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秋月菊韵 >> 短篇 >> 情感小说 >> 【帝王小说】旧院(特别推荐)

绝品 【帝王小说】旧院(特别推荐)


作者:付秀莹 秀才,2002.3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8662发表时间:2011-01-13 22:02:33
摘要: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旧院指的是我姥姥家的大院子。为什么叫旧院呢,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有想过。当然,也许有一天,我想了,可是没有想明白。甚至,也可能问了大人,一定是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我歪着头,发了一会呆,很快就忘记了。是啊,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爬树,掏蚂蚁窝,粘知了,逮喇叭虫。这些,是我童年岁月里的好光阴,明亮而跳跃。我忘不了。

【帝王小说】旧院(特别推荐)
  
   【八】
  
   那时候,村子里已经渐渐有了不一样的气息。新鲜,诱惑,蠢蠢欲动。田地都分到了各家各户,再也没有了生产队。生产队。或许没有人知道,我,一个乡村长大的女孩子,对这个词怀有怎样的一种情感。直到现在,多年后的今天,在城市,在北京,某一个黄昏,或者清晨,我会忽然想起这个词,想起这个词的深处所包含的一切。欢腾,明亮,喜悦,纯朴。总之,乡村生活的珍贵的记忆,都有了。而今,人们都忙忙碌碌,为了生活奔波。一切都是向前的,人们匆匆赶路,停不下来。再不像从前。从前,人们悠闲,从容,袖了手,在冬日的太阳底下,静静地晒着。或者是夏天,夜晚,搬了小凳,到村东的大树下纳凉。老人们摇着蒲扇,又讲起了古。戏匣子里,正在说评书。庄稼的气息在空气中流荡,让人沉醉。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人们躁动,不安,心里给自己定下一个目标,然后,用几个月,几年,甚至,半生,去追逐。有时候,他们什么也没有得到,除了一日日的衰老。有时候,他们得到了一些,可是,依然不快乐。付出了那么多,得到的,却永远是这么少。他们不满足。他们的不快乐源于他们的不满足。然而似乎,他们总没有满足的时候。不像从前。那时候,他们平和,简单,也快乐,也满足。这是为什么呢?他们甚至没有时间停下来,认真想一想。人世是变了。有一回,我父亲叹道。其时,我已经离开村子,在外地读书。母亲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家里家外,全凭了父亲独力支撑。我记得,父亲在油榨坊做过,承包过面粉厂,干过皮革加工,总之,那些年,父亲勤勉,辛劳,为了这个家,他用尽了心力。这其间,父亲辉煌过,经历过很多艰难,可是从来不曾落魄。父亲是个要强的人,他爱面子。有两年,刚兴起万元户的时候,他被人喊作老万。老万。父亲骂一句,也就笑了。有一回,整理旧书,发现了以前的帐本作业。一下子想起了当年。父亲的算盘,也不知道丢在哪里了。那些流逝的岁月,父亲他,还记得么?
