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
天底下岂有退白布的染坊?凤凰一旦成了自己的老婆,就是郑家旺回来,俺唐僧高风亮节把她退还给你,你倒肯要哩?如此一想他觉得自己确实高尚仗义的举世无双,不娶王凤凰,确实有负朋友重托哩。他莫名其妙地为自己的义气而感动起来。
他又想起自己一直佩服有加的曹操,大丈夫当断则断,当断不断,必留后患。不趁此时捞住凤凰,说不定有哪个惦着她的野小子来个捷足先登,凤凰一辈子就毁了哩。既然都说郑家旺已经死了或当了俘虏,想也差不多,不然何以会一年多音信皆无?有道是无毒不丈夫,该下手时不下手,那才是大傻子,也对不起朋友的嘱托哩。
他正自胡思乱想,就听大门外一个银铃儿似的声音问:“村长婶婶,唐队长回来没哩?”
杨柳用围裙擦着手,笑容满面从厨房里迎出:“在哩,在哩,刚刚吃完饭哩。”她母亲般拉住凤凰的手,十分亲昵地低声说:“俺给他说了半天啦,这孩子,拧得很哩,你进去跟他好好说,多求他,凡事别扭他。唉,咋也得想法子把你弟弟弄出来才是哩?不能眼瞅着活蹦乱跳的一个大小子就这嘛没了哩。”她用手抹了抹眼角,像在擦泪。
凤凰感动地说:“谢谢村长婶婶,只要能救出俺那不争气的弟弟,当牛做马俺都依哩。”
杨柳爱怜地摸摸她凉冰冰的脸蛋儿说:“你真是个好姐姐,更是个通情达理的好闺女。俺要能有你这嘛个儿媳妇可算是上辈子烧高香哩。”她轻轻一推她后背,“去吧,俺先去开会。有嘛不成的你再跟俺说。”
凤凰犹犹豫豫蹭到正屋门口,愣怔了半天,这才鼓足勇气,一步跨过门槛,冲当门大方桌跪下连连磕头,边磕边说:“唐队长大人大量,您就饶俺那不懂事的兄弟一命吧。俺凤凰替俺那死去的爹娘求求您啦。他们在天之灵会保佑您大福大贵长命百岁哩!”
“不逢年不过节,俺家也没挂祖宗牌位,你这是干嘛哩?”凤凰正磕得起劲,身后阴阳怪气的声音吓她一跳,一哆嗦,额头像沾在了地上,好一会才敢抬起。她怯怯地回头,瞅见唐僧正倚着门框用根草棍儿剔牙,眼皮耷拉着并不看她。她抬起脸,这才看清面前大方桌上亮盏油灯,两旁椅子空空荡荡,明白方才一席好话竟是白说了,十多个响头竟是白磕了。又见唐僧面露嘲讽,心里的乞求和自怜一下变做怒气,呼地站起问:“唐队长,你打算把俺弟弟咋着哩?说到底他还是个孩子呀!”
