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小说】兰烬落
“父亲,是不是真的?”杨若帆脸色变了,在父亲面前单膝跪下。
“当然是真的,我是你亲姐,还能骗你不成?想我十八岁出嫁,没料到遇人不淑,嫁了一个滥赌又暴虐的男人!我生不如死,挣扎着和那家划清了界限,留在父亲的医馆里帮忙,天知道我有多不容易……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那个病人的舅舅恰好和莲香的父亲是世交,要是他帮出下面,我们再去求求情,竭尽所能地补偿,父亲就不会吃官司,医馆也会免去被封的遭遇。可是人家凭什么帮我们?莲香从小就喜欢你,可是你,你却负了她!”
“琳儿,别说了,毕竟人命关天,是我的错我不会推卸责任,我会承担。”杨父眉头紧皱。
“帆儿,父亲老了,他已经七十多了……你忍心吗?”杨若琳目光灼灼看着弟弟。
“姐,我心里装的不是莲香啊,我把她当妹妹的。上次你来的时候我说得很清楚了!我的回信禀明了一切情况。我不想葬送一生的幸福,也不愿父亲遭受牢狱之灾,我,我……”
“呸,你这个小子,良心被狗啃了!你不知道父亲这次来的目的是什么吧?让我告诉你,”杨若琳一个巴掌扇过来,“父亲不打算逼你,而是想见见你,然后回北平听天由命。”
杨若帆呆住。
“帆儿,你母亲走得早,为父一直很内疚,这些年没有好好照顾你,莲香虽然娇气点,心眼还是不错,她可是一门心思地喜欢你。本来我想感情是可以培养的,谁知你竟离家出走,几年都没有消息!好在,琳儿还是找到了你。”杨父声音带着点颤,眼里泪光闪闪。
“杨伯父,您先喝杯茶。”苏苏说,把一杯刚沏好的茶恭恭敬敬地端到杨父面前。
“我一把老骨头了,只要你们过得好,我便没有遗憾了,可惜……算了,不说这些了。苏小姐,来之前,我已经打听好了你和你妹妹的情况,北平有一家医院对治疗这种病症颇有心得,我和院长是多年的好友,我亲自出面请他,他会竭尽全力的。苏苏,医者父母心,不管今后你和帆儿怎么样,你妹妹的病总是要治的,我们试试看好吗?”苏苏看看杨父,他眼里的慈祥不是假的,看看杨若琳,她脸上正流露出不忿的神情,最后她的眼光落在杨若帆身上,他依然在发着呆,于是牙关一咬,“好。”
【十一】
北平圣地医院。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苏绣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并且正在恢复当中。主治医生说,只要好好调养,不用多长时间,定会还她一个活蹦乱跳的健康女孩。
“绣,你听见了吗?”送走了医生,苏苏抱住妹妹,喜极而泣。
“我说姐,生病的那个是我啊,我要好了,你好像比我还高兴呢!”苏绣一本正经地说。
“当然了,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啊!”苏苏捏了捏妹妹的鼻子嗔怪道。
“才不是呢,还有若帆哥哥,你们俩……”苏绣用两个大拇指比了个相亲相爱的手势,自己倒先笑了。
“你这个坏丫头,越发没大没小了,竟敢调侃起姐姐来了,看我不把你这巧嘴撕烂!”苏苏又羞又急,又甜又气,揪住苏绣作势要拧她的嘴。
“可是,姐姐,这几天我没见着若帆哥哥,他去了哪里,为什么不来看绣绣呢,我很想听他给我讲故事,他都好久没有吹笛了。”苏绣取过床头的紫竹笛把玩,一脸愁容。
“他……忙吧。”苏苏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忙起身给苏绣倒水。
苏绣刚住院那会,杨若帆每天都来,给她吹笛子、讲故事、说笑话,也给苏苏讲他父亲的事情——莲香来了,带来了她的舅舅。莲香的舅舅找了对方,和对方正在协商。对方略有松口,今晚请他们吃饭……可是渐渐的,他来得少了,最近,几乎不来了。
他,忙吧。
【十二】
苏绣出院,杨若帆终于出现,他瘦了很多,精神还好。苏绣看到他,欢喜得缠着他问东问西的,他都好脾气地回答,最后苏绣撅着嘴问,为什么都不来看我?苏苏心里一震,这也是她想要问的。杨若帆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拍拍苏绣的头,说,绣,出院手续已经办好,若帆哥哥带你回家。
站在杨家门口,饶是苏苏出身大户人家,算是有点见识的,也倒抽了一口凉气。进入庭院之后,更是眼花缭乱。亭台楼阁星罗棋布,花径曲廊掩映有致,若无人带路,定是兜兜转转,迷路不知归处。扶着苏绣,亦步亦趋地跟在杨若帆的身后,凝视着他的背影,苏苏若有所思,她想,是不是应该到了正视他们之间距离的时候了?
