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小说】兰烬落
又是怎么样熟悉起来的呢,认真追溯起来,是因为苏绣那次的失踪。记得那是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她给柳公馆的七姨太送旗袍,七姨太正在打牌,看见她来赶紧挥手,“等一下!你先别过来,我这会子输得厉害呢,等我运气回升了再说罢!”“哦。”苏苏手捧着旗袍成品静静地站在一旁,听“东风”“八筒”们撞击出来的欢呼和喟叹。
“太太,老爷今晚包下了锦绣苑,问问您点哪出戏?”管家从外间进来,恭谨地对七姨太说,顺着眼风瞟了一下苏苏。
“哟哟,我说七姨太,你家老爷真疼你,你真有福气啊!嘿,西风!”牌桌上一个胖得有几层下巴的阔太太边说边摸了张牌打出去。
另外两个也迎合着说是啊是啊,真有福气。
“哪啊,等到我人老珠黄的时候,人家就不稀罕了。”七姨太把手里的麻将面朝下扣着,慢悠悠地接过戏单子一目十行地看,清高孤绝地撇了撇嘴,眼角眉梢却是掩盖不住的笑,“锦绣苑的旦角是一绝,那点上一出《牡丹亭》吧。”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两句缠绵哀婉的唱词猛然间浮上苏苏的心头,使得她心神不宁,眼皮跳得厉害。惦记着一个人在家的苏绣,她如坐针毡,再转头看看七姨太一副大战正酣的神情,一咬牙,放下衣裳就往回赶,她没有留意,管家那带着阴贽的眼神一直跟随着她的身影。
“绣!苏绣!”果然,等她一路奔跑着回到素绣坊,苏绣已不知所踪!苏苏怀着一丝侥幸,寻遍店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找不见她的半个人影!绣,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从东街到西街,从富春巷到牛角湾……苏苏深一脚浅一脚,一边喊苏绣的名字一边找,找到最后,绝望地大哭了一场。
等到她失神落魄地回到店里,却看到店里的灯亮了,心急火燎地推开门,是绣?是绣。是绣!绣正好好的坐在桌子上,笑得格格的。苏苏奔过去,一把抱住她:“绣,吓死姐了,啊?你没事吧?”苏绣也被她吓了一跳:“姐,姐,我没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忽然她又放开妹妹,厉声问,“你到底去哪了?”苏绣眼眶里有泪珠打转,声音颤颤的:“姐,我看你那么久没有回来,便出去找你,太阳太大,我刚刚出门走了几步,头很晕,便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我在他的店里。姐,我下回一定好好等你,说什么也不跑出去了。”
苏苏紧搂着妹妹,好像搂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她没有办法从大起大落的情绪中走出来。不知道过了多久,苏苏终于长吁一口气,回过神来。这一回神,发现刚才自己的注意力全在苏绣身上,完全没有看到店里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杨若帆!她轻轻叫一声“杨先生”就别过脸去,竟是连耳朵都羞红了。杨若帆饶有趣味地看着她的窘状,微微一笑,说:“苏苏小姐,下午时分苏绣在街上发病,刚巧我买东西回来,因为家父行医,我耳濡目染学了一两手,就简单处理了一下。看她饿得不轻,你又那么久没有回来,便带她去聚香阁吃了个饭,没有办法及时通知你,让你着急,是我的不是,请见谅。哦,对了,你也没吃饭吧,给你包了一份点心,应该还热着,填填肚子吧!”苏苏看着那包糕点,心生感激:“谢谢你杨先生,多亏你救了绣,我……”
“苏苏小姐不要客气,举手之劳而已”,杨若帆温和地笑了,“以后叫我若帆吧,我也叫你苏苏。”
说话间,他的呼吸里都裹了墨香,淡淡的,扑在她的脸上,眉间嘴角都是那种味道。她觉得一时间成了墨人,周身充溢着杨若帆店里特有的书卷香。她在心底低低唤了声“若帆”,才轻轻地唤出口“若帆”,脸更是红得厉害,像极了五月的榴花。
【五】
菜市场,人声鼎沸。苏苏打开折叠得四四方方的手绢,从里面细细地数了几张金圆券付给老板,把青菜放进菜篮里,再买了一小把葱,喜滋滋地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折回头,来到了一个卖鸡蛋的摊位面前。
“这位大婶,你这鸡蛋怎么卖?”