   旧院也不一样了。怎么说呢,这些年,我舅一直不大如意。仿佛是一夜之间,人们都自顾朝前冲去了。只留下他,在原地,怔怔的,半晌省不过来。人心也散了。对于他,对于他的手艺的敬重,越来越淡了。这是个什么时代,物质如此丰盛,繁华,到处是商场,超市,什么买不到?只要你有钱。天气晴好的日子,我舅立在院子里,看着头顶树叶缝隙里的天空,发呆。他是这样一个人,聪明,灵活,擅长处理各种关系,人与人的,事务的,他还识文断字——这一点,我一直没有来及说。早在来旧院之前,我舅在村子里的小学教书,民办教师,很多村里的子弟,都曾是他的学生。后来,到了旧院以后,就不教了。有人说,是学校里裁人,裁下去了。也有人说,是民办教师也须得考试。我舅的说法是,没意思——钱又不多,又操心。现在想来,可能我舅的话是真的。没意思。在我舅眼里,什么是有意思?我舅喜欢侃。我至今仍记得他当时的样子,穿着假军装,口若悬河,那神态,那语气,有一种很特别的吸引力。在村子里,他有着别的男人少有的见识和风度。我想,大概当初五姨就是看上了他的这种少有。还有桂桂。可是,这一生,我舅似乎总是耽于想象和清谈。他几乎从来都懒于实践。或者是怯于。当村子里的人都如火如荼地赚钱的时候,他照常守着旧院,守着旧院的寂寞和清贫。孩子们渐渐大了。姥姥姥爷也老了。家里,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五姨也发愁,更多的是埋怨。我舅,眼见得一日日消沉了。几个姨父,当初都被他贬损过的,如今都过得比他好了。尤其是小姨父,那个月夜的青年,一直被认为配不上小姨,老实,木讷,几锥子扎不出一个屁,用我舅的话说,这两个人,一辈子怕都翻不了身了,现在,竟也做起了生意,而且,越做越大,直至后来,自己开起了工厂,方圆几十里的村子,都在他的手下谋生活,也包括我舅一家。甚至,帮旧院的两个孩子盖房娶亲。当然,这都是后话了。现在,我舅立在院子里,一只黄蜂,环在他身畔,营营扰扰地飞。他也不去管它。阳光静静地绽放,院子里寂寂的,微风把树影摇碎,零乱了一地。一朵枣花落下来,栽在他的肩上,只一会,就又掉下来,掉在水瓮里,悠悠地打着旋儿。我舅盯着那朵枣花,失神了很久。当初,来到旧院的时候,他也许再没想到,怎样一种命运,会降临到他的头上,他这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旧院的娇客,会经历怎样的生活的碾磨,其间,虽有不甘,挣扎,却也渐渐学会了隐忍和屈从。在时代的风潮中,他渐渐被湮没了。
   姥爷去世以后,旧院愈发寂静了。姥姥坐在枣树底下,看着地下白金的影子,煌煌地晒着,仿佛整个院子,都是阳光的荒漠了。孩子们去上学了。五姨,给人家钉皮子。这地方的人,这些年,几乎家家户户做皮革加工。算起来,还是我父亲开的风气之先。之后,渐渐普及了。村子里,到处弥漫着一股皮革的臭味。从人家院子的水道里,流出一股股的污水,汇在一起,在街上肆意淌着。然而,人们久在其中,不闻其秽,相反,倒是情不自禁的喜悦。弄皮革,和弄地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机器訇訇响着,巨大的转鼓隆隆滚动,难闻的气味中,人们分明辨出了硬扎扎的钞票的气息。只有旧院,一如既往的安静。钉皮子是一桩苦差。烈日下,旷野里,蹲在地上,不停地钉啊钉,猛然站起来的时候,脑子轰的一声,太阳都是黑的了,眼前却是金灯银灯乱走。想来,五丫头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这份苦,怎么受得了。可是,又能怎样呢。原指望,招个女婿,顶门立户,遮风避雨,谁想到,竟是这样一种性子。世事难料啊。
   如今,姥姥是老了。有时候,夜里,睡不着,想起这么多年,种种艰辛,磨难,不堪,像一场乱梦,她都不愿去想了。早在五姨生老大的时候,她就知道,她的时代,是过去了。自此,旧院是年轻一代的天下。女儿女婿,也变了。人前倒不怎么样。没人的时候,对她却是淡淡的,有时候搭讪一句,也待理不理的,自己的一张脸倒先自涨红了。这么些年,她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样一种光景。没有理由。他们没有理由。尤其是,姥爷去世以后。她更孤单了。这一辈子,她最后悔的事,就是嫁给了姥爷。