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时光】笑谈京油子(征文·散文)
一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刚上初中。父亲从北京寄来一封信,让我领着妹妹到北京去度暑假。放下信,我这个乐呀,梦里笑醒了好几回。和我们一起去的还有父亲战友牛叔叔的一对儿女,晓霞、晓刚姐弟。
自从父亲调到北京工作,我就心心念念地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去到北京,那可是祖国的首都,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我要去看看北京天安门,要去爬爬万里长城,有机会的话,还要进故宫去瞧瞧皇帝住的金銮殿。
自从我懂事以来,一直就在山沟沟里转,还没有去过真正的大城市,北京在我的心里,那是天堂一样的地方。
“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我是吹着口琴,一路奔到北京的。那时的北京,没有现在那么多车,那么多人,也没有雾霾。初夏,天是醉人的温暖,媚人的光景使人流连。湛蓝的天,洁白的云,风很柔和,空气非常清新,天安门广场上,似乎到处都弥漫着醉人的气息。
那时的北京,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日日由仪仗队升国旗。伴随万朵锦霞升起的是广场上高音大喇叭唱出的男高音:“灿烂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庄严的乐曲,报道着祖国的黎明……”歌声激荡而抒情。
我们四个来自山城的土包子,在天安门前合了影。每个人都咧着嘴笑,笑得傻傻的。等进了故宫,就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满目的亭台楼阁,满眼的金碧辉煌,两只眼睛来不及看,恨不得满头满脸都长满眼睛。四个人像是四只画眉鸟儿,吱吱喳喳地到处乱跳、乱蹦,嘴里说个不停,父亲和牛叔叔笑着说,这些孩子疯了。
从北海公园回到住地,我们几个意犹未尽,借着疯劲玩起了乡下人土咔咔的“地雷——爆炸”游戏。我和晓刚两个小子,扮演地雷,喊一声“地雷”站着不动,喊一声“爆炸”拔腿就跑,让两个女孩来追。如果追上了,我们就对换角色。我们在晚霞的余晖里,玩的非常投入,一边跑,一边笑。引来好多当地的孩子看热闹。
正当我们玩得起劲的时候,忽然,疯牛一般滚来一个圆滚滚的胖女人,她个头不高,四肢短小,脑袋滚圆,肚子圆滚,那个身材,像是一个小球垛在一个大球上。她一路狂奔,一路狂喊:小兔崽子,竟敢骂我,让你们知道、知道老娘的厉害。她像是老太太吃柿子——专捡软的捏。一下子老鹰抓小鸡般逮住了妹妹,妹妹哪见过这个架势,一下惊得哭了起来。我们三个大孩子,那可是山乡里的野孩子,不懂城里人的礼数。发一声喊,一起冲过去,用脑袋将这个肉球,顶了个四脚朝天。晓霞带着妹妹跑了,我和晓刚还不解气,每人向肉球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两脚。然后,追着晓霞姐姐跑远了。
肉球大概从来没有受过这等窝囊气,竟然被四个小孩子给耍了一顿。她从地上弹起来,跳着脚儿骂大街,把能够想到的都骂了出来。事后,人家告诉我们说,她的绰号就叫“地雷”。我们四个小孩子,稀里糊涂地将地雷给弄“爆炸了”。
我们四个人因为闯了祸,回到宿舍,谁也不吭气儿,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不过正如老话说的那样: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刚吃过晚饭,“地雷”拎着一网兜苹果来了。令我们想不到的是,笑吟吟走来的“地雷”,早没了母夜叉的恶相,她穿一件蓝色“布拉吉”连衣裙,油头粉面的圆脸,带着些许妩媚,带着三分慈悲。一进门就自来熟地说,哎呦,好俊俏的小哥哥,好水灵的小大姐,刚才,我吓到你们没有啊?她先自降低了辈分,然后对父亲和牛叔叔说:队长、政委,我今天是来赔罪的呀,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了一家人。回到家我这个悔呀,我这个悔。我那个疯呀,就不是个人。两个小哥哥,真是好身手啊,活该我得受这份教训。
