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婆把冬叔找了来商量，冬叔也正准备去劝劝大富叔。
　　 叔啊，现在事情没弄清楚，您何苦急成这个样子？
　　 侄儿侯啊，你们这些把头挂在裤腰带上打仗的抗日英雄，反而倒没有那些只会喊喊口号搅在后边拍拍马屁的人神气，你叫我这个老头儿的心里能不急吗？
　　 叔啊，你看这样可好？
　　 你说咋弄，叔听你的。
　　 别人传，随别人怎么传，书信往来时间长也说不清楚，你先吃药，等稍微好点儿后，我陪您去贤甫哥那里当面看一看问一下，天不就亮了？有功劳就是功劳，有罪认罪伏法就是了呗，至少贤甫哥还在正常工作，哪里是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呢？现在天下太平，不是搞暗杀的那个年代了。坐船过江到省城，两天就可以打个来回。
　　 行，明天就去，我倒不信呢，我问好了儿子，没有什么问题，回来再听哪个鳖犊子和我胡说八道，我就抽他的嘴巴儿。老地主发了几句狠劲，倒把几个人逗笑了。
　　 冬叔做过以牛行经纪为掩护的地下工作，出门很神气，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很快就找到了贤甫的学校，看到了贤甫本人。贤甫十分惊讶，怎么这个时候来找自己，难不成老爷子在和小冬一起贩牛啦？贩牛也不会绕到城里来呀。丢千拉万，先要吃饭，贤甫收起惊讶的神情，说爹一路走得很辛苦，先去找个饭店，要请爹和小冬吃点好的，有话再说。
　　 大富说，我们不是来吃饭的，我是有话要问你，不是你小冬兄弟陪我来，我还不晓得怎么才能找得到你人呢！
　　 等下一边吃一边聊，什么话要问，都不比吃饭重要吧，呵呵。
　　 儿子，不问好你的话，我吃不下饭。
　　 贤甫心里一紧张，立即问，爹的脸色不好啊，是不是生病了？
　　 冬叔立即插上一句说，叔的身体这一段时间是不大好，主要是担心你……你的身体。
　　 现在到了吃饭的时间，吃了饭我和爹去医院检查，我的身体蛮好，爹就放心好了，妈的身体怎么说？怎么不和你们一起来城里看看呢？预先来信联系的话，我也可以到码头去接呗。
　　 冬叔接着回答说，婶婶的身体还行，——哎，叔啊，要不先和贤甫哥去吃饭，有什么话慢慢说，好不好啊？
　　 大富有点气急红脸的，但觉得来已经来了，一下子就问那句话，也怕儿子接受不了，心里虽然乱拱，还是压住了性子，就说那好吧，先吃饭再说。
　　 贤甫把他俩带到家乡人开的“四海楼”饭店，问他们想吃点什么菜，冬叔说随便吃点什么填饱肚皮就行，大富说要一盘花生米一盘猪头肉，别的你们点。
　　 贤甫哭笑不得，转念一想老爹大半辈子紧抠抠的过日子，点花生米和猪头肉已经咬了咬牙啰，想想就要心酸落泪，也罢也罢，花生米和猪头肉照点，另外叫了一只炖海参，一份北京烤鸭，一碗高汤。冬叔虽说心疼但不好多话，贤甫招待他爹，你蹭饭吃的客气个啥呢？大富看了菜如割了肉一样的疼，若是自己一人来，怎么也要退掉，小冬陪自己来的，说了不好；在饭店里别的客人面前，也丢了儿子的面子。
　　 菜已经上得差不多了，大富看餐厅角落里人少，硬要坐到哪里去。贤甫不解，又不是偷来吃的，菜也不算寒碜，中间还敞亮，搬什么搬啊？冬叔心里有数，老爷子等不得到饭后再问话，就说好好好，贤甫哥，我来端就是了。
　　
　　 十一、清者自清
　　 喝了几杯酒，吃了点菜，聊聊一路来的情况。贤甫很快就感觉到情况不对，冬叔应付着和他聊，他爹不说话。贤甫没心思听他们谈一路上汽车颠簸、轮船比较平稳，以及家里的收成如何等闲言碎语，寻思着老爷子饭前那么急肯定有要事要谈，自己怎么就忘了？贤甫劝爹和小冬又喝了点酒，然后笑着说：“爹，饭前你那么急，有什么话要问儿子呢？”
　　 “哎，哎……”大富叹了两口气欲言又止，闷头干了大半杯酒，摇摇头对冬叔说，“侄儿侯，我头里发昏，你和你哥说吧。”
　　 嗯……贤甫哥，是这样的……冬叔吞吞吐吐，说到这里又咽住了。
　　 小冬，我爹不说，你又不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贤甫哥，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大事，今天我和叔来看到你，你还请我们吃这些好的，我们就基本上放心了，嗯……
　　 哦……是这样的，贤甫顿了一下说，我脱了军装，家里人又对我有什么传言吧，这些人啊，嘴空着就是要说话了，呵呵。
