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剑佩服地举起一个大拇指，“还是你行，以后带一带我。”
　　 陈斯文哈哈一笑，“少来这一套，你按条令条例来就可以了，别学我。”
　　 他突然发现一向蔑视的干部中，也有能力素质较强的，比如陆正方。其实也是有很多优点的，干活时能坚持在场，办起事来也是雷厉风行的。
　　 后来两人有过一次长谈。那天熄灯后，陆正方迅速查完铺，赶到连队的网络教室里——陈斯文正在加班打一份课件。两人先是没话找话地寒暄了几句，然后陆正方以征询的口气问：“你看我们单位应该怎样发展？我应该怎样管理？”
　　 面对这么大的问题，陈斯文连想都没想，就回答道：“很简单，两种思路，第一种是按照条令条例来建设连队，长期打基础，反复抓落实，确实提高单位的战斗力；另一种更简单，琢磨上级领导的意图，看他们喜欢怎样我们就怎样干。”
　　 陆正方一愣。陈斯文又补充一句：“如果你按第一种思路建设连队的话，我鞠躬尽瘁；如果是第二种思路，不好意思，我只能呆在这里混工资。”
　　 陈斯文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异常平静，可不知为什么，陆正方似乎能从里面听出一股杀伐之气。陆正方焦灼地沉思了一会，挠着头皮说：“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不知道该怎样干了。”
　　 陈斯文心想，你以为这个连长这么好当？
　　 话是这么说，但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陈斯文还是很配合陆正方工作的。不仅如此，一些陆正方不方便出面的事情，他都帮着协调好了。
　　 不久后，营里的教导员也到位了，此人名叫汪洋——叫这名字的人也太多了，陈斯文经常感概：这么俗的名字还有这么多人抢着用，由此可见大众的审美意识是何等的疲劳？汪洋是部队名校毕业生，因此有很浓的书卷气息，与王大山形成鲜明的对比。
　　 汪洋给陈斯文留下的第一印象并不好。
　　 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战士们刚刚收操回营，林中蛰伏的各类鸟儿就开始了飞掠盘旋。一时间，百鸟齐鸣，颇有“鸟鸣山更幽”的意味。
　　 陈斯文正在岗楼上缅怀旧事，一条清瘦的身影翩然而至。陈斯文看见那人肩上金灿灿的两杠一星，赶忙来了一个敬礼。不料对方却视而不见，昂然走进营区。
　　 “这是谁呀！这么拽？”陈斯文暗自纳闷〧??下哨后，他直奔饭堂——哨兵的早饭还在那里留着呢！在饭堂门口，他看见那个少校正和王大山站在一起，好像在聊着什么。他赶忙跑过去敬了一个礼，王大山说：“这是教导员，汪洋。”
　　 陈斯文打量了一下汪洋，他的目光大胆张扬、无所顾忌，仿佛要一下子把对方看穿，嘴里冷冷说道：“教导员好。”他还记着刚才汪洋没给他还礼的事，他的观点是：若要人敬己，先要己敬人。
　　 王大山热情地介绍，“这就是陈斯文，从侦察连过来的，搞训练很有一套。”
　　 汪洋把陈斯文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看体型不怎么像高手啊！”
　　 王大山笑呵呵地解释道：“教导员放心，他绝对行，以前在侦察部队经常比武拿名次的。到我们这来了以后，更是为单位添了不少荣誉，听说过一段时间我们营要弄一个‘军事训练示范’，到时候交给他组织就行了。”
　　 汪洋说：“这个下来再说，你还没吃早饭吧？先进去吃。”
　　 教导员这么善解人意？陈斯文感激涕零地跑步进饭堂。在跑步的过程中，他感觉自己身体虚弱，步伐飘浮。饭堂门口新挖了一条电缆沟，大约半米，陈斯文差点没跳过去，趔趄了一下才站稳，心想：营长啊，你把我捧上天了，这下丢人丢大了吧？
　　 汪洋转了一圈，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后来才发现端倪：来营里两天了还没发现警卫连指导员陆云的身影。他决定去“拜访”一下这个传说中很“仙”的人物。
　　 警卫连指导员陆云正在用他的“戴尔”笔记本电脑，连接军网玩“传奇”。他的眼睛已经深度近视，射击成绩很不理想，然而用来盯着一尺外的14点1寸屏幕却是绰绰有余。
　　 此刻，他正欣喜地为他控制的角色戴上一个魔法戒指，这个戒指是他费了好大工夫、低声下气地向另一个游戏玩家讨来的。
　　 汪洋走进来后，站在一旁看着陆云。陆云正玩得投入，感觉有人来了，但是也没在意。汪洋看了一会，盯着电脑屏幕说：“这游戏不错啊，画面很棒，系统也很科学。”
