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上午的训练让陈斯文很不满意，这帮人一个个都麻木到了骨子里头，不管多大的活动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陈斯文又气又急，对大家说：“现在大家不想练无所谓，但是下午要拿出百分之百的劲头来，练了三个月，马上就要见真章了，是龙是蛇，就看今天下午的一搏！”说完后把众人解散了——这样的士气下，训练还不如不训练。
　　 陈斯文找到一脸不情愿的周国，两人按流程预演了一次。周国被解放后，欢天喜地地跑去打牌去了，陈斯文一个人在院子里转了几圈，边考察地形边整理细节。
　　 到下午，陈斯文把人员集合在院子里，专等团里领导过来。汪洋突然走了过来，看着地上摆的各种训练器材，指着杠铃问陈斯文：“这么重的杠铃，万一到时候举不起来怎么办？快，卸下两片，弄轻点！”
　　 陈斯文说：“这个科目是负重深蹲起立，规格就是五十公斤，不能再减了。”
　　 汪洋不耐烦地说：“规格是死的，人是活的，快卸！”
　　 陈斯文不屑地说：“就这点还需要卸吗？我一只手都能举起。”说完弯腰真的用一只手握住杠铃。汪洋赶忙一偏身体，“别砸住我了。”
　　 话音刚落，陈斯文已经用一只手，稳稳地举起了五十公斤的杠铃。
　　 汪洋没说什么，看了看队形，说：“你们的队形必须改，这样领导不方便观看……”
　　 其实这些细节陈斯文已经考虑很多遍了，并且作了最大限度的调整。汪洋不知道随便改一下队形，整个流程都要跟着改变，包括人员的跑位，完成动作的位置。
　　 但是现在离正式开始只有半小时时间，作为指挥员，他能适应，但是队列20名队列人员难保不出一点差错吗？
　　 陈斯文决定不理教导员，按原定计划执行。
　　 三辆“大黄海”依次驶来，下来的人把警卫连的院子挤得满满的。陆正方眉开眼笑地招呼着以前的同僚，王大山也表现得非常热情，和几个营级干部一起指指点点。陈斯文突然看见雍倩也在人堆里，两人相视一笑，又迅速装做若无其事般转头。
　　 铁威武领着来人列队站好，陈斯文先向铁威武报告，然后铁威武再向副团长报告，副团长重重地说：“开始！”
　　 第一个项目很简单，跟大家示范一下体能训练的组训方法，当第一个内容俯卧撑开始的时候，下面响起了一片“啧啧”的惊叹，陈斯文知道今天的汇报表演已经成功了一半。
　　 后面的项目越来越精彩，特别是防暴、擒敌等硬性科目，下面的观众顾不得纪律，情不自禁地站起来鼓掌。
　　 陈斯文微微笑了，他在人堆里搜寻到了雍倩的身影，她似乎有些兴奋，面上布着红晕，向身边的同伴说着什么。
　　 其实今天的表演远不及前一段时间训练的效果，因为种种原因，大家有一段时间没训练了。陈斯文对别人不放心，一般都是亲自指挥，亲自示范，亲自讲解。这样的效果比大家百花齐放肯定差一点，不过考虑到大家最近的士气和表现，陈斯文不太放心。
　　 副团长很满意，他对王大山说：“很不错，特别是一些细节，比如做动作时，保障人员与示范人员的动作都能做到协调一致，这次示范可以刻一个光碟？”
　　 掌声雷动，惊呼声迭起，陈斯文有些飘然了。他状态越来越好，下面的人也越来越投入，发挥得越来越好。
　　 整个流程结束后，陈斯文坐在“大黄海”上，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和满足。雍倩坐在前，不停地和同伴聊着什么，一脸的幸福。
　　 路上，一个女士官一脸仰慕地望着陈斯文，问：“班长你这么厉害，练了多久啊？”
　　 雍倩也把头摆过来，好奇地看着陈斯文。
　　 陈斯文大笑着说：“没练，天生的。”
　　 当天晚上，培训人员有一个交流发言，主题是怎样提高自己的军人素养，以及在部队怎样实现岗位成材。
　　 由于时间有限，不能每个人都发言，因此照旧是每个单位派一名代表。陈斯文毫无悬念地被推荐发言，他在走上讲台的过程中，掌声已经开始响起来了。过于热烈的掌声让大家忽略了他发言的内容。其实陈斯文认为那天晚上他的发言堪称经典。
　　 培训结束后，刚回到连队，雍倩给他打了一个电话。雍倩兴奋地说：“你们那里叫什么来着？”
　　 陈斯文说：“卧龙镇。”
　　 雍倩的笑声很甜，“你们那里真好，还有柿子吃。”
　　 陈斯文：是啊。
　　 雍倩突然压低了声音，“下个月我家里人过来看我，说好了带好多好吃的东西呢！我们湖南的特产。”