没谁招呼,她一屁股坐下来,就开始“嘚吧嘚吧”地说,令谁也插不上嘴。父亲和牛叔叔听闻我们在外闯了祸。在“地雷”换气的功夫,批评了我们几句,并代我们向她道歉。这下不知抻了“地雷”哪根筋,她从椅子上一滚,“噗通”跪倒在地上,很快就挤出了眼泪。她一边哭,一边喊:队长呀,政委呀,全是我的错,千万别归罪小哥哥、小姐姐。我见状,差点没“扑哧”一声笑出来。刚才她还眉飞色舞的,咋突然间就哭爹喊娘了呢。这功夫比演员还来得熟练。
父亲和牛叔叔都是从枪林弹雨中走出来的,建国后,也都经历过许许多多的风雨,他们不动声色地看她表演。在又“嘚吧”了一阵后,“地雷”终于进入了角色:队长、政委,您们大人不计小人过,就饶了我这个疯婆子吧。我家那口子,已经给关进“学习班”了,要是我再进去了,这家人就没法活了。“地雷”说到这儿,开始在地上打滚。
等“地雷”喊累了,哭乏了,闹不动了。牛叔叔削了只苹果给她吃,并将网兜里剩下的苹果还给她,笑着说:你说的意思,我们都听明白了。是孩子们淘气,我们怎么会为难你?你丈夫有没有事,我们新来乍到的也不是很清楚,若是没啥事,是可以放他回去的。“地雷”听牛叔叔如此说,不哭也不闹了。忽地从地上爬起来,满脸堆了笑。朝父亲和牛叔叔分别鞠个躬,欢天喜地地去了。
第二天,满世界都听到“地雷”说,他爱人要放出来了,牛政委还赏了个苹果给她吃。其实,那个苹果是她自己带去的。
长大了,我才知道,父亲和牛叔叔那时都是军代表,在当年的那场运动里,有着很大的权力。正是权力之下,“地雷”才演出了那么一场悲喜剧。这是我第一次到北京,见识了“京油子”。
二
如果说,“地雷”就代表了“京油子”,那可真就埋汰了北京人。“京油子”一个“油”字,从字面上看,有油滑、浮滑的意思。很多人由此将“京油子”理解成“油嘴滑舌”“油腔滑调”“油头粉面”“油光闪亮”,那也就太肤浅了。北京人,确有“油头粉面”的一类。早年,你走进北京的小胡同里,垃圾就丢在街上,用过的水就往家门外一泼,弄得胡同里乌烟瘴气,蚊蝇乱飞。但走出门的北京人,不论男女,一定是头上梳了头油,脸上擦了脂粉或是雪花膏之类。人物穿戴的齐齐整整,蚊蝇落在头上,一准儿的会自己滑下来。
八十年代初,我随母亲回到江南。后来单位班子分工,我一度负责起京津唐地区的产品营销。单位在北京建国门外的赛特大厦建了办事处,与北京人的交往逐渐多起来,时常听北京人操着京片子侃大山,也就对“京油子”有了新的了解。
江南地方,也将能说会道却不靠谱的人叫做“油子”、或说是“老油条”,通常指的是那些嘴皮子抹油,吊不郎当,八面玲珑,玩世不恭的“阿混”。这些人说话不过脑子,出口成章,却浅薄得很,给人一听,就是胡扯乱吹。跟“京油子”一比,高低立判,根本就不是一个层级。
“京油子”久居天子脚下,北京是全国的政治中心。他们的见识与层次自然比江南不懂政治的“阿混”高得多。他们重身份、讲背景,懂大局。就算是开出租车的司机,卖大碗茶的大妈,也会以一种高屋建瓴的姿态,微言大义的气势,一边喷着唾沫星子,一边指手画脚地为外地人点评朝野大事,讲解重大历史事件的来龙去脉,铺排政治、经济、文化明星的绯闻野史。初到北京,我不得不感慨:毕竟是天子脚下啊,北京人个个都是政治家。在北京呆了些日子后,我回去述职,报告我的上司说,“京油子”真是名不虚传,随便你在酒店吧台找个女服务员,或者在大马路上碰到个站街的老大爷,那个政策水平和演讲能力,都堪比咱这个小地方的市委书记。
老舍先生说到“京油子”,曾经揭示说,北京这个地方的普通市民,大多亦是大大小小的“官迷”。有人戏称为“肝昏迷”。外地人是“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官小”。就算你是一方诸侯,在北京人眼里也就算个屁。“京油子”世代居住在皇城根下,吃的是天子粮,沾的是皇家气。有个当地朋友对我说,他家从“山顶洞人”那会儿,就住在北京这地儿。他祖爷爷见过皇上骑马,他祖奶奶见过公主出嫁,他曾祖父为当朝的进士抬过轿子,他爷爷为北洋大臣当过差。那份自得溢于言表。
