下,只是哎哟哎哟地叫着,并没有哭出声来。我想那是从小到大被打惯了,屁股上已经起了老茧的缘故,他也不知道痛了。
随着大哥家那个鸡公一声高歌,我再也在床上呆不住了。起床后,我特意穿上了我姐夫前几天才送给我的军绿色吊裆裤,然后穿上纱布做的鸡肠带子,紧紧系在了腰上。穿在上身的和尚衫,是父亲穿旧后让给我的,背上那个破洞,我已经找来一块白布给缝补上了。
正当我从碗柜取出个土碗,喝米汤稀饭时,我父亲挑着一担水回来了。挑满自家的水缸后,他还得替爷爷奶奶挑水去。在我幺婶随我幺爸进城以前,她家水缸的水,也都是由我父亲挑的。
“你把牛牵出去放,割些猪草回来,”父亲对我说。“挑完水,我还要挑粪去淋菜。”
“喝碗稀饭就去,”我说着赶紧把稀饭喝了。“爸,幺婶家的房子答应卖给我们了吗?”
“答应了,答应一千二卖给我们。”父亲说着,就提着一桶水往水缸里倒。“明天赶场,我再去买一对猪儿回来,喂大了,卖成钱,钱差不多就够了。今后,自己要勤快点,每天不多割点猪草,用啥喂猪?”
幺爸家的土墙房子就在地坝的右边,和爷爷的灶房一墙之隔,有一间堂屋和两间卧室,灶房和饭厅搭的是偏房。房子的另一头,紧挨着我大哥的房子。
我拿着姐姐留下来的一面镜子,走到堂屋门口照了照脸,看到额头上的扉子长得密密麻麻的。
父亲担着水桶出来时,对我说:“用盐巴水洗洗就消了。”
父亲迈过门坎,走到地坝上去后,一只燕子飞进了堂屋。我抬头看到墙壁上的燕窝里,几只小燕子张着嘴,叽叽喳喳地叫着,那只燕子,爬在窝的下檐口,把衔在嘴上的虫儿喂给了一只小燕子后,又飞了出去。我家堂屋大门两边有两扇木格子窗户,平时关上大门后,燕子都从窗上进出。
来到灶房,我往脸盆里舀了两勺盐,又舀了一瓢水,然后用手捧着水把脸洗了。脸架的毛巾,也不知道用多少年了,薄得像一层布似的,都用得发黑了,上面还有个洞。从小到大,我就没刷过牙,平时漱口就喝上一口水,然后鼓着腮帮咕噜咕噜几下,就算完事了。
牛圈屋和猪圈屋共用一间屋子,就搭在爷爷灶房屋和他睡觉那间屋子的后面,是一间用石头砌成的低矮瓦房。要到那里去,我得通过奶奶的卧室到她家的灶房去,再打开一扇木门,才能走到那间屋子。在那扇木门对面的石墙上,开有一扇后门,牛就从那里进出。后门外边有条阳沟,阳沟上搭有一块石板,还有一笼竹子掩映在房子上空。
当我背着背兜,牵着水牛,朝后山的漫坡走去时,太阳已经从东边出来了。后山偏西,绵延几公里长的整个山脉都被阳光笼罩着。整条山脉并不高,横在村庄、梯田的后面。我们的村庄建在一个土丘的斜坡上。村东头隔着一块水田和水塘长着两棵树冠巨大的黄葛树,一棵黄葛树长在水塘边,另一棵黄葛长在一个小土丘上,两棵树旁边都有一块稻场坝。我家就在村东头,地势最低的地方,到两块稻场坝,是两条用石板铺的田坎路。
当我牵着牛来到半山腰上,准备从那里走丫口,翻过坡顶,到黑湾那片青冈树林去时,我回头看到袁拐子背着背兜,骑在牛背上,从村后面簇拥着高兴文家那片竹林里走了出来。小时候,我也常常骑牛,只不过,现在不敢骑了,总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袁拐子又不同了,他个子小,估计已经被他父亲打笨了,还以为自己是个孩子呢!