“姑娘真有眼力,这些蛋都是母鸡今天早上才下的,新鲜着呢,甭管你是做鸡蛋羹还是爆炒,都特别香。”卖鸡蛋的大婶见有生意上门,笑得鼻子眼睛往一块皱。
“嗯……那大婶,这鸡蛋怎么卖啊?”苏苏悄悄捏了捏包钱的手绢,底气不足地问。
“一个银角子一个。姑娘,我这些鸡蛋真的好,卖得也不贵,你去打听打听,这条街上有谁不认识卖鸡蛋的程大娘。”大婶手臂一挥,口气中颇有些沾沾自得。
“嗯,鸡蛋的确新鲜,可是……”苏苏皱了皱眉头,很难为情地开口,“大婶,能不能便宜点啊,我妹妹今天过生日,我想给她煮两个红鸡蛋。”
“我说姑娘,我家的母鸡可是我费了不少心力养大的,也要不少本钱啊,你不能让我亏不是?一个银角子一个已经很便宜了。”大婶听到苏苏说要便宜一点,嫌太贵,再斜眼打量一下她朴素的衣着,马上收起脸上的笑容,撇着嘴把装鸡蛋的篮子往旁边挪了挪。
“那……还是算了。”苏苏叹了口气,站起身。
“等一下。”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苏苏惊诧地回头,发现说话的正是七姨太家的管家。
“这一篮鸡蛋我要了,这个钱数够了吧!”管家把一个银元抛到大婶面前。
“够了,够了,这位大爷出手真阔绰啊,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管事的,您拿好,我这鸡蛋可是真正的好,保管你吃了一回想两回,下回买鸡蛋的时候,还要找我程大娘!”程大娘拿起那个银元,猛地吹了一口气,迅速放到耳边,乐呵呵地回答。
苏苏转过脸,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苏小姐,拿上。”管家把那篮鸡蛋提起,递到苏苏的面前。
“管家,这是你买的,我不能要。”苏苏诧异极了,她摆摆手,没有接过来。
“苏小姐,上次你送旗袍过来,连钱都没拿就走了。这次我来,是奉了七姨太的命给你送酬劳的,喏,共四个银元,一个银元买了鸡蛋,还有三个银元,你收下吧!可不要怪我自作主张啊,哈哈!”管家摊开手掌,掌心的几个银元折射出的白光,刺疼了苏苏的眼。
“哦,原来如此。我上次有急事走得匆忙,给七姨太添了麻烦,劳烦管家费心记得,还亲自送了来,烦请管家代苏苏问好。”苏苏微微躬身致了谢,才伸出手去接。
“好说,好说。以后苏小姐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啊,甭给我客气了。”管家哈哈一笑,把银元放到苏苏手里,顺势在她掌心挠了一下,苏苏浑身一个激灵,银元便叮叮当当掉下了地,滴溜溜地滚得老远。
阳光晴好,窗外的梨花也越开越灿烂,层层堆起来的雪,几只蜜蜂嗡嗡叫着飞上飞下,氤氲出一片春光。管家踏进素绣坊店门的时候,苏苏刚绣好旗袍上的杜鹃,她用剪刀把多余的线剪断,抚平,然后折叠得整整齐齐。见了管家,慌忙放下手里的活儿,给他倒茶。管家摸了摸光滑缎面上的图案,说:“苏小姐真是一双巧手,怪不得七姨太喜欢,专门指定你帮做衣裳。”
“这也是托了您的福啊,多亏管家平日里的照应。”苏苏敛眉,不卑不亢地回答。
“照应?哈哈,对,以后我会继续照应的,管保你有做不完的生意,甚至不用再干那么辛苦的活……不过,要看苏小姐怎么报答我了。”管家上前,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管家说笑了。我们好歹靠自己的手艺吃饭,只要平平安安的就行了,没有多大的奢望。”苏苏勉强一笑,心下却暗道不妙——今天早上苏绣就跟着若帆出去了,管家不怀好意,这会子还有谁来解围呢?唉,姑且兵来将挡、见风使舵着吧!她退到桌子边。
“我看你是个伶俐人儿,怎么就听不懂呢?那我就不兜圈子了,苏苏小姐,看你的俏模样怪惹人疼的,实话给你说了吧,本大爷我,看上你了,跟着我,我一定会让你吃香的喝辣的,过得舒舒坦坦……”管家图穷匕见,淫笑着扑向苏苏。
“你要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欺侮良家妇女,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你不怕我向七姨太告发你吗?”苏苏用尽力气挣脱,厉声呵斥着。
“哟,看不出来,你还蛮有劲的!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别忘了,七姨太可是我的表亲戚,即便你去告发,我也另有一套说辞。她是信我还是信你,你自己掂量掂量!哼哼,只要我在她面前稍微地说上一些话,就说你故意勾引我,以后若有机会,不定怎么勾引老爷之类的话,你想想,她会怎么做?七姨太的人面那么广,只要她开口,还有谁敢让你做绣活啊!”管家恶狠狠地威胁着,看苏苏没有立即还口,又一脸得意地换了一副色迷迷的神情,手抚上了苏苏吹弹欲破的脸颊,“我说小美人,你不如就从了我吧!我可是很怜香惜玉的……小宝贝,过来让我亲亲你,我想你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管家,您位高权重,我只是个小女子,怎么敢鸡蛋碰石头呢?只是苏苏自知福薄命薄,没有那个运气伺候您,还请管家高抬贵手,小女子一家感激不尽,自然不会忘记管家的恩德。您看看,这茶倒了那么久,别让它凉了,管家,请喝。”苏苏早有准备,不动声色地往旁边一闪,躲过了管家的手掌,端起茶杯送到他面前,语气不卑不亢,尽力周旋。