正是因为有这份本钱,这种自豪,“京油子”看不起外地人,但跟上海人自认自己是城里人,外地人一律是乡下人,且野蛮难教化的冷漠不同。北京人都是热心肠,他们在鄙视外地人闭塞无知的同时,又生出许多的同情心,他们要教导外地人,要开化外地人,要教导外地人跟自己一样关心政治,关心国家大事。他们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份责任,因此,一旦遇上进京的外地人,往往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循循善诱,滔滔不绝。操起京片子,就像黄河决了口。这样也就渐渐形成了一旦开口,就一泻千里的“京油子”。
其实,“京油子”们的祖上,不仅与“山顶洞人”无涉,也很多说不上是什么土著。北京就是个标准的移民城市。就连元明清三代的皇帝,也都是远离北京的江南安徽人,草原上的蒙古人和更远处的关外东北人。我想“京油子”不会是近代的产物,早在元明清时代,这七百多年里,北京作为京城,来自全国各地的读书人来此做官,来自山南海北的商人到此经商,还有各等混混、闲人来此混饭吃,自然就有了交流、摩擦、碰撞、竞争,面对现实,人们不得不在语言上下功夫,在嘴皮上多投入,久而久之,形成了仿佛抻不直舌头的京片子,造就了说话婉转又模棱两可的“京油子”。
著名学者萧乾先生久居京城,对“京油子”颇有研究。他说,不是什么人都能成为“京油子”的,“京油子”的语言,有很多是高雅又通人情的。比方问人的年龄。我们江南地方,往往直呛呛地问:侬几岁了。北京人就不这样。中学生,他会问:十几啦?中年人,他会问:贵庚啊?老年人,他会问:您高寿?让人听得温暖舒心。当然,“京油子”骂人也够损的,曹禺先生的名剧《日出》中,写妓女翠喜骂人:你明儿要不来,你养出个孩子可没屁眼儿。萧乾先生不由得感叹:咒得多狠啊。
三
来去北京多年,我结识了一个自称是满族皇室远亲的哥们,他说祖上是富察氏。说起人们戏称北京人为“京油子”,他有一套自己的理论,总结一下,就一个“大”字:动嘴说大话,走路迈大步,穿衣要大码,吃饭挑大碗,买单付大帐,吹牛侃大山。前边几条我没有异议,后边两条,我多少有点意见。前年,我去北京开会,见了个文友叫霍点兵,是不是霍元甲的后代,我没问,他也没说。他这个人的确是爱说大话,那天走过来的时候,穿一件风衣大氅,步大而快,他说,他吃饭能吃满噗噗的三大碗,如果对面是个美女的话,还能再多撑一碗。我为啥对后边两条有意见呢?那是因为,我在北京期间,无论去投标谈生意,或者会后朋友聚餐,基本都是我去汇钞,“京油子”们,嘴上喊得响亮:我来,我来,却没有一个挪屁股的。还有吹牛就吹牛吧,却要称作侃大山。我就有点弄不明白了,难不成北京周边没有大山,全是给“京油子”们给侃矮了的?
其实,“富察氏”还有一个“大”漏说了。“京油子”也不是只会吹牛,他们也有男人的豪气,学着山东大汉,嚷嚷着要“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不过那个肉是十多个人围着个火锅涮羊肉片,或者三五成群地在街上撸串儿。说到大碗喝酒就更寒碜,喝的是地产的燕京啤酒,顶多不过是牛栏山或者五星二锅头。那些个酒,被山东大汉讥笑为能淡出个鸟的清汤寡水,虽然说在山东,那都是娘们喝的,但咋说它也是个酒呀。
“富察氏”还告诉我,“京油子”还有一特点:走出去是个爷们,倒下去是条汉子,一张嘴就是侃爷,一闭嘴就是哥们。我觉得北京人还是闭着嘴时帅气,个头高挑,皮肤白皙,无论男女,都神闲气定,端庄儒雅。可就是一张嘴,原本文文静静的小姑娘,一下嗓门大得惊人,一双睥睨天下的斜眼,一副指点江山的架势,能让人把隔夜饭呕出来。