整条山脉朝东这边,以前都是原始森林,听父亲讲,是在五十年代大炼钢铁时期砍光了的,现在种着一些柑子树,还有一些从砍过后的树桩上重新长出的青冈树和柏树。但大面积都是种有苞谷和红薯的熟地了,这时整个山坡看上去都绿油油的,葱郁的还有围绕着村庄的那些田地。
自从七八年包产到户过后,已经过去了四年,家里的粮食能接上顿了,但家家户户并没有多少余钱。我家里住的那几间房子,听父亲讲,还是解放后分给爷爷的,是木头框架,竹块编制成墙,糊上一层稀泥巴,再在表面抹上一层白石灰,那种清朝时候建的老房子。现在整栋房子都朝屋后方倾斜了。整个村子,除了杨小荷家新筑了一座土墙房子,就是我幺婶家那座才新筑不久的土墙房子了。因为我幺爸在外面做官,他每个月都有工资的,余下来的钱就用来建房子了。现在他又调到县城当官去了,是县团级干部,按照国家政策,家里人也可以迁到城里,成城市人了。父亲对我说,买了他家的房子用来做我娶媳妇的新房子。
远远的,隐约看到一个人背着背兜站在丫口上,想到那个人有可能是杨小荷,我心中就像在吃了甘庶似的。
前些年,她一直跟着她父亲在新市读书,很少看到她。没想到,这一回来,已经长成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了。我发现她还特别爱好,把自己的头发编成了一个大辫子,还在辫子上,系了一条红丝带。
牛儿想吃路边的草,我就拉扯绳子,这样,它就只好随我的意,跟着我走快点了。
要到了丫口时,看到果然是她。
“姜小白,太阳都晒到屁股了,你才出来!”她说。“比猪还懒。”
“天刚亮,我就起床了,”我牵着牛走到了她面前。“一路上,牛要吃草,走得慢。”
“我是看着你从村里走出来的,”杨小荷说。“都有半个小时了。”
“你是在等我吗?”
“是啊,我怕割猪草上遇到蛇。”
站在丫口,我看了看黑湾那一片青冈林,青冈树上的毛毛虫多,我觉得这个比蛇还让人感到害怕。只要有毛毛虫在身上爬过,爬过的地方就会肿起来。可要到谷底那片柏树林、溪水边去割那些喂猪的草,就得从这片青冈林路过。
我牵着牛在前面走,杨小荷跟在了牛屁股后面。
“树上有毛毛虫,你在后面注意点儿……”
我话还未说完,杨小荷就跑到我前面来了,还不时抬头朝树荫上看。
“我看到了,树上还真有毛毛虫在吃嫩叶!”
“别怕,不会轻易掉下来的。”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一大片原始森林,在经过大炼钢铁那个年代后,遗留了下来。林里的路,被陈年的落叶铺得厚厚的,在这炎热的夏天,林子里有一种腐败的气息。地上长着许多菌菇,像一把把撑着的雨伞,可我认不出什么菌菇可以食用。
“这地上的叶子里会有蛇吗?”杨小荷问。
“蛇要晚上才出来,”我说。“晚上出来吃耗子和青蛙。”
“太可怕了。”
“这有什么可怕的?蛇也有命,它要活下去,就得吃东西。”
“我就觉得怕,”杨小荷说。“活生生的东西,它怎么吃得下啊?”
“牛吃的草,不也是生东西吗?”
“可草身上没有血。”
“杨小荷,你也是个农村人,难道这几年读书读傻了?”我说。“尽问一些稀奇古怪的事。”
“你才傻呢!不跟你说了。”
穿过青冈林,来到斜坡上的柏树林,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因为青冈树上的毛毛虫,一只也没掉下来,我真怕有虫子掉到杨小荷的身上,把她惊得哇哇的叫。柏树林里空隙多,能照到阳光,遍地都是青草,我丢开绳子,让牛去吃草。
来到溪水边,看到长着茂盛的猪草,我放下背兜,从里面拿出镰刀割了起来。杨小荷故意给我留了一段,到几米外的溪边割猪草去了。
看到清澈的水里有螃蟹在爬,我捉了一只,搬断蟹脚后,就放进嘴里吃了起来。听到了牙齿嚼碎蟹脚的声响,杨小荷扭过头来问我在吃什么。
“吃螃蟹。”
“天啦!你生吃螃蟹?”
