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冬叔(征稿.小说)
八、贤甫省亲
世事的发展如同梦幻一般的神奇。就在轰轰烈烈进行第二次土改,村干部要组织对地主陈大富进行斗争的时候,一辆小汽车开进了圩子。人们像看西洋镜一般的围涌了上来,除了少数去过上海的,圩子里的人哪辈子看过这大鳖壳儿一般的玩意儿?
车门儿打开,先跳下来的是一个年轻威武的解放军战士,身材不高,腰里别着手枪。接着看到下车的满脸堆笑说着“大家好”的人,人们惊呆了,这个解放军军官模样的人,竟然是贤甫先生!随后又一个同样年轻威武的解放军战士下车,身材比较高。人们心里立即生疑,真的假的?国军的军官变成了解放军的军官,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是眼睛一眨公鸡就变成了母鸭?
人们急于了解究竟,又不好意思,恰切的说是不敢去当面问贤甫。有人未卜先知的揣测是不是又变了天,他是化装成解放军回来探听情况的?话没讲完,就被别人呛得眼睛发白,国军早就逃去了台湾,人家回来找死?想对大富搞揪斗的人早已吓得六神无主了。
村主任尤诗用较有头脑,没有急于去凑热闹,而是急如星火地悄悄赶到乡政府去报告此事,以表示自己应有的警惕性。可他到乡政府一问,慌了,值班的文书告诉他,乡长和指导员已经到高墩圩去了。
他没问下文撤头就赶回了圩子,路口已有武装民兵在执勤站岗。他询问为什么站岗,一个和他关系很铁的民兵低声对他说:“你要当点心了,解放军首长回家,你不组织做好安全保卫工作,到哪里瞎转悠去啦?”
“我有点急事出去的,这不赶回来了?”诗用极力掩饰内心的恐慌,说着还笑笑,上气不接下气的往贤甫家里奔去,边走边两腿筛糠,暗自埋怨自己又是过于敏感自作聪明了。
贤甫一到家,屋檐陡然间高了三尺,老地主陈大富全身的细胞都激活起来了,神气得笑着怎么也合不拢嘴,岂能不开心呢?他要是会唱的话,必定要哼着农奴翻身得解放的“雅拉索”在圩子里扭几圈秧歌了。第一次土改,大富对要献出的土地万分心疼,儿子贤甫回家做了工作后就咬咬牙齿献出了大部分的良田,划成分时已确认为中农,现在说仍然要作为地主拉出批斗,天下岂有此理?
冬叔的祖上一代比一代会败家,把诺大的田产硬是作孽搞得差不多成了光光,不是冬叔的爹及时醒悟,肯定是赤贫呗。陈家和高家恰好相反,陈家几代人含辛茹苦披星戴月的劳作,有一点钱就买田置业,到大富手里才置办了几十亩田产。大富号称地主,可他从来没有过上一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更不谈拥有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活了。
为保证收成,大富不把田租给别人种,而是自己带工下田耕作,和请的帮工吃一样的饭食,干一样的活儿,自己甚至吃得更差干得更多。给人家的工钱在当地也是最高,逢年过节吃点好菜,都要请帮工的家人一起来分享,对生活特别困难的帮工,还外加麻油另给接济,因而人们叫他陈善人。
大富也有重男轻女的思想,掐着省下钱来让儿子贤甫读书,以求将来光耀门庭。贤甫天资聪颖,读书的毅力和悟性过人,教他的先生都说该生此后必成大器,大富听后自然开怀不已。后来送到城里洋学堂念书,接着考进了黄埔军校。老地主只知道儿子在江南上大学,不知道儿子学的什么,更不知道儿子在学校秘密参加了共产党。为便于工作,在国共合作期间,贤甫依据党的指示还加入了国民党,国民党员是他的公开身份。在黄埔学习时间不长,潜回家乡秘密发展组织进行抗日,冬叔就是他动员到抗大去训练的一个。紧接着依据形势又按照党的指示,贤甫又回到了国民党军队,被安排到陆军大学任教。由于形势复杂和通讯条件的限制,小冬和贤甫失去了联系,又无法找到已经迁址并且不久就解散了的抗大分校,因而造成了一连串说不清道不明的误会。
冬叔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证明自己参加抗日不是吹牛、没有和国民党反动派有任何瓜葛就谢天谢地了。现在好了,贤甫以解放军首长的身份回家,拨云见日了,可是人家贤甫先生那么忙,亲戚熟人都来了,乡里县里的干部也赶来看望他,还有时间接待自己吗?再说好几年时间过去了,人家把自己的事情忘记了也不一定呐。