这个男人,她恨他,怨他,轻视他,简直咬碎了牙。可是,如今,他去了,她整个人却迅速枯萎下来。自此,再没有人让她这样切齿的伤心了。然而,终究还是恨。姥爷安闲了一生,到最后,自顾拂袖而去了,带走了大半生的岁月,独把她留在这个世上,继续煎熬。姥爷的丧事,是姥姥一手操办的。她坚持要我舅作为孝子,披麻戴孝。这是当初入赘的条件。管事的人磨破了嘴,僵持了几日,终于没能如愿。一个折中的办法是,我舅的大儿子亮子,也有十岁了,个头也高,替父亲给爷爷送终,总算不得特别难看。在乡村,儿子这个角色,在这种时候,在父母百年之后的丧事上,格外触目。那些日子,姥姥一直沉默。她是一个老派的人,她看重这些。然而,她还是妥协了。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她看着黑暗中的屋顶,为自己的妥协感到羞耻。然而,终究是无奈。有时候,她也会想起姥爷,这个狠心人,他的种种好处。想起年轻时候的一些事情,青草碧树一般的年华,想着想着,就恍惚了。怎么一下子,还来不及怎样,就都过去了。她叹一声,翻个身,骨骼在在身体里嘎吱响着。
   直到如今,姥姥才明白,她可以任意地对待姥爷,但是,她不能任意地对待儿女。比如,我舅和五姨,比如我父亲和母亲。父亲和母亲是极孝顺的,可是,她却无法坦然接受他们的孝心。当年,她总觉得亏待了他们。
   孩子们倒是对她很亲厚。他们是她抱大的。在她身上尿过,拉过,吸过她干瘪的奶。现在他们长大了。像小鸟,扑楞楞飞出旧院。在他们面前,她再也不提起儿时的趣事。她怕他们难为情,怕他们烦。都是陈年旧事了。满堂儿女,她还是感到孤单了。她这是怎么了,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我的姨们也回来。都是匆匆的,带着各自琐碎的烦愁和伤悲。她们陪她坐着,说说家常,说着说着就沉默了。早些年,过年的时候,旧院里最是热闹。女儿们都回来了,拖家带口的。男人们在屋子里喝酒,女人们在院子里,坐着凳子,说话。姥姥穿着大襟的布衫,梳着髻,抱着个坛子,给人们分醉枣。孩子们跑着,锐叫着,一院子的欢声笑语。我姥姥看看这个,瞅瞅那个,脸上是藏不住的心满意足。她喜欢这种气息,太平,安稳,欢乐,这是旧院的盛世。人这一生,还能有什么奢望?可是,后来,都不同了。她老了。耳朵也背了。她盘腿坐在炕上,看着孩子们兴头头说得热烈,却是听不真切了。偶尔,插一句嘴,也全是错。倒把人家的兴致扰了。姥姥望望地下的儿孙,又望一望墙上的像框,那是她坚持留下来的。玻璃已经很模糊了,不是不擦,是擦不出来。里面,全是孩子们的照片,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了。这一晃,多少年了。
   那时候,我已经在很远的城里读书了。寒假回来,少不得要到旧院,看姥姥。我和几个姨们说话,讲起城里的趣事,都笑了。姥姥很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很快就释然了。孩子们在笑。她张开没牙的嘴,也笑了。我心里一酸。我们都以姥姥的名义,聚到旧院,可是,我们却把姥姥忽略了。我们明知道姥姥耳背,她听不见,我们还是照常说笑。下午的阳光照过来,温暖,悠长,让人昏昏欲睡。无数的飞尘在光线里活泼泼地游动着。姥姥坐在炕上,沉默地看着我们。我们这些儿孙,冷酷,自私,竟舍不得放弃一时口舌之快,走过去,坐在姥姥身旁,摸一摸她老树般的手,她苍老的面容,她的白发,俯在她的耳朵边,说一句她能够听清的话。我们把年迈的姥姥,排除在外了。
   多年以后,我从京城回到村子,回到旧院,姥姥是越发苍老了。我舅一家,早已离开了旧院,他们到新房安居了。旧院,在儿时的记忆里,宽阔,轩敞,青砖瓦房,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派。可是,如今,在周围楼房的映衬下,却显得那么矮小,狭仄。这是当年那个旧院么?在这里,有我的迷茫的童年岁月,我的姨们,盛开的青春,我父亲和母亲,我舅和五姨,这两对年轻人,携着手,在旧院走过了他们的苦乐年华。当然,还有我的姥姥姥爷,他们一生的艰辛,困顿,微茫的喜悦,漫无边际的伤悲,都在这里了。