转眼又是一段不短的时日,苏苏一直陪伴着苏绣。杨家对她们不错,锦衣玉食,伺候得周周道道,还时不时有下人丫鬟来问询需要些什么。需要什么?苏苏冷笑,我需要的,你们给不了。但是她没有说出口,始终很安静,安静地照顾苏绣,安静地刺绣,安静地吹笛子。她知道,该来的始终会来,她要做的,只是等待。
寒冬腊月,呵气成冰的夜里,苏绣已经睡下,给她掖好被角后,苏苏起身往手炉里加了一块碳,合上盖子,抱着它走到窗前。刚刚下过雨,房檐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叮叮咚咚,像极了女儿家的浓淡心事。杨若琳对她说的话又回响在耳边——
那天,她把苏苏找来,没有任何的客套和铺垫,直接切入正题,希望苏苏离开,成全弟弟和莲香。她给苏苏说母亲的早逝,说杨父的苦楚,说自己的悲哀,说到伤心处,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落下来,怎么拭也拭不完。苏苏从始至终耐心地听着,一句话都没回答。最后杨若琳说:“我知道,你心里有若帆,他心里也装着你,可是莲香为杨家付出了那么多,那可是一笔感情债啊!钱财的打点自然不用说,她甚至偷偷去找那家人,给人家下跪!这么一个被捧在手心的娇小姐,为了我的父亲,为了你的若帆,把看得很重的自尊抛到九霄云外,苦苦哀求他们息事宁人,她的家人心疼她,纷纷说这孩子这样做不值得,还把她关起来。可是莲香不管不顾,愣是用绝食的方法让家人松了口……苏苏小姐,你和莲香都对若帆好,这我明白,但是你和莲香不同,莲香没有了若帆她是活不下去的,而你比她坚强得多,至少你还有妹妹。再说,即便若帆一意孤行选择了你,你们就能幸福、快乐吗?你是个聪明人,你们之间的差距相信你自己心中有数,此为一;杨若帆是个孝子,我父亲这次有惊无险地躲过这一劫,他知道是谁起了关键的作用,要是负了莲香,她会像个包袱一样压在你们肩上,给你们的生活带来莫大的阴影,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吧,此为二;若帆很有才华,要是和你在一起,在杭州这个小地方开个店,那么注定一辈子都没有施展抱负的机会,你可过意得去?此为三。当然,要两全其美并不难,让若帆一并娶了你们俩就什么都解决了。否则,就只有你们中的一个退出,这个人,不可能是莲香。苏苏,我的意思你懂吗?”