他正在犹豫着去还是不去看望贤甫,以为自己洗清莫名其妙的冤情的时候,贤甫的一个外甥陪着一名解放军战士登门来了,说是首长请他去一起吃饭叙旧。他哽咽了,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答应好好……好的。
圩子里像过盛大的节日一样,到处洋溢着欢腾的气氛,谈论的中心当然是围绕贤甫回家省亲了,各种细节无不传述的惟妙惟肖:像鳖壳儿一样的黑色小车能坐几个人?陪他回家的两个年轻战士是他的学生还是他的卫兵?这次回家当天晚上走还是要住上几天再走?他到底真的是解放军还是化妆成解放军的台湾特务……等等话题都有不同版本。总的来说,人们对英雄的归来是兴奋的。后生们对他在抗日战场和解放战争中指挥打仗如何神勇如何神出鬼没讲得神乎其神。
更多的老人和妇女们说贤甫好,不是说他的水平高战功显赫,而是说他态度特别和蔼,除了不说圩子里一些男人口头的脏话粗话,其它说的全部是圩子里的土话,听起来十分亲切。不像有些发甩的人,出门假如有个一年半载就不得了啦,当兵的还不知道有没有打响过枪,一回到家舌头就捋不直啦,不能好好儿说话了。什么“只要吃半碗儿”、“多了根本吃不下”,什么“你们老百姓啊”……叫人厌弃的官腔洋调,叫人发笑,似乎出言吐语没有一点拿腔拿调的变化,就白去江湖走了一遭。
九、冬叔正名
最让人感动也最为人所称道的是,贤甫没有半点官架子。当他知道在村头为他布置了岗哨后十分生气,要求立即撤掉。乡里村里的干部说,是按照上级要求,更是为了首长安全。
贤甫说,赶快撤掉,要我自己去下命令吗?可我对他们没有指挥权啊,知不知道?前呼后拥,鸣锣开道,那是封建官僚、国民党反动派在我们老百姓面前耍威风的一套。我的命没有那么金贵,和鬼子打游击的日子里,还有从国军那里脱险回到人民军队的时候,哪天不是在死里逃生?要是我现在回家反而不安全了,我们的革命就白干了!
乡、村干部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将军发脾气了。
好,这样吧,贤甫转身叫来警卫员说,小张,你拿两包香烟去发给站岗的民兵同志抽,说我的安全问题由你们负责,请他们回去,谢谢他们,就不留他们吃饭了。
是,首长!小张应答一声,就执行任务去了。
小张小跑步的一路刚出去,冬叔到了门口。
尤诗用立即迎出来低声说,猫儿出门也看看个天,你现在来干嘛呀?
冬叔看也不看他,铁塔一般的身躯直往里移动,诗用被撞了个趔趄,很尴尬,正想发火训斥几句,贤甫说话了,是小冬吗?快,快进来。
是是是,贤甫哥,是我。
来,这边坐,就等你来开饭呢,贤甫招呼说。
冬叔一看,叫他坐上席,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语无伦次的说,贤甫哥啊,这个这个,怎么好……怎么好这个……
哈哈哈……贤甫很少这样朗声大笑的说,小冬,我的兄弟,你怎么像个姑娘一样忸怩作态的,还这个这个的什么呀?你挡住别的战友自己冲上去用两只胳膊生生的勒死两个日本鬼子的时候,有没有这样客气的推让啊?
一席话说得大家放声大笑,都觉得特别开心也特别过瘾。冬叔的脸一下红到耳朵根子,嘿嘿嘿笑着说,那是被逼得没有办法,那……你怎么知道的啊?
冬叔说着还是不肯坐上席,大富老两口上来劝他坐。他说,叔,婶儿,不是不是,那么多贵客……
侄儿侯啊,什么不是不是的,你贤甫哥一到家,七桩丢下八桩,第一桩就问到你的事情,这么多年我都被蒙在鼓里,到现在我才知道是贤甫秘密叫你去当兵打日本鬼子的,你立了功还不好说,你受了委屈了,侄儿侯啊!大富说着把冬叔拉到位子上按下,老泪纵横,撸了一把泪又说,土改时,我献出了好田,已经划了中农成分,现在还有人要把我当地主绑起来斗争,好在现在天亮了,什么都揭了宝,是人是鬼都清楚了。
呜呜……叔啊,冬叔哭着站起来,自己眼泪汪汪的抱住大富劝他说,叔不哭了,啊。
大家纷纷劝说叔侄俩,讲今天特别开心,不要这样。附和着劝说的诗用还有个别的村干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坐立不是,恨不得找一个地洞钻进去。
爹,今天您是做东的人,快来给大家倒酒吧,贤甫走过来拉开他爹,又握着冬叔的手说,小冬,不要激动,先坐下喝酒,多年不见,饭后咱哥俩再聊,好不好?