   那棵枣树还在。据说,有好几回,我舅要刨掉它,遮了半间房子,粮食都不好晒。都被姥姥劝阻了。枣树更茂盛了。开花的时候,如雪,如霞,繁华一片。引得蜜蜂在院子里飞来飞去,一不小心,把我舅的孙子蜇哭了。姥姥茫然地看着他,这是谁家的孩子?秋天,枣子挂了一树,风一吹,熟透的枣子落下来,啪嗒一声闷响,倒把昏睡的老猫吓了一跳。醉枣,姥姥早已不做了。那个坛子,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这么多年,走了这么多的路,我却再没有吃到那么好的醉枣了。香醇,甘甜,那真是旧院的醉枣。而今,都远去了,再也寻觅不到了。

共 29988 字 6 页 首页上一页1...3456
转到
【编者按】总算看完了。旧院这部小说就如一幅乡间生活的素描,淡雅而生动。但对五姨窗前的黑影,我有些不解。按照姥姥的性格,不象会那样做,好象也没有理由那样做。读付秀莹老师的“旧院”,心又细细地疼。疼,却还贪恋,不忍释卷。旧院是一幅画。青砖的瓦房,方正的院落,几乎覆住半个房顶的青碧枣树,春天枣花簌簌,秋天红果累累,绘不尽的繁华,说不完的喧闹。只那么一瞬,曲终人散,笑犹在耳,人已全非。平常人家,细碎琐事,人物的命运就在细碎里飘零,在琐事间颠沛。喜与忧,聚与散,生与死,在生命里无常;光与影,衰与荣,今与昔,对照、交汇。淡淡的依恋,不动声色的叙述,牵动人心底最温润、最疼痛的知觉。这就是付秀莹老师小说的魅力。推荐!【编辑:龙啸】【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1011404】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龙啸        2011-01-13 22:22:59
  总算看完了。旧院这部小说就如一幅乡间生活的素描,淡雅而生动。但对五姨窗前的黑影,我有些不解。按照姥姥的性格,不象会那样做,好象也没有理由那样做。读付秀莹老师的“旧院”,心又细细地疼。疼,却还贪恋,不忍释卷。旧院是一幅画。青砖的瓦房,方正的院落,几乎覆住半个房顶的青碧枣树,春天枣花簌簌,秋天红果累累,绘不尽的繁华,说不完的喧闹。只那么一瞬,曲终人散,笑犹在耳,人已全非。平常人家,细碎琐事,人物的命运就在细碎里飘零,在琐事间颠沛。喜与忧,聚与散,生与死,在生命里无常;光与影,衰与荣,今与昔,对照、交汇。淡淡的依恋,不动声色的叙述,牵动人心底最温润、最疼痛的知觉。这就是付秀莹老师小说的魅力。推荐!【编辑:龙啸】
2 楼        文友:月儿常圆        2011-01-14 13:28:35
  与其说是品读小说,不如说是在品读生活,品读生活中的那些人与事。读后方悟生活的真谛。
痴情于文学,向文友学习 在纸媒及网络发表文章二百余万字
3 楼        文友:累了请抽支烟        2011-01-17 17:02:17
  真不错,随着一种情绪,如小溪,汩汩流着。既无喧嚣,亦无跌宕,平实舒缓,与琐碎中感受生命的琐碎。问候付秀莹老师,顺带一句,老师可是左岸的付秀莹?祝好!
漠视三千
4 楼        文友:寒雪        2011-01-19 10:22:19
  小说近如王忆安的笔触,如汩汩细流,说尽旧院人和事,几多如意几多愁,到头来,都脱不得大世的变迁,做王的姥姥终是被不屑一顾,相比之下,那个终置事外的姥爷,倒是值了。人生啊,难得悟透。众多的人物齐聚大院,演绎出这许多的故事,足可以拍一部电视,供人品赏。问好作者,学习了。
吃官饭,放死骆驼,闲不住时,说说疯话。
5 楼        文友:江山绝品评审        2011-01-19 12:35:58
  小说莹润朴拙,如同古玉。看起来不事雕饰,实则这种天然又是精心打磨过的。整体风格有些近似《城南旧事》,对往事的历历在目,对故人音容笑貌的如在眼前,对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树一花的亲切记忆,以及结尾对这一切的伤逝的惋叹,都有与“城南”相近的基调与味道。作者对章回小说深有会心,语言风格从中受益,比如“少不得”、“倒把”一类,使叙事颇有传统白话作品的神韵。
6 楼        文友:纤纤素        2011-01-19 16:24:22
  琐碎的生活,琐碎的人物与故事,琐碎的文字,形成你的独特风格,读来却像涓涓细流,很有生活质感,心间便是涌来一阵阵暖流。欣赏学习,问好作者!