　　 陈斯文不是那么热情，“到时候我联系一下，找个地方安顿一下。”
　　 雍倩说：“到时候我带他们过去看你。”
　　 陈斯文吓了一跳，“你想干什么？过来相亲啊？绝对不行。”
　　 雍倩嚷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陈斯文不敢同意：“当然不是……”还没说完，听见电话里传来了忙音，对方挂了电话。
　　 陈斯文微愕，旋又苦笑了一下。
　　 晚上点名时，陆正方讲评了此次训练观摩的情况，他说：“这次体能示范，在周国、陈斯文的带领下，取得了圆满成功……”
　　 在灯火通明的院子里，陆正方佝偻着身体，双眼在大灯泡的映照下闪烁不定。陈斯文站在队列里，胸腔里一团愤怒的火焰在熊熊燃烧。自己辛苦半天，结果被陆正方轻描淡写地弄成了配角，为周国做了嫁衣裳。
　　 根据半年来的观察，陆正方的管理方式无疑正是陈斯文说的第二种情形：以迎合上级领导为中心，一切工作围绕这个中心展开。所以从那以后，陈斯文对陆正方也就是不理不睬的，陆正方也拿他没办法——毕竟他在这个单位经营多年，根基异常牢固。
　　 回到连队后，一切工作依旧是按部就班地开展着。第二天上午第一节课按周计划本来是专业学习，因为王大山在早上开饭时，对各连队列表示极度的不满意，陆正方也就当机立断，适时调整课程为队列训练。
　　 队列训练时，陆正方没有指挥队列，他也知道自己的队列指挥水平只能贻笑大方，所以大家就在操场上站军姿。陆正方坚持和大家一起站了几分钟后，觉得有些单调，于是一边训开了话：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怎么想的？平时在连队里队列走不好还情有可原，在全营集合那样的大场合还没一点眼色，稀稀拉拉的，想干啥？
　　 陆正方有一个习惯，说话时腿喜欢抖动，加上哈肩，因此形象不太好。私下里有战士讥讽他得了“小儿麻痹症”，也有人说他喜欢“穷得瑟”。
　　 此刻，陆正方抖着腿，虎视眈眈地盯着下面的战士们，那些人一个个满脸木然。陆正方更加动气，“麻木，你们最大的问题就是麻木，干什么都提不起你们的积极性来！下次谁他妈的不干活把谁工资扣了！”
　　 陆正方语气激昂，正在步入演说佳境时，周国在下面不停给他使眼色，示意他后面来人了。他回头一看，只见王大山正面无表情地站在身后，也不知来了有多久，他心里一惊，赶忙迎上前去敬了一个礼，“营长，我们在搞队列训练……”
　　 王大山说：“你们这么多人站在一起，也就陈斯文像那么一回事。”陆正方在一旁附和，“陈斯文就是站得直，身上有一股兵味。”王大山又看了一眼陈斯文，他的眼神明显比陆正方多了许多内容，颇有些高深的味道。陈斯文答了一声“到！”，王大山点了点头，领着陆正方去了连部。
　　 看着两人进了门，队列里议论起来。肖楠的声音最为慷概激昂，“陆正方这种人，能在别人的头上找出一把跳蚤，却不知道自己裤裆里窝了一只老鼠。”别人纷纷附和：“精辟啊！”也有人善意地提醒，“隔墙有耳。”
　　 肖楠挑衅似的看着周国，“随便别人怎么打小报告，我又不怕，年底给我退伍吧，谢谢！”
　　 一般这种情况下，陈斯文是保持沉默的。他一直认为：最能体现一个人水平的方面就是说话。所以一些不成熟的、没有意义的、冲动的话语，尽量要少说，最好是不说。
　　 这个观点是近年来才有的，也是他用于参考自己是否“心老”的重要依据之一。
　　 刚才王大山和陆正方回避众人，直接去了连部，肯定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商量。陈斯文隐隐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这才是他关注的问题。
　　 前几天，陈斯文向陆正方提交了辞职报告，说自己能力经验不足、无法胜任班长职务云云。作为连队元老级的骨干，他知道此举意味着什么。摆在陆正方面前的难题是：他不能随意更改骨干位置，这是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问题。所以才由王大山出面，来解决这个难题。