　　 陆云这才回头看了一眼，起初他对这人的少校军衔有些惶恐，但看到对方戴着眼镜，身材瘦削，很斯文的样子，也就没多放在心上，一边熟练地切换着装备一边回了一句：“是啊，要不怎么这么多人玩呢！”
　　 汪洋突然大吼一声：“把电脑收了，跟我去办公室！”声如炸雷，一下就把陆云弄懵了。
　　 警卫连指导员陆云的笔记本电脑，被新来的教导员收走的消息，在警通营不胫而走，这下再没人敢小看这个地方大学毕业、一脸斯文的教导员了。
　　
　　 新营党委成立后，召开了第一次全营军人大会。
　　 王大山首先发言，他简单地总结了警通营成立一个多月来的情况。他的发言时间大约三分钟，陈斯文数了一下，这三分钟里王大山用了十七个“他妈的！”
　　 汪洋的发言就明显水平高多了。他对“科学发展观”和《中国共产党章程》研究很透，发言时经常引用，予人理论水平很高的感觉。但他还是用错了一个词，他说：“我们这个营新组建，底子薄，人员成分复杂，鱼龙混珠……”
　　 陈斯文感觉这个词特别别扭，估计是口误，“鱼龙混杂”和“鱼目混珠”的结合版。不管怎么说，汪洋比王大山有水平，是不争的事实。因为王大山经常把“契机”念成“楔机”，把“唾弃”念成“垂弃”，把“冒天下之大不韪”说成“滑天下之大不稽”，最经典的是有一次他居然来了一句“美国五星上将麦克阿比……”
　　 营里后来有了女兵，都分在通信连，每次王大山讲话时，那些女兵一个个都笑得花枝乱颤，他以为自己很幽默，于是越发起劲，演变成全营一百多人开会，他的目光就固定在那一小撮女兵身上。
　　 陆云耷拉着脑袋坐在下面，现在他的地位和声望一落千丈，想当年和他搭班的王大山现在都成全营一把手了，他却窝在下面受人欺负。一想到游戏中那些对手此刻正在疯狂练级，笔记本电脑却在汪洋的办公室，他就感到心如刀割般的难受。
　　 得振作一下了。陆云想。
　　 于是，警卫连的战士们发现，从来不给大家上政治教育、每次把教案往下一发、让值班员带着大家抄完笔记了事的指导员，现在重装上阵了，亲自给大家上课。
　　 第二节课是安全教育，陆云拿着条令给大家念，下面则不停地抄。抄笔记是连队的一项重大活动，因为机关领导过来检查基层连队的教育情况，一般是以笔记为准。
　　 抄完笔记后，他照旧把笔记本呈送给教导员过目。
　　 汪洋最近迷上了一个叫《抢滩登录》的电脑游戏。这游戏很容易上手，前面几关玩得很痛快，可以满足人的杀戮感。到后面难度增加，想过关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天中午，他一连玩了十几次，总过不去那一关。正在烦躁的时候，通信员过来报告说：陈斯文过来了。
　　 “报告！”宏亮的声音，这让汪洋有些羡慕。“进来。”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在柔和中带着一点威严。
　　 陈斯文推门而入，高大、强壮，双眼炯炯有神，威风凛凛，站在门口就像是一座小山。汪洋明显感到压力巨大，有一种忍不住要站起来的冲动。
　　 两人对视，汪洋先发制人，拿着笔记本往地上一摔，“自己看！”
　　 陈斯文看都不看笔记本一眼，“怎么了？”
　　 汪洋的表情看起来很诧异，好像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怎么了？你的笔记内容比别人少一半，好多条令就写了一个标题，我最讨厌偷奸耍滑的人！”
　　 “是这回事！”陈斯文恍然大悟，“我确实是少写了好多。”
　　 汪洋：为什么？
　　 “因为我认为没必要。”陈斯文的回答相当干脆、果断、肯定。这时，汪洋说了一句有些没水平的话：“我要告诉你一点：在部队，特别是在上级面前，你最好别用‘我认为’这个词。”这是以前一位上级对他说的，他觉得很经典，所以经常引用。
　　 对这句话，陈斯文毫无悬念地露出了他那惯有的、嗤之以鼻的神情。
　　 汪洋接着说：“为什么没必要呢？”
　　 陈斯文昂然道：“抄笔记是为了学习用，这些条令我都能背下来了，所以没必要再抄。”
　　 汪洋的口气亲切了许多，“你也知道，领导每次过来检查都要看笔记本，所以说：在我们这个地方，笔记不是用来复习的，而是用来迎接检查。你看问题要从全局考虑，不要过于片面。”
　　 陈斯文不置可否，汪洋的这个观点他不敢苟同。
　　 汪洋说：“我去找营长说个事，你先在屋里等着！”然后匆忙出了门。说这话的时候，他没忘了带上点训斥的味道。
　　 在出门的时候，他心里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这小子莫不是有很大的关系？”
　　 王大山正在房间里用电脑看电视，遥控器在手中灵活地挥舞着。他不太喜欢操作电脑，外单位的干部都在用电脑打文件，他却一直坚持手书。几年前，单位配发了电脑，连陈斯文都学会了打字，他却始终学不会。陈斯文手把手教他，后来看见他打“鞋”字时总是打出一堆“孩”字，陈斯文不得不放弃。