　　 别呵呵，你说你到底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是不是叛徒反革命什么的，你跟爹说实话！老爷子从嗓子眼里蹦出几个问题，眼中闪烁出绝望中盼着希望的光芒。
　　 爹，这话从何说起，我的亲爹呀？一贯温文尔雅的贤甫声音提高了几度，又自感有些失态，迅捷放低了音量，苦笑着说，又是家里那些个鬼见不得人好，亏他们有的还也是共产党员，哪里就不懂一点党的规矩？
　　 顿了一下，就显得很是心平气和的说，爹，你和小冬别急，先喝酒，把点的几个菜全部消灭光，一边吃我一边跟你们说，啊。
　　 老爷子心里也稍微平和了一点，接着儿子的话说，小冬，来，把你哥叫的菜和酒都吃了，天不会掉下来的，杀头就是碗大的一个疤呗，——哎，圩子里人传得太难听了啊。
　　 呵呵，又来了，刚才不是说好了先喝酒的？来，一起碰个杯，贤甫放下酒杯后说，不是我要责怪你们，有人要瞎说，哪个挡得住？你们就不能不学杨柳条，把耳朵根子放硬点儿？怎么跟你俩说呢？小冬兄弟陪我爹来当面问我，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心里有点数，你们想问什么了。你们来看我，我就很感激，你俩，还有我娘最关心我，我最对不起的就是我的爹和娘，把我培养成了人，不能在身边照顾双亲，多少年来还总是叫他们担惊受怕的。还有特别对不起的就是小冬，是我动员他去抗大学习打鬼子的本事的，执行任务中差点就……贤甫说到这里就有些哽咽说不下去了。
　　 小冬抢着说，贤甫哥，快别这样说，打鬼子是我愿意去的，我和鬼子有杀父之仇！
　　 小冬啊，单这个认识还不够，你是有个人的仇恨，但更重要的是赶走侵略者，实现我们的民族解放，国家国家，有国才有家呀，啊。你在抗战中虽直接打仗时间不长，但功劳不小，解放战争中又积极支前做了贡献，都没有得到过什么嘉奖之类的荣誉，不过没关系，历史从来都是连续不断的，是非功过都会理顺。我可以这样说，你在抗大学习、打仗，是铁的事实，不能说补发你什么大学文凭，但确认你是新四军老战士的身份应该是没有问题的，确认这个身份，也是必须的。这个工作由我来做，你也不要急，要通过新四军史料抗大分校部分的查阅，和你的教官还有同学就是战友的证明，这些名字要你自己回忆并准确的提供，尽量多提供几个，特别是对你印象深刻的。
　　 算了吧，你就让小冬在家安安定定种田好唻，不要又搞出什么幺蛾子来哟，大富突然说出担心的话来。
　　 爹，这个你错了，不是要什么功名，首先要证明他不是逃兵，是战斗英雄，部队临时开拔，没有联系到他，不是他主动脱离部队的，知道不？在家的表现，渡江战役中支前的表现，家里人都可以证明。这样，整个的人生经历就没有接不上的地方啦。贤甫说得很认真。
　　 哦，大富和小冬都连连点头。
　　 那你的情况呢？大富问贤甫。
　　 我当然也是有功的啊，要不怎么有这么高级别的？不过我的情况比小冬要复杂得多。关于军队里的事很多是要保密的，有的保密到时间就可以公开，比方说小冬去当兵，当时连他媳妇儿都不知道，是不是？有的是要永久保密的，比如有人是打进敌人内部的特工、有人从事研制秘密武器装备之类的工作，对父母妻儿都永远只字不提的呢！
　　 儿子，你是不是英雄，我不管，你做的事情是不是保密，你们有规定，我也不好问，你只要给我一句话，你是不是人家说的那种坏人呢？大富还是不放心的问。
　　 爹，这个我不和你保密，我没有做过半件对不起祖宗的事，至于说保护了多少共产党员，消灭了多少反动派，立了多少功劳，我自己都记不清楚也不想多谈，一句话，我不是那种坏人，您老人家绝不要听人家瞎说，好不好？贤甫说了好像轻松了许多，但看到他爹那犹疑的目光，又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本子说，爹，这个不保密，看看照片是不是你儿子？这是我的党员证！
　　 哦……大富拿到手里看了又看，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说，这个你收好，爹放心了。
　　 随着老爷子心头一块巨石的落地，还有一个心结也解开了，他原谅了儿子没有接受父母包办的婚姻，当天饭后就住到儿子家里去了，愉快的接纳了儿子自己找的伴侣，以及为他生下的孙子。儿媳妇在一家医院当院长，孙子已经读小学了，约定好了，放寒假后，贤甫携妻儿回家过年。