“京油子”能侃,一方面是他们见多识广,另一方面得益于“京片子”¬——京韵京腔。北京方言那个儿化的腔调,特别适合侃大山,特别能让“京油子”们巧舌如簧。比方说很顺利,北京说成“倍顺儿”,非常好,说成“盖了帽儿了”,特得意说成“倍儿爽”。就算说时间,普通话的“今天”,北京人说成“今儿个儿”,“傍晚”,说成“晚么晌儿”。这北京方言,用江南的吴语,咋说咋别扭,可是用北京方言这么一说,还真让你觉得“倍舒坦”。凡是五、六十年代生人,无论南北,都喜欢侯宝林用“京片子”说的相声,其实是个北京的侃爷,都多少有些侯氏幽默,要不然,咋在北京城里混饭吃啊。
这一点,我的文友霍点兵比我体会深多了。
“京油子”再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死要面子。走在北京的大街上,你会看到夫妻二人在一起走,多是女人挽了男人的胳膊,做小鸟依人状,而男人不是老虎就是武松,大步向前,神气活现。和朋友一起坐下来喝茶,女人也大多是,柔情地望着自己的男人,听他一会儿关公战秦琼,一会儿特朗普会见了丘吉尔的胡侃,温顺地像是只小猫,给足了男人面子。可是回到家,你看吧,为了一点小事儿,女人就会大发雌威,一声声“老娘”骂得山响。这个时候的男人,那是叫他向东不敢向西,叫他抓狗不敢撵鸡。北京男人这个时候,心里一直响着领袖的指示,“妇女能顶半边天”,不仅不敢膨胀,还一个劲小心地赔不是。霍点兵同志不止一次地告诉我,这个时候要想让老婆熄火,就得赶紧地给她端盆洗脚水。不过,这是他的真心话,还是自我调侃的笑话,我也搞不清,因为这家伙是个标准侃爷,真假实在难辨。
因为不喜交集,来北京八年,面对面打过交道的就两房东,一房主,所以对作者文中的描述完全陌生。
我眼中的北京人,第一个房东,是一个腿有点残疾的大爷,好像还在区残疾协会有点职务,人特别热情豪爽,知道我家孩子有身孕了,特意来说,到时要用车,打电话给他,他家有四台车,方便。
第二个房东,是搞房地产的,挺牛,一见面就说,他家有七套房,一个月物业费得好几万。这房是他老爸的。我们租住三年多,相安无事,有一次我不小心摔伤,八十多岁的老爷子听说,还柱着拐杖来问候。只是到了搬离时,因为没有提前告知,正逢春节,让我们多出了一个半月的空置费,还让我们把房子重新粉刷了一遍。是我们违约,是小宝贝把墙壁画痕迹了,无话可说。
再就是我们买房的房主,一对小夫妻,女儿四岁,为了孩子上学,用这一百多平方,换了一套57平米的学区房。同住的老爷子和我们说,这房子,他亲自设计,监工,用了一年多时间装修,本想住一辈子的,没想到才住了两年,就给卖了,因为是儿媳决定的,老爷子也只能在陌生人面前吐吐气,倒是让我们捡漏了。
最后想告诉凤鸣,北京现在蓝天白云,已经很少看到雾霾了。
俗语以及当今民谣,其实,都是老百姓智慧的结晶,同时也是普通百姓生活状态的体现。北京人由于语言能力特别强,再加上经常说大话,却很少办实事,所以在外界人眼中,北京人就比较油滑。“京油子”就是外地人对北京人的一种印象。恐怕这是老黄历了。
二哥凤鸣笔下的“京油子”:久居天子脚下,他们重身份,讲背景,懂大局,有高屋建瓴的姿态,有微言大义的气势,人人都有政治家的风范。“京油子”最大的特点就是讲政治,而且有一副热心肠,对外地人富有同情心。“京油子”的语言是高雅通人情的。细读此文,二哥其实是想给过往的“京油子”来一个全面的“翻案”。从这个角度看,我想北京的朋友读到这篇文章应该感谢二哥。
这篇散文除了风趣幽默,还有一个显著特点:行文流畅、过渡自然,尤其是开篇引入“京油子”出场,就像现代京剧的京胡过门一样戏剧自然,让人会心一笑又拍案叫绝。真好。羡慕二哥,又出佳作一篇。
二哥的文中第二节才是他由最初的认识京油子这个词到加深地领悟到北京人的秀外慧中,情商很高,在言语和场面上对实质和表面研究深刻。
我一直不敢触碰有关地域性的文章,怕一不小心“使大了劲”,出现两极分化的现象。作者的这篇文章,有思想有见地,有深度有广度,尽可能地客观地展现“京油子”形象,而且引经据典,风趣幽默,既有特殊年代“地雷”的可笑可悲,有老北京的政治自觉,有“京油子”的热情务实,更有“朝阳群众”的机敏智慧……正如作者最后所说,“说不尽的‘京油子’”。
最后,小风问好师傅。小风弱弱地说,文章中您调侃兵哥的文字最有趣,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