　　 当汪洋走进房间，相当费劲地向他说明情况后，他只说了三个字：“你看吧！”这种态度让汪洋大失所望，他的本意是想加上王大山两个人，对陈斯文展开强大的心理攻势，再以教导员的名义扣上“党组织”的压力，不怕对方不妥协。但是王大山无所谓的态度让他颇觉灰心，心想：营长都不管，我一个教导嘯??何必和别人弄这么僵。
　　 汪洋回到连部，对站在房间中央的陈斯文说：“你先回去吧！”
　　 陈斯文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间后，汪洋呆坐了半晌。最后猛然想到“抢滩登陆”，走到电脑旁一看，一直过不去的那一关已经过去，屏幕上显示的是下一关的新场景。
　　 笔记本还扔在地上，他无奈地捡了起来。
　　
　　 陈斯文这个人有个缺点，就是他不知道什么叫害怕。若是放到战场上倒是没话说，但平时他见了多大的首长，都不会紧张，甚至缺少那种必要的敬畏之情。
　　 在每年一度的个体训练考核前，警卫连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大练兵活动。全连的人分成三拨。陆正方亲自带领一拨人搞队列，这个他自诩是行家里手，扬言：“没有我陆正方指挥不了的队列！”
　　 李剑带一队人去练体能，每天在大山里面长跑，倒是看了不少风景。那玩意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因此交给能力魄力都不行的李剑，领导倒也放心。
　　 陈斯文这一块可是重头戏。他在连队里面层层筛选，最终才挑出十二个人。他们要演练防暴基本功，这个项目看起来过瘾，练起来难受，为历任领导所喜爱，也为历代战士们所痛恨。
　　 陈斯文看着面前站着的十二个人，不满之情溢于言表：“要是在我以前的部队就好了，都不用挑，不管战斗班，还是炊事班，随便拉出几个，绝对整得呼呼的。”下面那些人立即表示抗议：“都是人，我们就不信别人能做到，我们做不到！”
　　 “可是可以。”陈斯文面露为难之色，“就怕你们吃不了这个苦！”
　　 杨方吼道：“都是大男人，谁比谁差？大不了我把身上这一百多斤豁出去不要了，不信练不出来！”
　　 陈斯文哈哈大笑，“好，有志气，年轻人，火力旺，这么年轻不练干嘛？难道要等到八十岁再搞体能？来，现在开始！”
　　 倒功照旧是必修课。第一阶段在沙坑里进行。侦察连也练过，虽然不够精通和规范，基础还是有的，加上陈斯文挑选的这群人基本上身体都算协调，因此训练起来进展顺利。前倒、后倒、侧倒、前扑、侧扑，陈斯文看着众人练得不亦乐乎，心里也是得意非凡，“终于又找回从前的感觉了！”
　　 尽管以前或多或少都练过一点，但光吃老本是不行的，因为陈斯文不断提高训练标准。比如在前扑的时候动作要舒展，就差没加上滞空感了。等几天新鲜劲一过，大家一个个腰酸腿疼甚至还有脖子疼的，一看见那训练场就等于看见了地狱，避之唯恐不及。
　　 上等兵小刘一个漂亮后倒，刚着地就龇牙咧嘴地呻吟起来，“真倒霉，碰到石头了。”说完咬牙切齿地四处巡视，“上次是谁负责捡石头，这不是在坑我吗？”
　　 陈斯文呵呵一乐，批评道：“就你这个训练水平还好意思怪别人！倒下去胳膊还疼成那样？什么时候一个倒功下去，把底下的石头粉碎了，什么时候就练到位了。”
　　 大家都笑了。有人窃窃私语道，“你以为我们是铁打的啊！”话这样说，不过大家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了，本来有些低迷的训练场上一瞬间又重现热火朝天的气象。
　　 一辆“三菱”悄无声息地滑到侦察连大门口。里面走出来几个人，其中赫然有一个中将！
　　 哨兵找到陆正方，都有些结巴了，“连、连、连长！首长来、来了！”
　　 陆正方训斥道：“有什么好紧张的！我什么首长没见过？”话音刚落，看见那一簇人正向他这边移动，那些人个个气派非凡，军衔最低的也是一个大校。陆正方顿感大脑一片空白，心知肚明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因为日趋成熟的他清醒地知道过来的这一拨人都能决定他的前程。今天的表现至关重要，甚至胜过默默无闻干一年的工作。冷静，冷静，一定要冷静！千万不要紧张！他不断提醒自己。
　　 他喊了一声“立正！”就跑去向首长报告，一路上不断酝酿报告词。在跑步的过程中，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有点发飘，结果还没跑到，就看见中将对他一摆手，旁边一个大校说：“不用报告了，继续训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