“怎么啦?打小我就是这样吃的,”我说。“听大人讲,生吃螃蟹生力气。”
“你傻啊?”杨小荷说。“螃蟹里肯定有许多细菌,生吃不得的。”
“还带点盐味,哪来的细菌啊?杨小荷,你要不要尝尝?”
“我才不吃呢……啊啊!蛇!蛇……”
听到她尖叫起来,我抱着一块石头跑了过去。一条菜花蛇从溪边窜到溪中的石头上去了,我把石头砸了过去。蛇被砸成了两截,杨小荷又尖叫了一声,一下子躲到了我身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杨小荷的叫声,让我感到了一阵兴奋。当我看到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还未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就把她搂进了怀里。被我抱了一会,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推开了我,脸都羞红了。
这时,我无意中看到林子中有几只鸟儿,被惊起飞向了天空,才有意识地朝那边看了看。看到袁拐子把手搭在一棵柏树干上,呆呆地望着我们。
“袁拐子,你站在那里干啥?”
“放牛,”他说。
这时,杨小荷垂下了双手,捏住了两个衣角。从树荫空隙照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在了她的脸上,看到她的脸红彤彤的,我联想到了才从地里拨出来的胡萝卜,只不过她的脸上不带泥。估计她再也不敢去割猪草了,我就拿起她丢在地上的镰刀,很快帮她割满了一背兜,然后,才给自己割了一背兜猪草。
看到袁拐子背着个空背兜牵着牛吃草,久久不愿离开的样子,我觉得再呆下去也没多大意思了,就提起背兜,放到了杨小荷背上,又背起自己的背兜准备回家去了。
家里的猪都是我在喂,我还得回家喂猪呢,这会儿,我父亲应该担着粪桶,到地里去淋粪去了。
二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到坡上去放牛割猪草,我都没有看到杨小荷,也没多想。那天我就抱了一下她,在安慰她罢了,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几天,倒是那个“蜂儿洞”袁拐子和我如影随行。我到黑湾,他也跟到黑湾,朝和尚湾那边走,他也会跟来。
有一天,我沿坡脚的水沟堤坎,向磨滩水库那边走,他才没跟来。那条在堤坎上的路,并不隐蔽,在田地上劳作的村里人都是看得见的。可从高兴文家后面的岔路口,一直沿着在山麓上盘旋的堤坎走,一路上也能看到有成片的竹林掩映在堤坎上的。
让我没想到的是,杨小荷还真在离村庄很远的那片竹林边等着我。那时,她背兜里仅仅装了很少一点猪草。她对我说,前几天看到袁拐子老是跟在我后面,就没敢来找我。听了她的话,我就问她骑过牛没有,她说没骑过。因为她的背兜比我背兜要小一些,我就把她的背兜装在了我的背兜上,由我背着,然后扶着她骑上了牛背。
骑在牛背上,她嘻嘻哈哈笑着,我在前面牵牛。七八岁的时候,只要到坡上来玩,看到竹林,我就会仔细瞧瞧,看有没有雀巢。只要有雀巢,我都要爬上竹竿去掏鸟蛋,然后破皮生吃了。鸟蛋也是有味道的,蛋清是一种淡淡的盐味,蛋黄带腥味。看到一窝竹林里有雀巢,我就问杨小荷吃过鸟蛋没有。
“那个怎么吃啊?”她问。
“破皮后,生吃啊。”我说。
“你咋啥都吃生的啊?”
我就告诉她,也不是所有的东西,我都是生吃的,像泥鳅黄鳝还有鲫鱼,我都是烧熟了才吃的。小时候贪玩,我和村里的小伙伴王文林、冯志忠、还有高波,去田里、水渠捉到泥鳅黄鳝等,都是找来柴火烧好后,才吃的。
“真有趣,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干了那么多事啊?”
“你是个女娃娃,我们才不愿和你们在一起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