拈指一笑醉红尘,惊鸿一瞥落大雁!
7 楼        文友:司药        2011-01-21 02:59:06
  感从《旧院》生
  
   人性,难以舒展的人性。礼性,百挣不脱的礼性。人性、礼性,打造了《旧院》黑白照片般,最为生动、最为活泛的彼时旧院女人们。
   《旧院》是我喜爱的文字类型,从从容容、清清淡淡,没有刻意的情节,没有强求的跌宕,忠实于生活原状,秀莹以梳理万般无绪、千种杂乱的巧手,把某段时光里的某种生活情景赋予文字的线形,让声音流动,让影像清晰。
   作为女人,我尤其佩服秀莹能够用家常的手法,把一席旧院女人们的大餐烹调得色香味形养,俱佳。置身于女人为食材的大餐中,你丝毫不会感觉到色情的粘腻,而完全是纯粹的浸入舌尖、泛出心底的馋。我是女人,对“女人百态”再熟不过,但我对“女人戏”依旧百看不厌,百品不醉——咋看咋觉得世间所有美好,就是因为有了女人,而美,而好。而以“女人戏”撑场子的《旧院》,对我来说,就是一部不愿释手的好文,一场让我迷离了目光的女人秀。
  
   随了秀莹,我沉浮于《旧院》故事,飘游于流离时光。
   ——这些是我童年岁月里的好光阴,明亮而跳跃。我忘不了。恐怕没有多少人能走出童年那些明亮而跳跃的光阴。
   说是光阴,其实不过是独属于每一个孩童那些不谙世事的透明和爽朗。“不谙世事的透明和爽朗”只属于孩童,它并不随光阴与我们同行相伴,而就是那么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越行越远的我们,沉在了记忆的远方。记忆。遥远到我们以为自己早已忘却了那些陈年旧事。可,不经意间,它来了。或搬了小板凳静静地坐了,在我们落魄于鼎沸人声的某个时刻,用从未曾改变过的纯亮眼睛,看着我们。或在我们不堪忍受现实之复杂、之撕扯的重负时,跳着蹦着笑着,调皮地歪了脑袋,看着我们——你们这是咋地了?为什么,总是把简单的事变得复杂来折磨自己?唉,你们大人……它也会叹息。但只是一瞬,便又去继续它的简单、它的纯色。孩童总是快乐的、健忘的。成人却不能。快乐需要平衡,健忘需要代价。
   ——谁会相信呢,姥姥这样一个人,竟然会嫁给姥爷。并且,一生为他吃苦。
   他与她,苦与甜,命里事,谁又能说清道明?男人可以恨极气结地骂一句“狗日的命”,但女人不能这么动粗。女人只可以幽幽地轻叹,然后把无根的目光投向近在咫尺的深渊——谁是谁的谁?人的命,人莫问。不如随缘。
   ——如果劳动这个词有颜色的话,我想,它一定是金色的,明亮,坦荡,热烈,像田野上空的太阳,有时候,你不得不把眼睛微微眯起来,它的明亮里有一种甜蜜的东西,让人莫名地忧伤。
   从那个年代走过,对生产队,对集体劳动,我再熟悉不过。但秀莹的描述却让“劳动”有了独特的深刻——深深刻画了那个特定时光里特定场景的丝丝入扣的感觉。这种感觉,既让人甜得明朗,又让人忧郁成霜。
   ——比如,是鸳鸯戏水呢,还是燕双飞?是纯色呢,还是杂色?是剪绒呢,还是十字绣?
   对于绣花之类的女红,我有着本能的亲近,亲昵——看到这些就好像看到如同外婆一样的女子低了眉眼、醉心女红的那情那境。是的,是情境。套句时髦的话:姐绣的不是鞋垫,是情意。哥,你懂不?眉眼间,飞针走线里,更有的千种风情,漾了谁心?