“我知道了。若琳姐,苏绣还等着我,我先回房了。”苏苏向杨若琳点点头,回到了房间。对苏绣说后苑的梅花开了,把她打发出去看,自己躲起来大哭了一场。
二女共伺一夫吗?不!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退出吗?也不!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难,难,难。
“苏苏。”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身后传来一声轻唤,是再也熟悉不过的声线。是他。苏苏心一颤,赶紧用手绢擦擦眼角,微笑着,转过身。
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四人。杨若帆,杨若帆的父亲,杨若帆的姐姐,还有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子,头发烫成筒筒卷,大眼睛,皮肤雪白,身上洋装的蕾丝花边在清冷的水晶灯光下散发这丝质的光芒,只是脸色有些苍白,这样的苍白,倒添了几分楚楚可怜。
终于来了。苏苏放下手炉,往杯子里倒茶。
谁也没有开口,最后是那个女子打破了尴尬的沉默:“苏姐姐,我是莲香。”
“嗯,你们请坐。”
“苏姐姐,我和帆哥从小就认识,我们一起长大,一起上学。我的成绩不好,他帮我补习,我被人家欺负了,也是他帮我出头……我从小就喜欢上他,认定了他,即便他离家出走,我还是忘不了他,我相信,他会回来的。”说着,她挽起杨若帆的手臂娇笑,“你看,他这不就回来了吗?人回来了就好,他只要在我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
苏苏注意到,莲香挽住杨若帆的手臂时,他脸上僵硬的线条,但是他没有反驳,更没有推开,任由她挽着。尽管已有心理准备,她的心还是猛地一沉。
“苏小姐,我这人是急性子,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这次我父亲的医馆算是保住了,也不必打官司,私下调解就成了。这个大功劳是属于莲香的,她出了多少力,费了多少心,我们杨家上上下下无不看在眼里,都把她当少奶奶看待,过门是迟早的事。把你妹妹苏绣的病治好,我们杨家也花了不少心思,不欠你什么了。我早和你交过心,以后的路怎么走,你可要好好思量思量。”说这话的是杨若帆的姐姐。
苏苏没有应声,只盯着杨若帆,只见他的眼里除了盛满歉意、无奈和痛楚,还有坚定。她笑了。杨若帆别过脸去。
“咳,”杨父咳了一声,“苏小姐,我知道莲香是怎么想的,也知道帆儿的心事,都是为了老朽……”
“伯父,别说了,苏苏懂。打扰了贵府那么长时间,真有些过意不去,绣绣的病已经好了,而杭州的店需要我们打理,我和妹妹明天就回去了。”
“呃……也好,也好。苏小姐,谢谢你对帆儿的照顾。”杨父真心实意地说。
苏苏慢慢地走向杨若帆,脑海里一些画面在重现,心痛得无法呼吸。若帆,你说过此情不渝,你说过不会让我委屈,你说过要爱我怜我,此生此世,来生来世,生生世世。山盟海誓言犹在耳,而你却要辜负了。
怪你吗?怪的。
怪你吗?不怪。
懂得,胜却无数。
“莲香,若帆,我祝你们平安喜乐,白头偕老。”苏苏郑重地把紫竹笛递给莲香,“妹子,我身无长物,这支竹笛是我最贵重的物品,权当送给你们的贺礼,希望不要嫌弃。”
“苏姐姐,谢谢你。”莲香一手接过紫竹笛,另一只手还是紧攥着她的帆哥哥。
他们离开的时候又下雨了。先是三两点,很快密集起来,渐渐的越来越大,雨点劈劈啪啪地击打在芭蕉叶子上。“芭蕉叶上三更雨。人生只合随他去。便不到天涯。天涯也是家。屏山三五叠。处处飞胡蝶。正是菊堪看。东篱独自寒。”苏苏慢慢地从袖管里抽出一方绢帕,上面绣的图案依旧鲜活如昨——一棵杨树高耸入云,长发女子在树下吹笛,一艘帆船鼓足了风,劈波斩浪地向前行驶——这是苏苏在杭州绣的,暗蕴着他的名字,巧嵌着她的芳心。她当初不给他看见,原本是准备挑一个合适的机会把它送给杨若帆,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想着用刺绣的方式记取他们的缘分和相知,他该是会喜欢的吧!现在看来,这绣品似乎早就预示着什么,绣它的时候,妹妹念的不是易安的《如梦令》吗?看来,相遇是缘,相离,是份啊!