唐僧看她颇有兴师问罪之势,登时像抓到与人私奔的老婆的窝囊男人,气不打一处来,鼻子一哼,甩手进屋,大模大样地坐到方桌旁的椅子上,本想像武队长习惯的那样把盒子枪很威风地往桌上一拍,可他没有盒子枪,只好抄起立在椅子旁的步枪往地上用力一墩,说:“嘛孩子不孩子?坏蛋还分大小?大坏蛋都是小坏蛋长成的哩,前几天镇里毙的那个给特务送信儿的小奸细比他还小哩!这是政治斗争,残酷无情,是你死我活哩!还管你大人小孩儿?哼!”他用食指得得地敲着桌面,以加重自己的语气。见凤凰瞪眼看他,又说:“你弟弟的问题相当严重,是咱村的恶霸哩。现在上级要求一千个人里得杀一个坏分子反革命,咱夏家窝棚正好没人凑数,你家太岁这回可是自己撞到枪口上哩。他在咱村也算是民愤极大啦,傍黑儿已经有几十人联名写信送镇上了,就他犯的事儿,必死无疑!就等武镇长大笔一挥签个字,明儿个一早就拉到镇上,一粒花生仁打发他上西天哩!”他说着做了个打枪的架势。
凤凰目瞪口呆,两眼傻呆呆盯着唐僧,脸上早没了方才的愤怒,可怜楚楚像个泥胎。唐僧暗暗得意,心想,这就是政治吧?嗯,政治这物件真是好玩!他像一只初次逮观察家老鼠的小猫,好奇地盯住凤凰。她站得离灯远,面孔有点模糊,被灯光映得黄黄的,闪着泪光,似带雨黄花。眼睛微微斜睨着,身子抖得像风中的小草。她奶子没有姑姑的大,圆鼓鼓地在她洗绡了的浅蓝布褂后一起一伏;腰儿很细,这样的小腰压到身子下,稍稍用点儿劲怕要弄折了哩。唐僧想。又端详她的下体,想象那裤子里会是何样一个屁股,那沟壑上是否也长满迷人的茅草?……不知她让家旺开没开苞,还是不是黄花闺女?一想到家旺曾搂过这身子亲过这小嘴,心里就涌起一股子怒气,有种想打人的冲动,打她?打郑家旺?还是打自己?他说不清。
凤凰呆呆地站在那里,胸口一阵阵发紧,心里早没了主张。太岁,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就要被人拉到镇上一枪毙命了,像她在镇上看到的许大棒槌,后背插支长长的亡命牌,由民兵架着拖到河堤上,跪下,镇政府的武装干事小秦用盒子枪照他后脑勺上打了一枪。呯的一声,许大棒槌好像要窜起来逃命,身子一耸,一头扎到地上滚下了河堤,在乱草间扭曲了几下,就一动不动了。白花花的脑浆子摊在草地上,像拌多了辣椒油的豆腐脑……
明天,自己的弟弟也会那样?!
三
她觉得双膝发软,身上的骨头好像全都散架了,扶着门框一点点瘫坐在地,傻子似的仰望着满天繁星,那亮晶晶的星星,一忽儿像娘责备的眼睛,一忽儿像弟弟求救的眼睛,一忽儿又像家旺绝望的眼睛……眼前的唐僧背衬油灯端坐如佛,似乎周身都在熠熠闪光。难道他就是能救苦救难的菩萨临世?弟弟生死就在他的唇齿之间。她不由的以膝当脚挪到唐僧跟前,搂住他的双腿哭求道:“唐队长,您是菩萨,您行行好,发发善心,救救俺弟弟吧。俺弟弟若有个好歹,俺也没法儿活啦。俺知道您一定有法子救他,只要您救下他一条狗命,您让俺干嘛都成哩。俺以后就是您的使唤丫头,伺候您一辈子还不行吗?”她仰着泪水纵横的瓜子脸,微微斜睨的双眼里满是乞求。
唐僧感到了她紧紧挤在他腿上的两只奶子的柔软和温热,心也渐渐柔软温热起来。他有点手足无措,这张在他面前一向冷漠傲慢的脸,此刻是如此的绝望无助又楚楚可怜,让他好生不忍。他把脸扭向一边,看着黑洞洞的门外,觉得自己有点像趁火打劫的强盗,落井下石的歹徒,不折不扣的小人。他想搀起她,替她擦干眼泪,宽慰她几句,让她放心,太岁绝对罪不至死,自己方才是在逗她。可这生死大事也是开得玩笑的?非但会遭她披头盖脸一通臭骂,且再也休想赢得她的芳心哩。到嘴的肥肉,岂有让给他人之理?这是妇人之仁!罢!罢!罢!一不做二不休,不狠难得将军做,戏演到这份上,只能演下去。想到此,他嘴里啧啧有声,做出十分为难的样子,支吾半天才说:“俺也没办法呀,如今你弟弟的材料那是好多人签了名的,已经报到镇上了,弄不好现在武镇长已经签字了哩。再说,这泼出的水咋收回嘛?”
