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斯文心里嘀咕道，看来这个陆正方还真要过来了。
　　
　　 陆正方来到通信连的第二天，就在陈斯文面前碰了一个钉子。
　　 通信连扩编成警通营，王大山一跃而成副营长，并且以副代正行使营长权力。而营里又补充了一些新人，加上原通信连人马，组成警卫连通信连两个连。老连队人员大部分在警卫连，周国的司机位置被汽车班挤掉了，也下到了警卫连，陈斯文继续当他的班长，而陆正方则从机关调过来当连长，指导员不变，仍是以前和王大山搭班的陆云。
　　 对这次变动，陈斯文是极度满意的，他早年前就在侦察连服役，很熟悉那些训练。而通信专业，尽管这些年也算是练出来了，但没一个是他喜欢的。
　　 但是把陆正方这种人放来当连长，无疑是领导的一大失策。陈斯文记得以前的排长都是石家庄陆院、西安陆院等军校毕业的，人人都有几把刷子，指挥训练起来一套一套的，自身素质也非常过硬，下面的人不服都不行。但是前几年部队来了一大批地方大学毕业的干部，这些人学历与能力成明显反比，绝大部分都不能胜任本职工作。但是近年来，这拨人都走上了基层主官的位置。陈斯文把他们部队战斗力每况愈下的现状，归咎于此。
　　 比如陆云，比如陆正方，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把这种人放在这里搞管理。学历高可以去搞技术嘛！军事训练球毛都不懂怎么带领单位提高战斗力？
　　 那天早上出操，按照以往惯例，警卫连都是跑两圈然后带回打扫卫生，或者走走队列。但是陆正方觉得连队的战士体能不行，于是规定在每天出操时跑一个五公里。他观察了一下，大部分战士都表现良好，奋力冲刺。但也有几个人停了下来，慢悠悠地散起了步，其中就有一排代理排长陈斯文。他按捺住冒起来已经不止三丈的火气，站在终点线上冷冷地看着那几个人，后来其他人看不对劲，都装模作样地跑了起来，一个个灰溜溜地从他身边经过。只有陈斯文和其他两人——那里面必然有肖楠——昂首挺胸地缓缓走来，跑道两旁的建筑物纷纷向后退让，区区三个人，却有千军万马的气势。陆正方一下被震住了，眼珠子随着陈斯文的步伐转动，却愣是没有说出话来。陈斯文旁若无人地从陆正方身边经过，完全无视对方目光中的怒火，仿佛他就是空气。
　　 早操回来后，陆正方把这三人叫到一旁，要他们说出为什么不跑步的理由。肖楠说身体不舒服，另一人说腿疼，陈斯文却来了一句：不想跑。
　　 陆正方不依不饶地问：“为什么不想跑？”
　　 陈斯文说：“没有理由，就是不想。”
　　 陆正方斜睨陈斯文，一边点着头冷哼，“体能这么差，还不练，是不是觉得转了三期就老了？”
　　 “谁说我老了？”陈斯文对这个字眼特别敏感，“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多老。”
　　 肖楠在一旁提醒道，“陈斯文已经连续三年在体能比武中得冠军了。”
　　 陆正方顿感面上无光，悻悻地走了。
　　 他跑去找王大山告状，不料王大山给他来了一句：“你下午体能训练时间想怎么练都可以，大早上就不要整太猛了。”
　　 第一把火没有烧起来，这让陆正方有些失落，静静地观察了几天后，他发现陈斯文在这个连队的根基异常牢固，影响力颇大：全连八个班长，有五个是他带出来的。这个发现让陆正方有些意兴索然，不过他很快找到了安慰，一个叫周国的老兵似乎很懂礼节，经常过来找他谈心，顺便反映一下连队的情况。不过周国显然不如陈斯文的影响力，因此工作不太好开展。
　　 这个陈斯文哪，真让人心烦意乱。
　　 此时，陈斯文正在站岗，他数着对面围墙上的砖块，一共五十三块。他回忆起上中学的时候，有一天老师突然问学校大门口的台阶是多少级，结果没人能回答上来，于是老师感概地说：你们这些人没一个观察力强的，每天从那里进进出出居然都不知道。现在陈斯文得出了结论：观察力强的人都很无聊，不然谁没事去数台阶？
　　 陈斯文看着哨位对面的墙壁发呆。他觉得站岗是一个好差使，他的观点是：人每天至少要有半个小时的独立思考时间，不然浑浑噩噩地就变成了一台机器，而站岗，刚好提供了这个机会。
　　 他想到了很多东西，比如有一天晚饭后全营组织篮球对抗赛，营长王大山坐在他身旁，瞅着公用电话看似很随意地问：“谁在那里打电话？”说这话时，王大山的脸色在暮霭中变化莫测，有很多他从前无法揣摩的内容。他不敢怠慢，过去一看是上等兵小杨，就对小杨说：“你快点打吧！营长等着打电话呢。”小杨一听，赶忙挂了电话。陈斯文回来对王大山说：“是小杨，刚好打完。”王大山“嗯”了一声，撑起肥胖的身体，摇摇摆摆地走向电话。