“哈哈,苏苏小姐真会说话,可是你这娇滴滴的模样,让我心里更痒痒了,你说怎么办,嗯?”管家狞笑着,步步逼近。
苏苏张口正要说话,“那就凉拌!”门外传来一个斩钉截铁的回答。苏苏又是惊又是喜地辨认出,这个声音是属于杨若帆的!果然,话音刚落,他就和苏绣出现在苏苏的面前。
“你是哪根葱,来管本大爷的闲事!”管家恼羞成怒地盯着杨若帆。
“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我是苏苏的朋友,怎么样,这个回答你满意吗?听懂了的话,就快点离开!”杨若帆捏紧了拳头怒目相视,潜台词是:“再不离开,我对你不客气”。
两个男人对峙着,气氛凝重而紧张,就像浇透了汽油的柴禾在太阳底下曝晒,危险一触即发,苏苏又是心慰又是慌神,她灵机一动,赶紧给苏绣使了个眼色,“绣,富春钱庄老板娘定的绣品你还没送是吧!”苏绣先是疑惑,接着恍然大悟:“对啊,都催了好几次了,刚才在回家的路上,我还遇见她了呢!”苏苏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却面不改色地说:“要不,我们现在送去好了。对了管家,这是七姨太的旗袍,要你亲自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哼!你,还有你,山不转水转,咱们走着瞧!”管家气呼呼接过包袱,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到了门口,使出全身力气一脚踢出,门板受力,发出一声巨响,唬得苏绣颤抖了一下。
“苏苏,你没事吧!”杨若帆用眼角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等他消失在门口了,才回过头来关切地问询。
“没什么的。”苏苏笑笑,坐了下来,喝了一口茶,“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我已经习惯了。”
“这个人是典型的狗仗人势,抓着鸡毛当令箭,明里暗里肆无忌惮地欺负人。苏苏,你为什么要委曲求全,逆来顺受这些腌臜气!”杨若帆气鼓鼓地问。
“姐姐受了很多委屈,若帆哥哥,你不许对姐姐那么凶!”苏绣嚷起来。
“绣,你若帆哥哥也是为我好,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些苦,怎么能知道……好了,听话,去擦把脸。”苏苏阻止妹妹往下说,不由分说地推她进了里屋。沉默半晌之后,才转过脸对他说,“若帆,我……我真的有我的难处,这些年来的遭遇,我要怎么和你说呢?”
“慢慢说,我会听。苏苏啊,我认为,再难,也不能平白给人欺负了去!那人不过一个小小的管家,可是狗仗人势的德行真是难以恭维,我想不通的是,你非但不反抗,还要曲意迎合!”杨若帆越说越气,一掌拍在椅背上。
“若帆,很多事情都市一言难尽的。今天的情况你也看见了,我不是不想反抗,而是即使对方是个小小的管家,我这个没有靠山的小女子也得罪不起啊!我们开店就是吃百家饭的,除了笑脸迎人,还要尽量不得罪有权有势的人,我能有什么办法?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力保护好自己的。好了,不说这个了,免得你不高兴,我也不开心。对了若帆,你带绣去哪了,玩得开心吗?”苏苏是明白杨若帆好意的,可是他向来在优渥的环境中长大,店铺的生意对他的生活又没有太大的影响,以至于对她的生活不能感同身受,她怎么才能和他说清楚呢?当然了,她更不想和他再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无谓的争论,遂把话题岔开。
“苏苏,以后送货我陪你去。”杨若帆是执拗的,他没有顺着她的话,而是揉着眉心思忖,最后他说。
“嗯。”听了这话,苏苏欲言又止,口里应着,芳心一半慰藉一半惨然——得罪了管家,七姨太那边的生意没有指望还是小事,只盼没有别的枝节横生出来才好。
那天夜晚很凉,星光黯淡月如钩,弯起了,许多愁。
【六】
一个弱女子在世间清清白白地讨生活已是非常不易,何况家里还有一个病人。所以,不管苏苏再怎么省吃俭用,也没有办法送苏绣进学堂。
“姐,没关系,我不上学,就在家帮你干活。”苏绣懂事地对苏苏说,却禁不住瞄向打闹着路过的学童,眼里满是羡慕。
“绣……”苏苏心疼地看着妹妹。
“真的啦,不去学堂也没什么了不起啊,”苏绣俨然一副大人的样子安慰苏苏,“绣绣只要和姐姐在一起就够了。”
亲爱的婆婆,很少见你留言,很开心你来。
絮,夏安,千般千寻千音,皆静好。
亲爱的熙,我有时候觉得,“通透”这个词,就像塞翁失马。
不管过去怎么样,也不知将来怎么样,我只要现在。现在,你是我亲爱的熙,岁月流逝,此情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