贤甫见小冬不肯坐下,又对他说,有句话我提前和你说一下,先请你原谅我理解我,我离开时,找不到你人,也没有想到形势那么恶劣,抗大迁址江南不久又停办了,我在陆军大学又不便和他们取得联系。上个礼拜,我在南京参加一个会议,碰上你们的彭教员,他还记得你,说你在学习期间很刻苦,作战勇敢,立下过战功;你奉命回家执行任务后,学校受到敌人包围,迅速转移后就没有能和你联系上。这不能怪你,这是战争形势的残酷造成的。我关心的不是你的战功,反倒是你的死活,今天一到家听说你活得好好的,还在渡江战役中积极参加支前,我就非常高兴啊,兄弟啊。
贤甫一来劲就说了一大通,说得大家都忘记了吃饭,被冬叔的传奇经历所感染。来吧,我爹已经为大家满上了酒,不要冷了我爹的心,来,为抗战的胜利,为全国的解放,也为我小冬兄弟补上一碗庆功酒,喝!
乖乖,人人把大半碗火辣辣的老白酒咕噜咕噜的都一下子干掉了。
人的情绪就和天气的变化一样,毛毛雨慢慢下,暴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大富一提往事,自己都控制不住难受,冬叔积压在心底的愤懑一下子爆发喔喔的眼泪汪汪起来。贤甫的三言两语,使得大家的情绪如风雨骤停天际现出了彩虹一样,特别的绚丽而爽朗。
一边吃,老爷子还一边打招呼,说儿子刚到家,没有什么准备,就是一杯淡酒和家常蔬菜。来拜访的都是艰苦奋斗惯了的基层干部,能受到有如此儒雅风度的将军的家宴招待,大概想也没有想到过吧,因而,边吃边说很好很好,太感谢了。虽没有什么硬菜,但是大家吃喝得比有山珍海味一样的还有滋有味。
任凭学书老爷子多么巧舌如簧,这些不可重复的故事,他都无法讲出来,讲得和事实有了出入,那是不得了的。而事实上其后发生的故事确实没有多少精彩可言,或者说令人多少有些尴尬和唏嘘。
贤甫回到军事学院时间不长,就转业到了地方高校。全国高校合并重组时,他又在一段时间内下放到了中学任教。革命军人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没有什么好讨价还价,贤甫也没有意见。问题是事情的性质上发生了变化,据说贤甫是属于内控使用人员,不得教政治课,不可以做班主任,这让他难过不已。他找学校领导找教育局领导讨说法,哪个领导的答复都近乎相同,这是上面的意思,是部队领导交待这样做的,谁也说不出是哪个领导交待的又是什么问题,也就是说没有什么说法。为了面子,贤甫也很少回家,别人问起来无法说清,只是每个月给爹妈寄钱,附言栏内报个平安,叫爹妈多保重。在有的人看来,似乎贤甫接下来陪伴自己的就是混吃等死的岁月。
十、省城探儿
人能用有声语言交流分享信息,会说话是人和动物的分野。说话给人带来无穷乐趣的同时,也给人带来了很多不必要的烦恼。闲下来唠嗑的主要目的就是玩,聊得好当然让人愉悦,可也有人为了显示自己特有能耐,倒也未见得就是人坏品恶,他们为了好玩,提了风就是雨,把听来的并没有核实准确的一丝消息,展开自己认为合理的想象,演绎得像真的一样传出去,叫人黑白不明是非难分,轻则令人烦心,重则要人性命。所谓山倒下来砸不死人,舌头尖儿瞎挑会压死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贤甫脱下军装调到普通高校任教时,人们还没有什么声音,人家毕竟是老牌的大学毕业,战争结束了继续做他的学问,人也没有什么淡话好说。当从大学下放到中学教书,人们也只是低看他一眼;可后来听说是什么内部控制使用,牙齿长的人话就来了,又是什么叛徒变节分子,又是什么美蒋特务,各种名号可以任意混搭,到底是真是假,谁还说得清楚?反正是听人说的呗。
高墩圩人曾以拥有贤甫这个传奇抗日英雄而自豪的荣耀感渐渐褪了色。别人说得云淡风轻,权当饭前茶后的谈资,爱信不信,有当无的聊聊一笑而过,可老地主大富两口子听到后心如刀绞压力山大。
无法弄清真假,大富寝食难安。十个指头凑尖了的钱,让你考大学,本想光耀门庭,我们老来晚年享福,现在胜利了,还做了解放军的大官,怎么又不成家好好过日子的?我们不要你做什么大官,也不要你发什么大财,只要平平安安过日子还不行啊?日本鬼子打来了,你被逼得上战场,我们没意见;共产党搞土改,你回家叫我们献出田地,我们也把田献出去了;你参加共产党参加新四军,我们都支持的;你不要我们帮你找的媳妇儿,说那是包办婚姻,要自己找的什么革命伴侣,也随了你的意啊。可是你怎么又反革命又变成了坏人的呢?老爷子又气又急,病倒了。老太婆怎么说怎么劝都无效,就是不找医生不肯吃药,吵着说,生了这么个逆子,我少他的债,我死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