　　 在省城玩了两天，老爷子的病不治而愈，大富在小冬的陪同下回到圩子后，满脸挂着笑容高调的公布了去看儿子的消息，告诉人们，儿子媳妇还有孙子，今年回家过年！那些关于贤甫的惊悚传闻，正面的也好，负面的也罢，都瞬即如朝露见了阳光没有了踪影。
　　
　　 十二、崇尚英雄
　　 最符合高墩人英雄情结的是，战争结束了，陈贤甫从部队转业到地方锻练，还有得到提拔和重用的很大空间，到省里或者中央去做大事也不一定呢。黄埔毕业的人，只要没有战死的，要么是贼，要么成佛，无论在国民党那里还是共产党这里，有几个不受到重用的？至于高小冬，已经明确了他是在抗大当兵，在战场上是杀了日本鬼子立下过功劳的，恢复了他的党员资格，现在至少要承认他是新四军老战士，也许要放下钉钯不再种地，国家给他安排个什么机关干部做做也说不准哟。
　　 正如后来一句流行语说的那样，人生只有直播，没有彩排，再好的预演都没有多少实际意义。贤甫并没有如乡人们期待的轰轰烈烈的到哪一级做什么大员，每月工资一百多块钱，享受着高干的待遇，教了一段时间中学的课又调回了高校。但在同行中显得另类，和人们的预期差距很大，他的级别比校长都高，但没有安排到领导岗位，只做一般教师。据说是他自己提出只教书不担任领导职务，上级尊重了他的意见。其时的解释叫作降职不降级，就是不降薪水呗。该评讲师评讲师、该评教授评教授，照章办理，直到退休，工资一直按行政级别发放，他在全校工资一直最高，退休时按老红军待遇办理离休手续的。
　　 和贤甫先生比，冬叔就不能算什么了，当然，人们也不再把他当什么英雄看待，也不期待他能有什么工作安排享受吃皇粮的待遇了。当人们了解了冬叔的这些经历后，才似乎追溯到了他那些似乎怪异性格的成因，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看的。不过，在冬叔和贤甫两人之间，人们谈论得更多的是冬叔。贤甫不摆架子，对人亲和，陈家人也都不自以为高人一等，邻居相处甚为和睦，但总觉得贤甫远在省城工作，妻儿都在城里生活，显得有点高冷，没有朝夕相处的冬叔更具烟火气。人们津津乐道的是，冬叔哪来如此神力的，又从来不以力大欺人，特别具有正义感，整个圩子包括邻村里人相互之间有了什么纠纷，争吵不休想要动手的话，只要有人提起找冬叔评评理，火冒的一方也要卸掉三分嚣张的气焰。
　　 后生小伙子们更感兴趣的是冬叔的武功，谈起自己圩子里的新四军老战士高小冬用两只胳膊生生勒死两个日本鬼子的壮举，无不扬眉吐气觉得风光无限，真恨不得能亲眼看到冬叔亲手惩治恶人的精彩画面。
　　 有人在故事的转述中，附会着给冬叔加了一个班长的头衔，因而人们顺口就叫他“老班长”了。搞得冬叔哭笑不得，他连说自己在抗大学习没有多长时间就离开了部队，更没有当过什么班长。然而，不管他承认不承认，“老班长”的名号就这样按在他头上叫定了。还有个别皮厚的人吹自己跟老班长学了武功现在谁也不怕，可当有人提出要他和老班长当面对证有无此事，就立即蔫头红脸无话可说。总之，既好笑也觉得比较邪乎。
　　 不甘寂寞的孩子们，缠住学书爷爷讲老班长的故事，怎么说呢？带劲呗。
　　 冬叔手指穿石头的故事，大人们不觉得新鲜，可孩子们觉得神奇呢。孩子们对小冬也不叫爷爷，跟着大人们叫他冬叔，不论自己的爹和冬叔谁年龄大小，一律叫叔，似乎叫叔他就年轻力壮。他们没有看到过冬叔怎么用手指穿过磨刀石，总觉得和穿过石头相连着的一定还有更好听的故事。
　　 后来呢，学书爷爷？柱子迫不及待的想听接下来的内容。
　　 后来？
　　 嗯。一群孩子异口同声的应答。
　　 后来发生的事情，哎，说起来就叫人哭笑不得啊。学书说到此，脸上溢满了怪异的神情，捋捋胡子，端起烟袋呼噜两下说，娃儿们啊，人们常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一点也不错。冬叔力气大有点功夫也不是什么坏事，首先是他没做过什么坏事，呵，可坏事还就来了。小冬能用手指轻轻的就捣穿石板的事，整个芦苇滩上人人皆知，传得神乎其神的。别人懂了也就算了，咂嘴称奇还为家乡出了奇人觉得自豪叫好，可偏偏有两位不识相的哥们儿，首先是表示怀疑，斫芦柴的一帮叫花子，除了有点死力气，哪里能有什么武功？言听此事属实后又如丧考妣一般的生气，特别是听到芦管所准备招冬叔去护滩的传言时心里格外的不爽。
　　 这两个人是什么人，又为什么特别生气？谁得罪他们了？柱子急忙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