凤凰不说话,只是更紧地抱着他的腿摇晃。
唐僧仰面看着屋顶,做苦苦思索状,慢条斯理地说:“你知道武镇长和俺们家的关系,他马上就是俺姑父了,这是亲三分向,若太岁是俺家的嘛亲戚就好说啦,这样也就是武镇长的亲戚,这面儿武镇长肯定会看哩。”
凤凰眼睛一亮:“您就说他是您的表弟成不?”
唐僧摇头:“不成,不成,俺们家有嘛亲戚武镇长门儿清哩。除非……”
凤凰见他沉吟不语,更用力地摇晃他的腿,催他道:“您说,您说,只要能救下俺弟弟,俺嘛都依您哩!”
唐僧为难地嗦嗦牙花子:“俺说了你可不兴恼哩。”看凤凰狠劲儿点头,半天才说:“除非你是俺没过门儿的媳妇,太岁是俺舅子,这还说得过去哩。”
凤凰脸腾地红了,她松开搂着唐僧大腿的双臂,蓦然站起,鄙夷地横他一眼。
唐僧冷冷一笑说:“俺不是看你这样求俺,俺也想不起这样的招子。这不都是人急智生,为了救你弟弟嘛!哼哼,莫说你不情愿跟俺,俺还不情愿要你哩!郑家旺走时托付俺关照你,俺这也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哩,家旺回不来了,俺得对得起他,帮他照顾你呀。别把好心当成驴肝肺,把送殡的当陪葬的埋了,哼哼,为救这嘛个坏小子,俺堂堂民兵队长还得跟你成亲!想得美哩!”他站起身,摆出送客架势,一付公事公办的样子,眼睛并不看凤凰。他从小就在夏家窝棚老老少少的呵护里长大,天长日久,感到自己就是夏家窝棚的救命恩人。没有俺老爹的死,哪有今天的夏家窝棚?你们这些人如今不知道在哪啼饥号寒或转世为人了哩。心里就总有高人一头的优越,特别当了民兵队长,这优越感也日增月长。看凤凰不买自己的账,还敢用看贼一样的眼光看他,傲气就化做了怒气。
凤凰极不情愿地扭转身,走不是,站不是,左右无措。
唐僧看透了她的心思,故作同情地说:“俺看你还是抓紧买口棺材,给你弟弟准备后事的好,省得到时抓瞎。”又说,“俺现在就正式通知你,明早借辆地拉车到镇上拉太岁的尸首,没人吃饱撑的给你家送死人哩。”
唐僧声音不高,却像霹雷在凤凰耳边炸开,她僵在了那里。弟弟的小命如今就攥在了自己手里,不依唐僧,就没了弟弟,依他,有了弟弟,就对不起家旺,虽然都说他死了,去台湾了,再也回不来了,她不信,不敢信,不愿信,那个笑模幽幽可亲可爱的郑家旺怎么可能死?怎么可能回不来?可他到底一年多没有消息了呀!那里可是真刀实枪的战场,枪子炮弹不长眼,啥事不会出哩?自己安能不顾弟弟生死而等一个毫无指望的人?
这个傻家旺呀!也怨自己,为什么自己那晚就没有坚持?难道命中注定自己和家旺的缘分就如此浅薄?最终却阴差阳错委身了这个她不爱的唐僧?人命大如天呀!家旺那张瘦削的脸渐渐远去,她好像又看到了母亲那张灰黄苍老的脸,泪流满面地叮嘱她好好照管弟弟,给王家保住这条根儿……在这穷乡僻壤,世世代代有多少姐妹为家里的兄弟能娶上个媳妇传宗接代,不惜把自己嫁个瘸子傻子,以换亲的方式换回家来一个女人哩?自己为救弟弟,咋就不能舍弃一生幸福跟了这个小白脸子哩?也许这就是命哩!她冲着郑家的方向双膝跪地,咚地磕了一个响头,抹干泪水,毅然回转身膝行至唐僧面前,重又抱住他的双腿,带着哭腔说:“俺依,俺依您!”