   ——在旧院,一群姑娘坐在一处绣鞋垫。阳光静静地照着,偶尔也有微风,一朵枣花落下来,粘在发梢,或者鬓角,悄无声息。也不知道谁说了什么,几个人就哧哧笑了。一院子的树影。两只麻雀在地上寻寻觅觅。母鸡红着一张脸,咕咕叫着,骄傲而慌乱。女孩子。绣花。阳光。微风。粘在发梢的枣花。突然的哧哧发笑。一院子的树影。两只觅食的麻雀。红了脸的母鸡……好一派“在人间”的曼妙画卷。旧是旧了的,但于旧中渗出的美妙,让我不经意地就痴了过去,回到那些旧了的时光、莫名心乱的女孩儿家的日子。
   ——灯光一漾一漾,映出我们的影子。母亲,你在哪里?我的一颗小小的心充满了忧惧,竟然忘记了哭泣。
   父母吵架,对孩子是最残酷的记忆,确切是说,是对我这个当年的孩子最为残酷的事,以至于残酷到,那么一个场景,被烧红的烙铁生生地按在心上,伤无限、疼无限地,留下疤痕,留下印迹,而成形于自己未来情感的取向,家的取向。父母的不和谐,是对孩子最大的伤害。可怕的是,太多父母却浑然不知。
   ——而如今,母亲去了,只留下父亲一人。所有的喜悦、怨恨,还有伤悲,都不算了,都不算了。
   “都不算了,都不算了。”仅是简单的重复?不不。这样的描述秀莹是刻意的。是呢,父亲母亲之间,所有的喜悦、怨恨,还有伤悲,怎么又能算得清楚呢?都在时,此起彼伏的“战事”掩盖了“清算”的迫切。当只留下一人,再无“战事”时,原本以为漫长的岁月,足以静下心来,“清算”,但算什么呢?怎么算呢?算,一定要算,强迫自己算。于是,算来算去,怨恨淡了,伤悲浅了,满满于心的,倒是原本怎么看怎么不顺心、不顺眼的种种,成了完美。只是,这完美,虚幻得连自己都觉得恍若在听书。但那“书”确实好听。让人沉醉。那人心有所依。
   ——母亲在灶边坐着烧火,父亲吸着烟,他们说着闲话。有点漫不经心,甚至有点索然。我在枕上听着,半闭着眼睛,心里却荡起一种温情。我喜欢这样的早晨。
   我也喜欢这样的早晨。甚至,有些病态地迷恋于这样的早晨。很小的我是贪睡的,我却时常硬是把自己从俨俨的睡意中强制唤醒,为的,只是悄悄地、静静地听父亲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微微发白的晨光里的闲聊。也许,你很难理解彼时那个女孩子的心思,但,彼时的那个女孩子就是这么执着地期待着父母的相亲相爱,如糖果般甜腻,如青草般清香。这是彼时的女孩子小小的心灵所能想象出的,最真切的幸福印象。
   ——下午的阳光照过来,温暖,悠长,让人昏昏欲睡。无数的飞尘在光线里活泼泼地游动着。姥姥坐在炕上,沉默地看着我们。我们这些儿孙,冷酷,自私,竟舍不得放弃一时口舌之快,走过去,坐在姥姥身旁,摸一摸她老树般的手,她苍老的面容,她的白发,俯在她的耳朵边,说一句她能够听清的话。我们把年迈的姥姥,排除在外了。
   有利器划过玻璃的尖锐声,激得心一缩。
   并不年轻的我现在要经常面临照料年迈老人的现实。迟缓的听力、迟缓的反应、迟缓的动作,经常是好好地说着话,便没了回音,看过去,才发现,老人眼神已散,痴痴的目光毫无目标地跌在脚跟前。曾几何,父亲、母亲是那么年轻,那么强势,那么让我依赖……慽慽然,惶惶然。但即使再注意,有时到了事端,还是把他们“排除在外了”。
   软软的疼痛。软软的神伤。软软的恍然。我,也已老去。我也将被“排除在外”。软软的哀叹。软软的无奈。软软的温情。旧院在,母亲在,就会有一份家的温情氤氲,让漂泊在外的孩子们,有归航靠岸的念想。
  
   一个旧院,除了旧时光,还有旧时光里的女人们。姥姥、姨、妈妈……那么多女人,在秀莹文字营造的旧时光里,从一张泛了黄卷了边的老照片里走出,动起来,活起来。
   旧院中的那棵枣树,如果你忽视了它,那么,你是无论如何看不懂《老院》的女人们的。你看,那些春来必然生发的枣花,最是无语,却最懂抒情——什么时候,应该落在女孩子的发梢,什么时候应该漂在池中,什么时候应该落英纷纷……方寸之间,拿捏之精准,让即使敏感如丝的女孩子们,也自叹不如。如果枣树用花朵集中显现她的品性,那么,女人们用什么来书写她们的人性?