　　 果然，到晚上熄灯后，陆正方一反常态，把所有班长以上骨干叫到连部。陈斯文进去一看，只见地上摆了一个火锅，正腾腾地冒着热气，空气中有一种狗肉的香味。陆正方亲切地招呼大家在小凳上坐下，“来，来，别客气，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现在大家都是兄弟。”
　　 周国殷勤地给大家端出小碗，又给每人发了一双筷子。陆正方满意地看着周国忙碌的身影，眯着眼睛说：“周班长还没有上任，工作干劲就体现出来了。”
　　 陈斯文心里一动，难道周国要当班长了？
　　 周国突然从衣服里面掏出两瓶本地产的白酒，征询地看着陆正方，其他几个班长见了酒，也有些蠢蠢欲动。陈斯文不用动脑子都知道周国事先和陆正方沟通好了，这酒必喝无疑。果然，陆正方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很有魄力地说了一句：“喝！几位骨干辛苦了这么久，在一起喝个酒领导知道了也没意见。”
　　 众人谦让着坐了下来，周国给陆正方夹了一块狗腿肉，接着开始的话题说：“我的干劲可不能和老张比，老张都十二年老同志了，还干得呼呼的。”
　　 老张其实并不老，当了十二年兵才二十八岁，只不过在连队兵龄最长，所以大家都叫他老张。听了周国的话，他赶忙放下咬到一半的狗肉，谦让道：“别提我，别提我。”
　　 陆正方赤红的脸上已经开始泛出笑意，周国紧接着说：“我提倡大家向老张学习！干什么都冲在前面。”
　　 老张是个老实人，只是憨憨地一笑。陈斯文也微微一笑，淡淡道：“还是向周班长学习吧！周班长最近干工作也是一流的，足够成为我们学习的榜样了。”
　　 周国面色一变，却没有说什么。
　　 对于周国这种人，陈斯文心知肚明其目的就是过舒服一点。这种人喜欢躲在别人后面，干活时偷奸耍滑，唯恐被大众关注，根本就干不了什么实事。
　　 说完这句话，陈斯文就保持沉默到宴会结束，对陆正方的一些话也不予配合。陆正方原本计划在吃火锅时顺便提一些东西，见陈斯文这幅神情，感觉那些话说出来也什么意义，只好作罢。
　　 陈斯文走出连部，在连队的院子里游荡了一会。外面的空气很清新，月色朦胧，竟有些陷入久远回忆的冲动。水房那边，有人正在呕吐，吐得并不酣畅，似乎连五脏六腑都要倒出来。空气中有一种刺鼻的味道，酒是好东西，狗肉也是好东西，到人的胃里转一圈出来就不是好东西了。陈斯文长吁了一口气，扭头回了宿舍。
　　 他知道自己和陆正方之间已经出现了裂痕。同时他也觉得好笑：一个领导如果只能通过请客来凝聚下属，无疑也是一种失败的表现。
　　 但他知道陆正方不会这么轻易放弃他的。
　　 果不其然，第二天晚上，陈斯文刚躺下，通信员就跑过来催他：“班长，别急着睡啊？连长找你过去有事呢？”
　　 陈斯文正要披衣起床，通信员乐呵呵地补充一句，“今晚有烧鸡呢！”
　　 陈斯文二话不说，放下拿在手里的衣服重新躺下。通信员一看急了，“班长你快起来啊，不然我没法回去交待呢！”
　　 肖楠在一旁嚷道：“吵个死啊！滚出去！今晚不站哨是吧？”肖楠比较能睡，一般逢上有夜哨，老早就上床就寝。
　　 通信员一看不对劲，灰溜溜地跑了出去。
　　 陈斯文笑着说：“放心，肯定还要来人。”话音刚落，周国讪笑着走到床边说：“老欧，过去一下吧！”短暂的几秒钟内，陈斯文都有点同情周国了，但他迅速回过神来，告诉自己这只是对方惯用的伎俩之一，于是用有些不耐烦的口气说：“算了吧，都睡下了。”
　　 周国在床边静静的站了一会，最后悻悻地离去了。
　　 肖楠在一旁揶揄道：“你现在架子很大啊？非得连长过来请你？”
　　 陈斯文自嘲：“我又没有什么利用价值，值得连长过来请。”但他心里明白，如果昨天晚上只是和陆正方出现裂痕的话，今晚拒不去“赴宴”则是彻底决裂的标志。
　　 骨干调整命令下来了。尽管陈斯文早有思想准备，还是吃了一惊：“鬼子”竟然被任命为代理排长！肖楠等人愤愤不平，说为什么陈斯文一直代理排长工作，却从来没有得到正式任命；周国何德何能，敢上这个位置？对此，陈斯文显得很大度，在会议上发表意见，希望大家支持周国的工作。
　　 干过班长的人都知道，其实在基层连队还是当一个老兵舒服，至少自在多了。但是陈斯文心里，还是或多或少有一些苦涩，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
　　 难道他的巅峰时刻，就这样过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