唐僧并不看她,洋洋不睬地说:“俺信不过你。你以为这是闹着玩?过后你返悔了,武镇长问起,俺咋说哩?俺那不是欺骗政府吗?到时得跟着吃瓜落儿进班房哩。你知道俺和家旺的关系,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俺得对得起家旺哥的嘱托才是。其实,像俺唐僧现在的条件,想找嘛样的媳妇找不着?用得着捡人家的洋落儿吗?俺出此下策,还不是因为他临走时一再嘱咐俺关照你?家旺是个实诚人,他能忍心看着你吃苦受罪?就是他现在在这里,也会鼓动俺这嘛做哩!唉,算了,还是听天由命吧,传出去人家会说俺唐某人趁火打劫哩,那俺成嘛人啦?还咋混嘛?”
凤凰急急地说:“是俺巴结您,高攀您,硬跟您,不怨您哩。万一郑家旺回来,俺会向他解释,怨不得你,是俺不想跟他了,硬要嫁你哩。”她哽咽着,“唐队长,您要信不过俺,俺眼下就把身子给您!只求您给武镇长求个人情让他法外开恩,放了俺那不成器的弟弟!”她像个赴死的勇士,又似个疯子,起身脱衣解带,没有少女的丝毫羞涩。没等唐僧反应过来,已经赤条条地躺在了炕上。暗淡的油灯映着她瘦削的躯体;奶子翘翘的,两腿间一丛不甚丰茂的绒毛金光灿灿。唐僧感到自己下面腾地翘起,却依旧似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严肃地说:“你这是干嘛?这是腐蚀拉拢革命干部哩!起来起来,穿上衣服,这成嘛啦?”
凤凰呼地从炕上跳下,上前抓住他的手往炕边拉:“俺从今以后就是您的人啦,咋?您是不是嫌乎俺?”
唐僧被她拉着往炕前走,嘟哝着:“不,不是,不是哩……”他木然地听任凤凰帮他解开裤带。裤子滑下去,他那不争气的家伙正像只愤怒的青蛙,在他腿间跃跃欲试哩。
他好像身不由己地被凤凰拉扯着压在她身上,扭扭捏捏分开她的双腿,可他总觉得郑家旺就站在门口,愤怒的地盯着他看,他浑身一战,骨头软了,鸡鸡也软了,羞愧地下来,从桌子下摸出酒狠灌了几口,把瓶子往桌上一戳,想:有肉不吃是傻瓜,想那么多干嘛,先把生米做熟了再说,爱他娘的谁谁!
……
他看凤凰匆匆穿上衣服,看也不看自己一眼,脚步踉跄地跨门而出,有些自惭形秽,讨好地把胸脯拍得咚咚响:“好凤凰,你一百个放心,明儿个一早俺就去镇里,从今儿起太岁就是俺舅子了,俺和你一样心疼他哩,明天若保不下太岁,俺就不活着见你!”
凤凰没回身,扶着门框痴痴地点了点头,一晃,门外的黑暗就吞没了她柔弱的身影。
杨柳回家见唐僧既得意又羞惭地站在炕前,不好意思地指指褥子上的血迹,没说话。浅绿色的织花床单上印着两三点花瓣似的暗红,杨柳当然明白,回头狠狠瞪着唐僧,亮起巴掌,忿忿地骂道:“男人咋就没个好东西?下三滥!”看他惊恐地直往后躲,巴掌就变成了指头,戳着他脑门厉声问:“你真的把人家闺女给玩啦?人家可是没出门子的黄花大闺女呀!你让人家以后咋嫁人哩?传出去非但你民兵队长当不成,还得进班房,哼!”
唐僧慌了手脚,张口结舌,额上冒出汗来,结结巴巴地申辩道:“不是你叫俺……”
“放你娘的屁!”杨柳恨恨地打断他的话,“俺叫你和她近乎近乎,顺水推舟做个人情,没叫你祸害人家吧?你这嘛大人了,懂不懂开玩笑?咋给个棒槌就认真哩?这下好啦,凤凰算是讹上你啦,你就娶她当老婆吧!”她不再理他,气哼哼地把那条染血的单子扯下团做一团,重又铺上一条。“还傻愣着干嘛?睡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