   “我”挤在一群女人间,看人生如戏,看世态云烟。“我总是想起四姨唱戏的样子。那是她生命中盛开的花朵,娇娆、芬芳、迷人,也危险。作为一个女孩子,从那时候开始,我就隐隐地认识到,美好的总是短暂的。”生命中盛开的花朵,芳香艳丽,怎么会有“危险”?!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把花朵与危险相提并论的,心尖不由得一阵悸动——美好总是短暂的。只此一语,万分感慨集于心。我一直特别敬畏美好,总是被各种美好生生地打动,又总是特别特别害怕太过完整的美好,因为,我总有直觉,美好的尽端,便是残破和衰败。便是恐怖和噩梦。
   四姨。只是一个女人的命运么?与自己喜欢的唱戏、与自己喜欢的人那么近,却只能远如隔世,甚至连望一眼,都已是奢侈。惟有听命于母亲,顺从于礼性,洗尽铅华地嫁作他人妇。失却爱人,绝缘爱情,心死神伤,于是,再有的苦与甜,又与自己何干?
   旧院女人秀,不是女人,难解其味。而那份盈于四姨身上的“女人味”,如果你没有人性受压的痛楚,没有盲目服从的绝望,那么,对于旧院里的四姨,你就只能“且作看客”而与其间的痛、其间的伤、其间的哀叹、其间软软硬硬的撕心扯肺,无法关联而爆发最为深重的震动。
   相对于四姨,五姨那“说不出口的怨恨”便显得有些矫情了。母亲既是婆婆也是妈妈;丈夫因是入赘便自然声低几分;又接连地生了儿子……五姨几乎是几个姨中最为完美,活得最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了,却偏偏有着如铁的沉默,和沉默下如冰的怨恨。反复比对着把“五姨”看了几遍,感觉还是不能从心理上完全接纳五姨,从神态上完全读懂五姨。也许,要解女人,必先解其心态,解其状态,才能扣住这个女人最为本质、最为本性之脉动。具体到五姨,必须要具备这些“条件”,我们才有可能真正理解五姨那些来得有些莫名其妙的怨恨。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读者不具备与五姨相仿的性格。比如说我,执着的爽朗倾向,总乐于把复杂变简单,总愿意用美好代入生活方程式中所有的示知项,那么,费解五姨,便也是自然。但存在便是自然,所以,五姨的存在,也一定是某种社会现象、某种女人生态。
   人性,尤其带有了性别的女人之人性,什么场合、什么时代能够脱离背景地独自存在?且看姥姥。姥姥,强势、敏锐、果敢、利落,在旧院中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治家,她里外里一把手。清纯门风,她即使心疼至伤也不言后悔。再在入赘、丧事……一系列的家务中,因为坚持,爱着大家,因为坚持,伤着大家。就是这么一个被事务模糊了性别的女人,她幸福么?她的女人味呢?她为何而伤?她为何叹息?一大家子的心要操,一大家子的主意要拿,一大家子的命脉要掌控。她是钢铁铸就?嫁了独生子,却没有生出一个儿子,婆婆、族人那里她便是十九层地狱之大不孝,再加上姥爷“近乎骄横的依赖”,姥姥,这个初为人妇、初为人媳的美娇娘也就只能以小伏低的姿态,矮下腰来,日夜操劳,早早衰了红颜,而成为承担家庭重负的“男人婆”,成为被满堂儿孙忽略的暮色老人。