　　 陈斯文继续看篮球赛，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了一些东西。刚才王大山叫他去看谁在打电话，换做过去，他肯定转一圈后回来汇报：是小杨。然后就完了。但是现在呢？所以他有些失落地想：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变得深沉的呢？以前的单纯和鲁莽跑哪去了？难道真的“老”了？
　　 稚嫩的犬吠打乱了他的思绪，一只小白狗蹦跳着对着围墙外面吼叫，过了一会，墙外响起一片洪亮的吠声，一时间，狗的叫声相互呼应，此起彼伏，热闹非凡。陈斯文微微笑了：这只小白狗是春节期间他们在火车站执勤时，从旅客那里截留下来的宠物狗。这狗平时娇生惯养，用一个纸箱子装了回来后，喂什么都不吃，把连队通信员急得一筹莫展。陈斯文说：“饿它几天。”几天后通信员提回来一盆剩饭剩菜，这狗早已饿得奄奄一息，也不再当自己是宠物，对着残羹冷炙，和几只猫一起哄抢开来。当时，这狗体格瘦小，没少被那些猫欺负，后来它突飞猛进，半年来体积扩大了四五倍，这下反客为主，猫们被它追得四处逃窜，也算是报仇雪恨、扬眉吐气了。
　　 肖楠叼着烟走过来，点评道：“连狗都憋疯了，可见这鸟地方确实不是人呆的。”
　　 陈斯文制止，“不要一天到晚散布消极思想，影响连队建设。”
　　 肖楠笑得打了几个喷嚏，“别装了，整得你就是条令代言人似的。”然后声音一低，凑近了说：“陆正方刚才进我们班去了，一直没出来。”
　　 陈斯文皱了一下眉，若有所思。
　　 此时，陆正方正站在一班宿舍门口，眯起高度近视的三角眼，冷冷地注视着陈斯文的被子。
　　 一般来说，老兵的被子随着拆洗缝补，体积越来越小，所以也就越叠越窄，被子一窄了就显高，放在那里像是一座宝塔。而陈斯文的被子不一样，宽度与厚度的比例适宜，看起来堂堂正正，气势恢宏，就像一座城池。不知为什么，他的脑海中一下就浮现出“虎踞龙盘”这个词，能用被子体现出张扬的个性，也就这个陈斯文了。其实陆正方入伍时间也不算短了，见过的内务高手不知凡几，但与陈斯文比起来，还是无人能出其右。他不由感概地想：优秀的人在哪一方面都优秀，平庸的人干什么都很平庸，如果周国的能力有陈斯文的一半，他也不用这么费心了。
　　 作为领导，用人始终是一个大难题，是用特立独行的精英，还是用亲近自己的庸才？前者有能力，但是不易控制，有时候发号施令时不能做到一个声音；用后者吧，号令倒是一致，但是工作开展起来效率又不高。
　　 陆正方叹了一口粗气，转身走了。在连队院子里，他习惯性地往哨楼方向瞅了一眼，只见肖楠正凑在陈斯文身旁说些什么。正好这时周国幽灵般飘拂到了连部门口，对他使了一个眼色，他会意地跟了进去。
　　 肖楠往地上吐了一口，““鬼子”又进连部了，好像是他家一样，报告都不打一个。”周国因为给别人“鬼精鬼精”的感觉，加之行踪诡秘，因此来单位不久就博得了“鬼子”的“美名”。
　　 陈斯文说：“管他做什么，自己做好就行了。”
　　 肖楠狠狠地说：“我就是看不惯，那么一个卑鄙小人，现在还成了红人。”
　　 两人正聊得热闹，远远地看见王大山走了过来，王大山的体型和步伐一千米外都能辨认出来。肖楠赶快闪到一边去了，以免被王大山批评一顿，说他干扰哨兵执勤。
　　 王大山手里拿着一叠信，兴奋地问陈斯文：“你谈恋爱了？”
　　 陈斯文诧异地说：“没有啊！”
　　 王大山把信一扬，“这字一看就是女的，还是部队的呢？上面盖了戳，你看！”
　　 陈斯文坚定地说：“营长，不可能！”
　　 王大山：那我拆了？
　　 陈斯文：拆。
　　 王大山不但拆开了，还念了起来：“陈班长，我喜欢你，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你了，我会追你的，你看着办吧！……”
　　 陈斯文吓了一跳，“不可能啊！营长，肯定是谁在和我开玩笑。”
　　 王大山并不追究，把信都给了他。陈斯文下哨后，把这几封信仔细研究了一下，感觉不可能是在开玩笑——也太执着了一点。到底是谁呢？他百思不得其解，正在苦恼的时候，一个身影突然在脑海中跳跃了一下：雍倩。再对照落款的“yq”两个字母，事实已经很明朗了。