“啊——姐!姐!”是苏绣在喊,苏苏赶紧关好窗户,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床边,搂住她:“绣,又做恶梦了?乖,姐在这里,不怕。”
“姐,我想回家。”苏绣缩在苏苏的怀里簌簌发抖,好半天才细声细气地说,语气中有说不出的意味。
“好,我们明天就回。”苏苏心猛地一疼,鼻子一阵发酸,眼泪终于落下。
苏绣,姐姐只有你了。
【十三】
再次回到杭州,对面的“墨香居”已经易主,变成了“许记点心”,苏苏每次经过,每天闻到的香味不再是墨香,而是奶油的甜香。这里的点心品种繁多,色好味佳,价廉物美。她带苏绣来买过糕点,苏绣很喜欢这里的点心,久而久之成了常客。店主叫许平,是个老实憨厚的年轻男子,见了苏苏会脸红,两只手不知该摆在哪里,和他熟悉之后,每次来买点心,他总会给她多包一两个。苏绣蛮喜欢逗许平,经常打趣他——
“许大哥,今天又做了什么新的点心?”
“百合酥。”
“酥?是不是我姐的那个‘苏’?好啊,你敢把我姐做进点心里!哼!”苏绣撅起的嘴可以挂三个油瓶。
“不是不是,你姐的苏是草字下面有个办,百合酥的酥是酉鸡加个禾……”许平急得额头冒汗,一边解释一边在手心里写给她看。
“我不看,我告诉姐姐去。”苏绣作势气鼓鼓地要走。
“绣,绣!”许平一把拽着苏绣的衣袖,“来我店里看看你就信了。”
“只是看啊!”
“不,不,还可以尝呢,尝多少都可以,只要你喜欢。”
“嗯,好吧,看你那么有诚意的份上,我就去看一下好啦!”苏绣勉为其难地答应,小脸绷得紧紧的,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当苏绣走出“许记点心”的店门的时候,小肚子撑得滚圆滚圆的。
“绣。”许平又追出来。
“干嘛?”
“这包点心给你姐,她喜欢这个口味的百合酥。”许平递过一个盒子,脸一路红到了耳根。
“哦——”苏绣接过包,饶有兴趣地勾头看他。
他正待和苏绣解释,眼角一错不知道看到了什么,马上飞快往素绣坊看了一眼,局促地抓抓围裙:“绣,我,我还有事。”一溜烟跑回店里去了。
苏绣顺着许平的视线望了过来,“姐!”跳着跑到苏苏面前,“又要出门送货啊!”
“你呀!”苏苏疼爱地点了一下苏绣的鼻子,望着“许氏点心”四个大字,良久,莞尔一笑。
不懂诗词歌赋,不会风花雪月,就是这样一个淳朴到木讷的男子,他的踏实本分却让苏苏感到安心。
又是一年梨花开遍香满径,苏苏去上坟,把一直妥善保存的那方绢帕也带了去。凝视良久,摩挲良久,终于下定决心点燃了它,看着横也丝来竖也丝的绣帕化为灰烬,变作尘埃,她的心反而有说不出的轻松。那一天,她在父母坟前坐了很久,和父母说了很多。
回来的路上,有个男子接过她手中的提篮。他们说笑着离开。在夕阳余晖映衬下,两个身影相依相随,渐行渐远……
两年后,苏苏为许平披上了自己亲手绣的嫁衣,做了点心店的老板娘。苏绣站在她的身边,笑吟吟的。
【十四】
不能完整地拥有,不如决绝地放手。
生活,本来就不是诗。既然骄傲注定要枯萎,那么索性让自尊繁花似锦。也许,此去经年,日子过得旧了,回忆也不再新鲜,那些低吟浅唱的笛音,终会与那方绣着吹笛女子、远去帆船的锦帕一起尘封,笑忘。
而后,岁月静好。
亲爱的婆婆,很少见你留言,很开心你来。
絮,夏安,千般千寻千音,皆静好。
亲爱的熙,我有时候觉得,“通透”这个词,就像塞翁失马。
不管过去怎么样,也不知将来怎么样,我只要现在。现在,你是我亲爱的熙,岁月流逝,此情不变。