   “我们还是照常说笑。下午的阳光照过来,温暖,悠长,让人昏昏欲睡。无数的飞尘在光线里活泼泼地游动着。姥姥坐在炕上,沉默地看着我们。”此情此景,突然,泪就漫了上来——姥姥,一个女人、一个角色,救火队员般时时奔波于他人乱梦,经历种种艰辛、磨难、不堪,就这么老了,就这么被忽略掉了。堵。堵得慌。还好,泪未干,欣慰又来——姥姥未必就完全是悲苦的。在我看来,姥姥应该是旧院里最为幸福的女人。试想,在那样一个年代,在那样一个大家族,丈夫散淡、放手,凡事独自主张,便是一份温暖,一份成就,所有的幸福。不是么?看一看一直被视为“百无一用”的姥爷逝去后,姥姥那迅速枯萎下去的身子,其中的意味,便无需再言。
  
   《旧院》,是小说么,是散文么?管它是什么呢,我只知道,文字可以不用受制于体裁约束,以虚做实,以实做虚,把读者带入景,带入情,带入时光,或红了脸,或痴了神,或迷了眼,或伤了心。这样的文本魅力,我们还苛求什么?
   《旧院》,一段陈年旧事,一些流水般的日子,也有情,也有欲,也有念想地活化了一班子旧时光里的女人。旧院的女人,从姥姥到姥姥们的女儿们,个个鲜活饱满,生动灵秀,女人气十足,但由女人气牵动的所有的思,无邪。
   《旧院》的女人们,各有心思,各有心病,完全不是秀莹为了作品好看而编造的,她的笔触所到,就像是真有这么一个大家子,就该有那么多事。旧时光里流动的旧故事,与旧院,一同带着看似裹挟着一层发绿发暗的锈斑美玉,交由秀莹之手打磨,而打磨过后,《旧院》呈现的,是亦真亦幻的熠熠润泽。
   《旧院》的语言特质,成就其独特的感染力,扩张的渗透力。
   “可是,天下就有这样一种女人,她们天生是男人身上的肋骨。她们迷人。”第一次看到这么……过瘾的带有鲜明性别优势的形容。相信有过肌肤相亲经历的男人女人,都会不由地,会心一笑。
   “想起年轻时候的一些事情,青草碧树一般的年华,想着想着,就恍惚了。怎么一下子,还来——不及怎样,就都过去了。她叹一声,翻个身,骨骼在在身体里嘎吱响着。”我个人真是特别服气秀莹这样接近心灵感应的描述。
   《旧院》的骨架,就是家长里短,就是乡俗旧礼,犹如“烙饼,烀茄子”,油足,味厚,“吃”来因为特别的家常味而令人心神荡漾。如果,一定要给《旧院》寻个“不是”,那就是,这样的文字对阅读条件有着稍严厉的要求。或暗夜沉沉,或阳光阳光满屋,静静地一个人呆了,或与自己可心的人共同切入阅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观感……嵌在《旧院》中的感觉,才会析出来,入心入骨。
细节细微处,自成词话。
8 楼        文友:小人鱼在天堂        2011-01-21 13:50:58
  小说文风一如“旧院”这个题目,古朴而陈着。沿着作者的笔触,我们走进那些经年往事。小说以自叙风格,亲切家常式的叙述,引你走进另一个世界。或者像一幅旧年画,或者像一段古朴的历史,横截零乱在你面前。读着像吃家常饭,无华丽机俏的视觉与嗅觉体验,却自有一种平和中的力量,打动人心。
河南省作协会员。西平县作协副主席、《西平文学》副主编。
9 楼        文友:柳絮如棉        2011-01-22 20:28:49
  当之无愧的绝品,问候!
人生就是一场修炼!
10 楼        文友:夏冰        2011-02-14 00:42:55
  亲切,自然,从容,大气。赏读问候!
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一直在文学的路上走。目前致力于文字表达无限可能性的探索。
共 11 条 2 页 首页12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