　　 这个死丫头，刚认识就过来害我！陈斯文愤愤地想，却又有一些自鸣得意：看来自己魅力不减当年啊！雍倩的信应该不是同一时间写的，之所以同时收到，其中肯定有内情。八成是新兵连的领导扣了一段时间，然后等她们下连后才发出去。这年头，信已经是稀罕东西了，何况是一下四封，要说他一点都不感动，那也是不可能的。
　　 不过这种事情最好采取冷处理，部队对男女兵关系十分忌讳，他可不想因为这个弄得英名尽丧。他陈斯文在这一片也算是风云人物了，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博得一个好名声不容易啊！善始还须善终。
　　 这样想着的时候，值班员已经吹哨集合了，他赶忙收起信封，冲了出去。
　　 第二节课弄菜地，任务很简单：把地翻一遍，再拍出埂子。全连分两拨，二排学员排长李剑带本部人马弄营区东面菜地，一排由陈斯文领着在西边干活。李剑也是通信营组建后来一连的，和陆正方一样不太熟悉这里的环境。
　　 李剑把全排集合在一起，命令道：“今天上午大家把菜地翻出来，动作要快，不要输给一排。”
　　 大家散开了，奇怪的是没人干活，三三两两的聊开了。李剑气得脸都红了，尖细的嗓门夹带着愤怒的声音：“你们想干嘛，干活啊！”
　　 兵们不但没有被震住，有人还在下面嘀咕，“吓唬谁呀？”
　　 李剑铁青着脸去找手下的几个班长。基准班班长周风把铁锹横在地上，坐在上面抽烟，根本就没正眼看李剑一下。另外两个二级士官班长的态度，也和周风差不多。他们这副样子反倒把李剑震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剑急得都要哭了，他愁眉苦脸地找到陈斯文，陈斯文正把铁镐抡得上下翻飞，所到之处，坚硬的黄土地被一分为二，土疙瘩一摞摞整齐地码在两旁。刚开春，天气还有些寒冷，他却只穿了一个黑色背心，胳膊上强壮的肌肉块能让人联想到青蛙。在他周围，以一班长杨方为首的一群人正干得热火朝天。
　　 “没人干？怎么办？”李剑谦虚地问这位同僚。
　　 陈斯文擦了一把汗，“怎么会呢？你看我这不是挺好的吗？大家激情高涨。”
　　 李剑急切地说：“这不是你们排的人听话吗？你去帮我说一说吧？我看大伙都听你的。”
　　 陈斯文拄着铁镐，“说什么呀！我什么都没有说。”
　　 “不可能吧？”，李剑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你是怎么做的？”
　　 陈斯文微笑，“我直接过来，拿着家伙干到现在，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你看，他们不都干得很起劲吗？”
　　 李剑若有所思，“还有这回事？我去试一试。”
　　 看着李剑兴冲冲地跑了，陈斯文忍不住大笑起来。
　　 收工时，陈斯文去李剑排看了看，他惊奇地发现陆正方也夹在人堆里，一边颇为卖力地干活一边与战士们说笑。他不觉一愣：他来通信连这么多年，就从来没见王大山拿过工具。王大山还解释过，说连长的职责是领导单位建设，班长的职责是带领全班完成任务，领导与带领的概念是不同的，要区别对待。
　　 对此，陈斯文的态度是嗤之以鼻。部队从来不缺少运筹帷幄的理论家，最需要的是能在第一线干实事的人。小小的一个连长就能脱离劳动，放在以前是要挨收拾的。
　　 对比之下，他觉得陆正方这人尚可，至少能和兵在一起干活。他不禁有些后悔前一段时间没有给他留面子。
　　 陈斯文对干完活正在休息的兵们喊了一声：“都别闲着了，帮二排的弟兄们把活干了，干完了一起休息！”
　　 一个连的人干一片菜地，和一个排干效果明显不一样，大家士气旺盛，哼着歌开着玩笑，手里却没有停。一时间，颇有热火朝天的气氛。陆正方看在眼里，感觉非常满意。
　　 王大山爽朗的笑声远远地传来，“听说你们在干活，我过来看看，嗯，不错，标准很高嘛！”
　　 陆正方陪在一边，脸上堆满了笑。
　　 王大山以前的习惯动作是把双手在胸前交叉，自从当上副营长后，改成了在背后交叉。他看着因他的到来而更加卖力的战士们，得意地讲评道：“这个菜地是非常重要的，是我们通信营的门面，每次首长们过来检查，都要表扬我们的菜种得好，这个优良传统坚决不能丢。”陆正方不住地点着头说，“是，是，是……”
　　 晚饭后，李剑满面红光地找到陈斯文，兴奋得连人都仿佛长高了一点，“你教的方法还真好使！”
　　 陈斯文淡淡地说：“现在我们刚来，大家都盯着我们呢！所以要先打好基础，等他们心服口服以后，我们就不用事必躬亲了，那时可以强调他们的服从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